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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世报》上的沈从文佚文佚信辑释

2022-11-16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沈从文态度

田 丰

内容提要:本文所发现的载于《益世报》的沈从文两封佚信,有助于加深对抗战末期沈从文所秉持的写作态度和文学观念的认识。抗战时期沈从文发表过一些政论性杂文,在收入《沈从文全集》第14卷时结集为《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此次新发现的分别刊载于《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6月17日与7月17日第4版上的《奇迹》和《说变》并不在其列,当属佚文。

1915年10月10日《益世报》创办于天津,与同在天津创立的《大公报》一样,《益世报》也曾在多地出版,有着天津版、北京版、昆明版、重庆版、西北版、上海版和南京版等多种地区版本。沈从文与《益世报》渊源颇深,尤其是在天津版上刊发了诸多文章(大都已收入《沈从文全集》),近期在《益世报》重庆版和西北版上又发现未收入《沈从文全集》以及其他作品集,也没有在《沈从文年谱》等研究文献资料中提及的佚信三封和佚文两篇,现依照刊发时间先后顺序分别进行辑录整理,并略作考释,以供沈从文研究专家和学者参考。

《沈从文全集》第18卷所收书信的时限范围为1927—1948年,单就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而言①《沈从文全集》第18卷中所收录的自1937年至1945年间信函数量分别为:24(1937,其中七七事变之后有22封,内含张兆和致或复沈从文信9封)、19(1938,内含张兆和致或复沈从文信4封)、17(1939)、3(1940)、4(1941)、7(1942)、2(1943)、1(1944)、2(1945,抗战胜利前后各1封)。,1937—1939年间数量相对较多,但自1940年起便急剧下降,其中1944年仅有区区一封(9月16日致胡适信),1945年也只有两封(分别为1945年6月11日致胡适信和1945年9月28日复钟恂信)。惟其如此,此次新发现的分别刊发于《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1月21日和31日第4版的两封佚信以及《益世报(西北版)》1945年8月25日第2版的一封佚信,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抗战末期沈从文所秉持的写作态度和文学观念的认识。

××:

得七月一号信并一篇文章,谢谢你。我家住呈贡县,离昆明约五十里,学校已放暑假,在乡下日子多,所以必进城,才能从亲友处取得各方面的来信,你学校现在想必也放了假,假中必可照自己意思多写些文章,看看书。关于写作,我并未脱离学习期间,正因为想好好试验一下用语言处理人事,近乎语言的文字,究竟能有多大用处?“短篇”小说在有限度篇章内,中国外国一大堆作品中,我们是不是还想写点东西超过前人,或赶得上前人?都得个人很勇敢的来试验,因此在用力不大讨好情形中,我用各种体裁写了些故事。这些故车②应为“故事”。是不能用“成功”“失败”来说明的,成功近于偶然,失败近于当然,我私下打算,到再过三年整起始写“作品”还不算迟!正因为一切过去写作都近于试验,所以也无特别心得可言,只是从试验中证明几个问题:即语体文好好的用,在性能上说也可以有“生命”,也可以写得极“深”。其次即文字要有个深度,似乎与读书大有关系,伟大作品所需“天才”极少所需“耐心”和“博识”极多(操纵文字能力,至少在我个人方面,就经验上说来,毫无天才特异于人处,惟耐心以及由看书杂志来对于文字性能的理解力,占一个重要位置)。又其次对这个工作的看法容许各种种不同也可以看得轻轻松松。看看流行刊物,即用这种博识作底子,来写点故事,从发表后得到鼓励,有机会印一两个集子后即成作家。到被称为作家后即已得到作家为快乐。也可以看得异常沉重,以为这个工作庄严而艰难,需要作各种准备,即写一个短短恋爱小说,至少心中能保留过五百恋爱故事,自己写来绝不与人相同。且把写作看成用文字处理生命保留生命在另一形式里一种工作,与社会所谓成功完全不相同。努力目的只在保留自己生命在某一种形式中,不在发表,不在从庸俗中得到赞赏,也从不注意到自己是否“作家”,可是写成的东西,却□无可击,不仅仅用在并世文豪竞争一日短长,还能放到两千年中国文学史,和廿世纪世界文学家完善作品中比较得失,这两种写作观,为多数言,实宜用前一种态度,因为成就于不可,但写作可并无“是非”可言的。

关于写作努力态度值得取法的,我以为倒是健吾,曹禺,巴金……又用功,又精力弥满,永远在一种诚实素朴中工作,比起一般在都市中热闹充数的文化人来,不仅工作成绩□过甚多,即态度也就够了,多了。不过这也只像是我个人的意见,或不免有偏点其所私,因为平时与这些人比较熟。此外在各方面从事写作的人甚多,而且三年来在战场上到处奔跑,有的又认为作鲁迅杂文为世界人生唯一大事,三年来写了许多杂文,也得到不少读者,也从各方面或从自己写作快乐上,证实“成功”。这些人或自有其伟大处,并不漠视。好在“时间”是个公平不过古怪东西,用论争得不到解决的,照例用一个“十年”日子即可明白。中国二十年来,拿笔写作称作家,或因缘时会称“第一流大作家”的,人数不可谓不多,但年月交替,时间淘来洗去,有个作品值得一读再读的究有几人?所以尽管文学因时代不同,表面上活动似乎不同,暂时崛起照例有一群不三不四者用最少努力即在社会上露面称文化人,但一涉及作品似乎总依然用的是文学史上或国际上最优秀作品以得到“快乐”,容易“成功”。以少数言,可似乎以后一种态度较好,因为即或毫无成就,有些成就上说不上成功,但是如此处理生命□工作本身即够庄严伟大。从文学史上找寻榜样,即以中国伟大作品来说,凡在历史上具有特点的作品,作者于一生作品的认真处,若不多都是超越当时所谓成功成名愿望。

一种更深刻或奢侈理想所控制,居多且近于在极端痛苦中完成的!我并不菲薄普通在社会上随便写点文章的作家,也能尊重他们的快乐。但自己倒想宜于走第二条路,不图一时“成功”,甘心写它廿年(再写二十年)末了在庸俗要求上证明完全“失败”。不想在一时之间有十万或千万读者,倒乐意在较长一段时间中,一百年或二百年中,始终还有三五十个读者。近三十年文学理论是要得到“多数”,得到那个莫名其妙的多数。我□的是少数中少数。在多数中失败,我以为完全无害于事。我有时且把少数也放下了,因为作品本身即已足够了。关于这一点,当然只是个人意见,不足为朋友效法,正因为我们个人对于“活下来”这件事,本极复杂,取予之际,是容许各作一种解释,作为标准,在那里称量一切作品,分现存作品。对此有信心的朋友,当不会因一时间不成功或社会不公平而灰心。社会虽不大公平,时间却相当公平,不会使些分量作品长久压在流行趣味下不能抬头。

你文章前在文锋文月发表甚多,继续在一刊物上发表,也有好处。香港《大公报》本易整理,怪路远,报纸是不看,读者限于香港,未免可惜。萧乾尚在英国未回。芦焚在上海。昆明近几年上很有几个文章写得极好的朋友,方龄贵,庄瑞源,曹卣,林蒲,穆旦,汪曾祺,白平阶,写得都很好。尤其可爱是态度,都朴素真实。与我们从北方学来的习惯相合,更觉得难得。因为照这么写下去,容易持久不懈。这工作似乎要持久不懈,方能见出特殊成就!坚实木材长得慢。

(原载《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1月21日第4版,署名沈从文)

虽然沈从文此信刊载于《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1月21日第4版,但依照开头所述“得七月一号信并一篇文章”“学校已放暑假,在乡下日子多”(1944年6月28日西南联大放暑假,9月7日开始下学期注册,18日上课)可以推知,该复信当写于1944年7—8月间。沈从文信中说自己“家住呈贡县”,也即写信之时他依旧住在“离昆明约五十里”的呈贡龙街杨家大院,是年下半年为了躲避日军空袭沈从文不得不举家迁往跑马山桃源新村,由此不仅确定了写信地点,而且也进一步确证了写信时间当为1944年7—8月间。

经笔者多方查证,该收信人极有可能是高植①高植(1911—1960),安徽巢湖人,又名高介植、高地,作家和翻译家。1932年自南京中央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在校期间自学外语),先曾在安徽凤阳中学任教,嗣后担任中山文化馆翻译,抗战全面爆发后任教于重庆中央政治学校,1946年到1954年间先后在南京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和山东师范学院任教,1958年调往北京时代出版社工作直至病逝。参见王乃庄、王德树:《中华人民共和国人物辞典(1949—1989)》,中国经济出版社1989年版,第454页;安徽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安徽省志·人物志》,方志出版社1999年版,第921~922页。。理由有三:其一,信中说该收信人“你文章前在文锋文月发表甚多”,其中的《文艺先锋》或《文化先锋》均创办于1942年,距离写信时间相对较近,而《文艺月刊》却早在1930年8月便已创刊,且1941年11月业已终刊,显然这不可能是经由沈从文查阅原刊考证研究得出的结论,必然是该收信人在其上刊发的作品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而且极有可能两人的作品曾经多次同期刊发从而不断加深了此种印象。高植正是这样的人选,自1931年起至1935年间他在《文艺月刊》上一共发表了8篇文章,其中单是与沈从文同期刊发的就有4篇:①《酒后》(1931年第2卷第5/6期,同期刊有沈从文的《论中国创作小说(续)》和《废邮存底(一)》);②《谈判》(1931年第2卷第7期,同期刊有沈从文的《废邮存底(二~三)》《街》《〈山花集〉介绍》);③《枕》(1931年第2卷第10期,同期刊有沈从文的《燥》,且《枕》紧随其后);④《夜》(1932年第3卷第5/6期,同期刊有沈从文的《晚晴》《凤子(续)》)。此外,在《文艺先锋》1942年第1卷第2期上也同时刊有沈从文的《文学运动的重造》和高植的《四年》。其二,高植与沈从文早在1930年便已熟识,两人不仅有惺惺相惜之感,而且还有过共同编辑刊物的经历,因此互通信件且对文学创作方面的情况进行深入交流自然也在情理之中。高植在《志摩与我》一文中描绘了他与沈从文早年间交往的情形:“一九三〇年八月下旬,我带着一个刚写好的长篇小说到从文那里,我住在从文的隔壁的房间里。有时我们一道到海滨去散步……”①高植:《志摩与我》,《小说月刊》1932年第1卷第2期。而他之所以得识徐志摩也是在此期间经由沈从文介绍的。1932年10月15日《小说月刊》在杭州创办,编辑人为沈从文、高植和程一戎,在《发刊辞》起首谈及创刊缘起时也明确说是“因为几个朋友的趣味的投合”②《发刊辞》,《小说月刊》1932年第1卷第1期。。不仅如此,沈从文还对高植的写作态度赞赏有加,1931年6月8日他在为高植小说集《酒后》所作序中对“白相文学态度”大加挞伐的同时也对高植“最傻的也正是最诚实可爱的方法来写作小说”③沈从文:《高植小说集序》,《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19页。的写作态度给予了高度评价,而不无巧合的是此封佚信中也涉及了写作态度。其三,高植此时正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任教,其身份也与信中所说的“你学校现在想必也放了假”相符。凡此种种,可以基本确定沈从文此信的收信人应该就是相识已久的老友高植。

沈从文信中说自己在写作上“并未脱离学习期间,正因为想好好试验一下用语言处理人事,近乎语言的文字,究竟能有多大用处”,在此前后他的的确确在不断进行着写作试验,“用各种体裁写了些故事”,1943年12月21日至1944年1月11日分3次在《当代评论》第4卷第3~5期上连载的《绿·黑·灰》便是他创制的新风格的散文;同时他还一反常态地创作了包括《衣冠中人》《王谢子弟》在内的揭示社会疾苦的现实主义小说。透过此信可知,沈从文之所以仍要坚持进行写作试验,是为了赶上乃至超过前人,从而使得作品能够“放到两千年中国文学史,和廿世纪世界文学家完善作品中比较得失”。

此外,透过此信可知,沈从文对于文学创作的态度是一以贯之的,正如前文所述早年间他便对高植“诚实可爱”的写作态度倍加推崇,此时依然抱定着沉重和庄严的态度,在高度赞扬李健吾、曹禺和巴金等少数几个既成作家对于写作的努力态度的同时,也对葆有朴素真实创作态度的昆明新进作家方龄贵、庄瑞源、曹卣、林蒲、穆旦、汪曾祺和白平阶等给予了充分肯定。从中不难看出,沈从文所秉持的是写作与世俗社会所谓成功完全无涉的纯粹文学态度,之所以汲汲于写作“目的只在保留自己生命在某一种形式中”,从而将写作视为“用文字处理生命保留生命在另一形式里一种工作”。

××:

得你寄来的书,谢谢。这里已到了熟人通通买不起书的时候,因此每每有朋友送我书时,一本书总有机会经十来个朋友看到。所以我很希望有人肯送我新书。重庆地方大,出版方面似乎容易想办法。只是销行的面积越来越缩小,分配数量遂也有了个限制。你文章越写越讲究,正可在故事上作各种新的试验。不重在一般短篇组织与人事安排,从一个试验观点来表现,一定可以得到许多新的发现。若短篇注入较多抒情诗的气氛,所能得到的风格上的收获,若长篇便联相错综,使之有个深度,……将来的优秀作品,能处理大问题自然极好,能从巧而深见出新,文字与故事安排上的风格特出,也一定可望成功。×××闻已毕业,在×中教书。不知在重庆可容易见到?她也极聪敏写了许多诗,似难尽其所长,若能用书信体写小说,甚至于写抒情散文,将来或有极大成就,很希望你能见她时劝她在这方面试试一支笔。试用三年,通过一些必不可免的困难,即写时写不下去,或觉得无结果无趣味失去继续写下去的勇气,会将长处放大,形成一种新的作风。××在英国,闻极努力,生活又永远在动,写了四个英文小册子。你在渝是编报还是做别的事?我和家中人在此地是住在乡下,每天一半时间消磨到挑水磨刀琐事上。①此处原文无标点。生活虽然十分简陋,倒还像个战时公民,生活既成习惯,也就不觉得如何不愉快。有时从车上下来,挑个小小担子,一头是火炉和两圈引火松毛,一头是书籍和熟人文章稿件,他人看来以为可笑(中学生见到也作痴笑),我倒觉得已渐渐近于古人素朴自然农民本色。因粗重事作来倒与我本来生活相合也。孩子们已可以打打小杂,若到必须移动时,已可背小包袱上路。地方阳光极好,几乎终年在明媚强烈阳光下工作,因此种种痛苦与□□似乎尚能忍受得下,去□□□□□多少尚□□□一点□□□□□□□□不一定是活动露面分子。至于写文章,一般出路只是报纸副刊,和学校壁报,不算得有出路。但这许多可爱朋友皆低头默默的从一个长时间中来学习,求进步。这些文章的作者的工作态度,都是我极敬重的。我觉得这种工作态度比作品还值得敬重,因为大作品是从这种态度上产生的(发展得也许慢些,可是成就可能大些!)。

(原载《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1月31日第4版,署名沈从文)

沈从文此信在刊发时也隐去了收信人姓名,但据信中所言“重庆地方大……”“你文章越写越讲究”可知收信人此时正身居重庆,且是作家无疑,加之与上面那封佚信同样刊载于《益世报》(重庆版)上,且仅仅相隔10天,此信与上信内容也有着相互关联处(譬如同样谈及写作试验,但是由“我”及“人”而并非重复),因此该收信人极有可能同为正在重庆中央政治学校任教的高植。

沈从文在此信中提醒友人“可在故事上作各种新的试验”,这也正是他此一时期文学创作的努力方向。透过此信可以见出,沈从文在进行写作试验时试图从一个试验观点来表现故事,以期从中能有新的发现。在沈从文看来,短篇作品应更为注重风格,而长篇则应更为注重深度。

三 致青苗

青苗先生:

得七月二十日信,始知前曾另寄有一信,大致因邮误或其他原因,前信并未收到,尊刊亦未能接读,实为恨事!林蒲,穆旦,均未在昆明,白平阶处当转致尊意。昆明近数年来文章较为同行称道的,当为刘北记①应为“刘北汜”。,萧成资,汪曾祺,流金,王逊,李广田,冯至,马逢万,王忠……文章多在本市刊物发表,因外市刊物多不接头,亦十分可惜之事。尊刊如篇章相当多,能容纳较多文章,当代为相邀寄点文章耳。昆明情形,与其他地方似不甚相同,有点特殊化意味,因之活动文化人甚多,凡为作家拜生做寿诸事,照例相当热闹。惟真正虽从事写作,于作品中有以自见,固亦不甚多也。函中所及诸同事同学,均为不大在场面上活动,却能写文章的。我在此好像是已完全落伍,大多数时间均在乡下充“火头军”耗去。一般风气已到只要“朗诵诗”作为活动工具。个人作品既毫无读者,所以拟搁笔一二年看看,若到时还是只见拜生做寿玩意儿,即名为文学运动,或即从此搁笔亦意中事也,专颂家安。

沈从文顿首

(原载《益世报(西北版)》1945年8月25日第2版,署名沈从文)

沈从文此信的收信人青苗原名姚雨霞②姚青苗不仅早在初中时代便阅读过沈从文的作品,而且“在艺术形式上,则最崇拜谢冰季(冰心之弟)的小说和沈从文的小说”,1931年在太原入读三晋高中后,凡是遇见市面上出售的沈从文作品他都一一买下,1935年开始写小说时也“受沈从文的影响很深”。(姚青苗:《我的第一篇小说》,董大忠等编:《我的第一篇小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68~69页)不过姚青苗在与沈从文进行此番通信时两人尚从未谋面,直到1947年同在北平时方才有了直接交往。(参见姚青苗:《我与沈从文、丁玲和周扬》,《黄河》1995年第4期),山西临晋(今为临猗)人,其时正担任《益世报(西北版)》副刊“周末栏”主编。透过该信函内容可知,青苗连续寄给沈从文两封信,但只收到了第二封,故此在复信开头沈从文为没能收到青苗所寄前信以及未能接读《益世报(西北版)》颇感遗憾。沈从文信中允诺“尊刊如篇章相当多,能容纳较多文章,当代为相邀寄点文章”,然而由于8月31日也即此信刊出时隔六天后《益世报(西北版)》出至第129号停刊,因此虽然此次总算与“外市刊物”接上了头,但是依旧未能达成所愿。

透过信中所述不难见出,沈从文在昆明文学界的交往圈子主要集中在西南联大,列出名字的作家除了白平阶外,其余无不与西南联大渊源颇深,其中李广田、冯至、王逊、穆旦曾为西南联大同事,其余林蒲、刘北汜、萧成资、汪曾祺、流金(原名程应鏐)、马逢万、王忠等人不仅都在西南联大就读过,而且大多与沈从文有着亦师亦友的密切关系。正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沈从文对于这些“不大在场面上活动,却能写文章”的西南联大师生推崇有加,而对当时作家群中所盛行的拜生做寿现象①文学界给著名作家拜生祝寿始于“皖南事变”后,中国共产党为了化解国民党当局对于舆论的严密控制,遂采取为著名作家祝寿的方式来进行抗争。1941年11月16日在周恩来倡导下《新华日报》推出了郭沫若五十寿辰特刊,此后文艺界又相继开展了给洪深(1942年12月31日50寿辰)、老舍(1944年4月创作生活20周年)、欧阳予倩(1944年5月创作生活20周年)、张恨水(1944年5月26日50寿辰)和茅盾(1945年7月5日50寿辰)等著名作家祝寿或者创作生活周年纪念活动,收到了良好成效,包括昆明在内的各地文学界也纷纷效仿,以至于给作家拜生祝寿活动一时间蔚然成风。参见苏光文:《关于抗战文艺运动的统一战线问题》,《抗战文艺研究》1988年第3期。却颇多非议,一褒一贬间可谓态度异常鲜明。

四 奇迹

三四年以前,××有个表面堂皇其实也不必看得十分重要的集会,待商讨到经济政策中的平价节约问题时专门委员会揣摹上头用意错了,把本来应当痛切指摘的事,却大大恭维一番,以为论效果实在完全是一种“奇迹”。上面于是批道:“真是自欺欺人!”弄巧成拙处既无从补救,大家只好相对伸伸舌头没趣散会。近几年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奇迹”自然是越多了,不过正像是自欺欺人已成习惯,所以上下倒反若相安无事,连伸舌头也成为不必要了,从无数奇迹中等待一个特别重要奇迹的来临,即战争胜利。书呆子尽管发急,认为胜利不能由等待方式而来××方面则相顾而嘻,以为白着急由于缺少幽默。然而国家却真近于奇迹,通过一段黑暗时间有了一线光明。作战所需要的外援,由空中,由地面,由一个长长铁管子里终于慢慢的全来了。重要的还是盟邦从海上所加于敌人的强大压力,以及可能给我们的更大帮助,越增加了我们对于这个胜利来临必然的憧憬。因之在某些人神情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仿佛随时都要说:“瞧,我们的转机岂不是快来了?在一切困难中我们不仅努力克复了困难,还准备给你们一个十全十美原封不动的民主。你们不满意,还想什么?”倘若有人试问:“在拖、挨、混的情形中,也还有另一个现实,即终年手足贴近土地的农民,靠□□薪给生活的公务员,都已经到了个不死不活的界线上,农民所受的重压,即任何残忍的时代,恐怕也不会比这个当前更坏。你们所谓建国的基础教学教育,可知道那些书呆子怎么过日子?尤其是因此而来所造成遍布于国内每一处每一角落的一种异样空气,你们可嗅得着?这究竟是人谋的不藏,还是夙命的必然!”这种询问自然没有任何人回答。因为每一阶层的负责人,都有一定职务,签到、办公、开会……凡事照旧,且好像某种幽默亦未常无哲学意味,“不变方能应万变”。可是试从远处看去,就可知空洞的乐观,间或虽能供自家一伙人以陶醉,实并不能应付明日的真正困难课题。从任何一方面出发,也掩不住与我们距离极远问题却近的一件事实,即来自东北天堂一角巨应下抟的暗影,这黑色□鹰暗影之所以逼近吾人,一片广大土地地面所生长与地下所蕴藏实有关系。我们既然无强大武力能保有,亦少技术知识会运用,当然即无从作任何有效安排与布置,且由此而来,可能使国内×××××××也可以思想得到!这巨大暗影在×××或××间,也许都若有十分把握,或表面示人以镇静,以为可用“拖挨混”原则对付过去。又或认为水到成渠,将来机会终有一天……可是在热爱这个国家的书呆子和其他有心人方面,自然却不免形成一种深刻忧惧和痛苦,因为明白国家本身若能站得住,在国与国间,或尚可用“友谊”建设一种良好信任关系,若内部尚有若干潜伏的苦恼与不平,一与某种幻念相结合,国家的明日,言调整,即不免有国力相对消耗现象发生,且由此增加纠纷与困难,想乐观那能容许人胡塗乐观?说真话,我们目前情形,即实在已到需要各方面负责任的,或用头脑的,来痛切检讨一下由于拖混,蒙蔽,自私,以及种种不健康情感所形成的局面和空气的时节!胜利固然临近,战争快要结束了,我们用的是一种什么合理态度和方式来接受“和平”?有形的战争固可靠外援,至于无形的战争,以国作为一个大单位,来和并且几个有计划有组织重效率能团结的优秀民族,站在相同情形上竞争进步,以维持和平,我们所作准备究竟已到何等程度?用奇迹自欺欺人的情形,应当结束了,我们得要一点“勇气”;一种对国家事负责任真正的勇气,要一点信仰:一种近于从情感出发产生伟大艺术,近于用理想奠基促进高深科学研究热忱的信仰:凭这种勇气与信仰,把国家从近三十年来痛苦教训中负责方而换得的一点经验,学术企业方面积累的一点技术,好好配合了数万万能忍劳耐苦热情单纯朴厚的农民,与生命中充沛洋溢爱国热情的知识青年打破习惯,去掉王霸杂念与贪欲,牺牲权利与成见,就能力所及,来作一种远大的设计,使“国家重造”方不至于成为一句空话!若这点观念改变,已无可望于五十岁以上的中年人,那就当真会要让行动表现,寄希望于二十岁左右的年青人了。

(原载《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6月17日第4版,署名沈从文)

虽然沈从文明确反对作家从政,但是并不完全反对作家发表政论,他本人在抗战时期就曾公开发表过一些政论性杂文,后收入《沈从文全集》第14卷时结集为《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共收入1938年2月到1945年5月间创作完成的13篇杂文,此次新发现的分别刊载于《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6月17日与7月17日第4版上的《奇迹》和《说变》并不在其列。

沈从文在《奇迹》开头对三四年前某专门委员会商讨平价节约问题时由于揣摩错了上头用意而将本该痛切指摘的事当作“奇迹”恭维一番这一典型事例进行了辛辣嘲讽,同时也为全文奠定了基调,意在提醒人们要对当时泛滥至极然而实则自欺欺人的所谓“奇迹”保持高度警惕。

五 说变

世界在变动中,本是句极通常话语,这个世界各处地方正在进行的惨烈战争,就足为这句话作证明。从每天报纸消息上,我们照例可碰到某部推进若干里,某军已渡某某河,某区域已全部占领或包围字样。读着这些记载时,很奇怪,虽明白每一条简单电讯都包含极大数目生命的死亡,以及物质方面广泛的破坏毁灭,却照例漠然视之,关心的倒是这个“变”字,不仅当前土地得失的变,还使人意识到若干年后若干种族历史兴衰的变。

中国既然是世界的一分子,参加战争日子又最早,最久,而且挫折大,牺牲多,同时还是对内对外最需要从“变”中得到转机的一个国家,因此对于这个字所赋予的良好意义,自然为多数人热切盼望,对于这个字里实的发展,尤其异常关心。变的事实一部分需要“实力”或“机会”,一部分却又只是一种“态度”。譬如就内政言,我们若有勇气面对各种事实,就会承认由于某种习惯发展,所表现的不良倾向,实在已到去“腐烂”“堕落”不甚相远情况中,纵能自欺亦不能欺人。虽掩饰,虽蒙蔽,决不能发生作用。很明显,是得想办法才可望好转的。

这个转机的获得,即或属于技术范围,起始便仍属于一种态度,即若干人对于某一问题的良好态度。态度若能变,即可望一切都慢慢变好;态度若不能变,那就会:凡腐烂的必腐烂至于见骨到底,凡堕落的必堕落到不可收拾。个人于此时沾了小便宜,地方即成鱼肉,省分沾了小便宜,民族国家即受大损害。结果必然是纵有实力,毫无意义,纵有机会,只有错过。我们对外虽徼倖得朋友帮助,自己挣扎,打退了强悍敌人,对内却无从自救来好好处理本身弱点,且不可免,将因为这种弱点而陷全国于另外一种纷乱困难中。简言之,就是这个“变”字若当前不能从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头脑中引起良好作用,就很可能在明日二十岁的青年行为上引起不良反应;国家将在努力建设时重新见出消耗性的对立,将发生内战,将使负责方面感到棘手。若认为这是民族夙命性的悲剧,那无可说,若认为近于人谋不藏,就应当把这个“变”字重新认识,重新考虑,未雨绸缪,曲突徙薪。

试翻看近一年来国内一般出版物的文字,即可知“变”已经是个主要题目,少数人在大胆讨论,多数人却在焦心等待。近半年来,政府人事已有了一点变,各部负责人且起始在宣称:凡是政府所能负责的事情,都尽力在变了。然而直到现在为止,除军事以外,当真有多少事实在计划中“变”?变从何从?归谁负责?若无望于四十岁人头脑中的理性,自然即会转到二十岁人行为中的情感……①此处逗号应删去。

个人觉到这时节实已到迫切需要大多在国家各方面负有责任的人对于“变”字重新有个看法的时节,促成合理的变虽靠社会各方面,控制着变的关系的,还是操之于少数负责任者手中。凡能够好好把握这个字并善于运用它的,不仅够得上称为伟大政治家,也是民族复兴转捩点上真正的功臣。凡想用疏忽因循使这个字失去意义,且企图别有所得的,将为全民族永远罪人。这个判词虽可限制不见诸文字上,实依然将表现在任何一个中国人沉默脸容上。一个聪明的政治家或一个有势力的国中领袖,不仅应当从少数文字主张上,理解国人的愿望,还应当从广泛的民众沉默上,看出另外一种更真实的愿望。

国家三十年来的种种,实在太使人痛苦了。给国人的教训,也够多了。我们也应当从这个痛苦经验上,增加一点处理这个国家保育这个民族的知识了。和敌人的有形战争,虽已快到胜利结束,和其他一切有组织的优秀种族无形竞争,却正刚好准备起始。我们在“被迫”与“自计”两种情势上都太需要变了。我们将从最近这一年的“变”中,看出半个世纪民族的命运以及亚洲安定或纷乱的消息。

(原载《益世报(重庆版)》1945年7月17日第4版,署名沈从文)

沈从文此文发表之时,日本侵略者正处于穷途末路之中。当此之际,经受了长期战争苦痛折磨的中国民众也在人心思“变”,渴慕在战争结束后开启新的生活。在此之前报章刊物上诚如沈从文文中所言出现了诸多以“变”为主题的文章,譬如桓沛《变》(《吾友》1944年第4卷第50期)、杨光政《论变》(《政治月刊》1944年第7卷第2/3期)、万异《人变与事变》(《经纬》1945年第2卷第10期)、意权《赶快变——澈底变!》(《大义》1945年创刊号)、范朴斋《新年的两个希望:希望政府“变”、希望国人“干”》(《民宪》1945年第1卷第12期)、努生《变不要乱》(《民主周刊》1945年第1卷第12期),等等。同样经受了抗战洗礼的沈从文对于这个“变”字也心生关切,他不仅瞩目于随着战事推演而必然引发的土地得失之变,而且也对若干年后种族历史兴衰这一远景甚为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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