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照缁衣
2022-11-16钱红莉
文/钱红莉
年岁渐长,睡眠渐短,凌晨三四点醒来,窗外虫鸣烨烨,秋夜格外静。黑暗中摸过手机,一张一张翻汪曾祺的旧画。
有一张,设色老旧。两杆菊,墨梗,墨叶,黄瓣,其中一朵蕊芯上,着一点点红。菊旁蹲一茶壶,酒杯一对。壶身是汝窑的淡青,上覆菊瓣式样壶盖;酒杯外层月白,里面铺一层松花黄。两朵黄菊,繁而垂,似沉迷于烈酒的寒冽里……题款标明,作于一九九三年冬月。自古残菊不过冬。老先生何以冬天画菊?莫非无人陪饮,寂寞之余,描两梗菊代之?
他嗜酒如命。家人可能一直不知老爷子晨起饮酒之事。他一个女儿信誓旦旦:老头子一天只喝午后两餐酒。蒋勋则在书中回忆,当年在爱荷华,老人早起,独自在房间喝威士忌,满脸通红的他,在走廊哼唱《盗御马》……
除了菊,老先生也画桂,不以多取胜,只两梗,姿态横斜,独独无叶,气质高华,似有梅的凛冽。实则秋桂不易入画,盖因微小花朵随时有被巨丛叶片遮蔽之险,看起来邋遢雾数,然而,他大胆摒弃汹涌鲁莽的叶子,一片也不画,光秃秃的梗上,只点缀几簇花朵,小而赤黄。偌大一幅宣纸,两梗桂占四分之一空间,余下空旷,全给了行书随笔……典型文人画,得其神韵,又自由自在,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如野马脱缰,任意驰骋,整个秋天,似都被他拿来拥有了。
老先生的画,大多脱不了俗世的热闹快乐,一口热气托在人间。水八仙——茨菰、芡实、莲子、菱角、茭白……一堆一堆,尚觉不够,偏要添上墨蟹,橙黄橘绿黑白灰,让你真切感受到,活在深秋的人,何等幸福。
我的出版人曾寄赠一箱汪氏文集,包括《前十年集》《后十年集》等。原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老先生也曾写下大量小说,颇有一些文艺腔,直至年老成名。哪有凭空出世的奇才?他曾经默默闭关,为自己打下多少底子。一切亭台楼榭文字宫殿,均是在废墟瓦砾中建起来的。积养深厚,才能开出花来。他晚年笔意从容,也正是得益于前半生深厚的腐殖土。
他的画亦如是,皆自丰富的内藏中来。他有个外孙女,幼时曾抨击外公,画的是些什么呀!及至小姑娘年长,考上大学,选的正是美术史专业,方恍然有悟,懂得了外公那些画的可贵。
西南联大老同学朱德熙去世当日,家人忽闻长嗥声,冲去书房,见他满面泪水,一边哭,一边画着什么。北京作家邓友梅新婚,他主动画一幅梅送人家,末了,又要人猜用什么画的。这,谁能猜得出?还得自己揭晓,画白梅时,手边一时找不着颜料,顺手挤了一点儿牙膏。
早先,家人对他的画一直取嘲笑态度,谁也不宝贝,有时铺满一地,还被女儿嫌弃:“快卷起来,都没下脚的地儿了。”这样,谁还惯着他,继而为他买颜料?有人上门索画,画至顺手时,没了绿色颜料,挤点菠菜汁……三十年往矣,薄宣上那些菠菜汁早已泛黄。他女儿说起前尘往事,纵是淡淡浅浅,实则怅惘不已。
刚刚,见老先生的几幅石榴画,瞬间将人点燃。这眼前生活,何尝不值当去爱?他笔下的石榴外皮一律焦墨,稍微开了口,露出籽实,色艳红,仿佛焰火跳动着,我的味蕾似感受到汁液淋漓的甜度。石榴旁悄悄搁一朵蘑菇,想必是云南见手青,尚未完全散开菌盖的,此时,趁鲜嫩,吃它正当时。有了石榴,有了见手青,尚不嫌热闹,还得添一根秋黄瓜,那份脆嫩,师出无门,因为顶花未谢。黄瓜要天气热才长得快,眼下已然深秋,夜凉露重,等它成熟,不知何时,索性摘下吃个嫩口。这幅小品,只有我这样深谙植物脾性与时序节气之人,方能懂得其间堂奥。揣测他应是秋分前后画下的。未题识,只嵌一枚小章,孤零零的,一股不为人所赏的幽深之气。
现当代作家中,有两位老人倘若活着,我一定会给他们写长长的信,像旧时代那样,自邮局寄给他们。一位是孙犁,一位是汪曾祺。
(选自2020年12月4日《光明日报》,本刊有删减)
鉴赏 空间
本文通过鉴赏汪曾祺画作的独特艺术风格,表现汪老随性率真、不拘一格的性格特征以及对生活的无比热爱。同样是回忆大家,本文与《列夫·托尔斯泰》在写法上是不同的。《列夫·托尔斯泰》重在刻画托尔斯泰外貌,运用欲扬先抑的写法,先表现其平凡甚至“粗劣”的长相;接着透过其眼睛,表现他“天才灵魂”的深邃、伟大。本文则主要借助汪曾祺的画作来透视其性格和志趣。细读两篇文章,字里行间都洋溢着作者对他们的仰慕、崇敬之情。
读有所思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知睹影知竿乃妙。”从侧面刻画人物形象是人物传记的常见写法,请结合两篇文章内容作简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