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

※文/湖北·苗连贵

倘问今天的青少年：矿石收音机为何物？恐怕无人能答。

所谓矿石收音机，是用天然矿石作检波器的那种最原始、最简陋的收音机。我之爱听广播，即始于中学时代的矿石收音机。当我戴上耳机，第一次从自制的矿石收音机里收到信号时，仿佛听到天外来音，兴奋得不能自已！矿石收音机要收到信号，须不断旋动检波器上那根细铜丝，使之恰好碰上矿石上的某一点才行，非常麻烦！

后来，高人教我，用一枚二极管，接上铜线，往电灯线上一缠，便弄成了一架更简单的收音机，而且方便接听。戴上耳机（自制的，把两个送话器用一段粗铁丝连接而成），亲切的广播声就问候我的耳膜了，清晰、悦耳，嘤嘤如蜂鸣。但这收音机只能由一人独享：我戴上耳机，听得乐不可支，妹妹只能干瞪眼；妹妹戴上耳机，听得吃吃笑，我便莫名其妙。我和妹妹常为听收音机争吵，直至父亲过来摆平。

父亲爱吸烟，屋里总弥漫着烟味。忽然有一天屋里没有烟味了，此后很久也闻不到了。我们知道，父亲在戒烟。

那天父亲下班回家，喜滋滋地捧着一个纸盒，小心地放在桌上，打开，全家欢呼：啊，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红白二色的胶板（塑料）外壳，正面右上角嵌着一只金黑色的海燕图标——上海海燕牌，名牌！

我们全家都爱听收音机。看电影要花钱，听广播全免费。我喜欢听歌，从收音机里我“认识”了一大批歌唱家：唱《草原之夜》的朱崇懋、唱《宝贝》的刘淑芳，还有李世荣、郭颂、马玉涛等等；听周末的相声晚会，是我们全家人最欢快的时刻。那时的相声也格外招笑，只听不看就把人笑倒。老相声、新相声轮番上演，侯宝林的《醉酒》《外行》，马季的《打电话》《女队长》……两个钟头的相声晚会，让我们从头笑到尾。

不久，“文革”来了。抄家，抄走了我们许多书，我见一个无耻之徒顺手牵羊把我家的收音机往他大衣荷包里揣，便不顾一切扑上去，一把夺下。

后来，父亲走了……收音机留给了我。不久，我进了工厂。

那是政治上的严寒季节。那几年我最怕过冬，冬天最怕过夜，单身宿舍冷似冰窟。有家的都回家悄悄地享受天伦之乐去了，屋里只有一个以厂为家的我。白天或许不停电，入夜准停。黑暗、冷寂，幸而有收音机。天一黑我就拥被在床，捧着收音机，缓缓地调旋钮，听中国的“样板戏”，也听外国的歌曲；听冗长的“理论文章”，也听全然不懂的外国话。有了它，便有了暖意，便不孤寂，仿佛与喧闹的世界在一起。收音机是最可亲近的人，当你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时，它便是你最忠实的伴侣。

严冬过去，数年之后，广播开始教学了，我也进入“学子”之列，重新开始了学习生活。开课时，我把收音机放在桌上，收音机端方厚实，雅如一本精装书。我仿佛直面师尊，其音娓娓，其容蔼然。我遨游在知识的海洋里，深感天地之博大、学海之无涯，而这一切都源之于收音机。

成家后，老婆对收音机也爱惜备至，每天都要用干净抹布抹拭一遍，不听时用一块红丝巾盖住，遮灰。老婆爱听广播剧，晚饭后，边织毛衣边听，一出《杜十娘》让她感叹唏嘘不已。

老婆也走得早，我又开始了独居生活。回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其实，有时也不为听什么，就为屋里有那么一点声响、一份热闹，有说有唱，有喜有乐，温馨家的感觉便有了。自然也听节目，边做事边听。收音机里有无穷无尽吸引我的东西：天上地下，海内域外，人文物理，旧典新闻，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常听常新，永无厌倦。后来家里有了电视，再后来有了电脑。但我仍然没与收音机揖别，习惯了它在耳边絮语，犹如习惯了家人的声息。这台收音机也真能活，几十个春秋过去，除了几次小“感冒”，至今尚无大恙。

记得学生时代上俄语课时，俄语有个单词，除了“收音机”这个含义外，还有另一义：“世界”，收音机就是世界。我以为这一释义极精当，不是么？不论你在何时何地，收音机都将世界开放给你，有了它，你便与世界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