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意象（组诗）

玄 武

青云堕：王勃

以迅疾的速度，在龙门一跃而过的

最小的鱼，给人类何等样启示

每一片细鳞，均熠熠生辉

一生都保持奋力向上之态

大唐最年少的命官，十六岁的朝散郎

应和崭新的长安，安宁的四海

和宫殿里新鲜的木头香气

春天升腾，晨光四射，锐不可当

九岁撰《指瑕》，他有文中子为祖父

十岁通六经，有酒徒父亲，儒中狂者

十二岁学医长安，条条大路通往八方

他却写下斗鸡的檄文，前往蜀中

少年天才，他将开创一个时代

续继古典高格，完美的律从他开始

他却总触摸到命运的秋天

仰首接来云朵与孤鹜

天高地迥，字携风霜，轻逸地

赋予江边高阁以不朽声名

造化无力，不断地写到白首

却不得不接受天地的不仁

交趾黑瘦的人民，望见了他

他归来，海中怪兽等待着他

像天才宿命，更像孽债的偿还

在波涛之间，他仍然保持向上之姿

郁轮袍：王维

应该在美好的秋日清晨，从容地

书写穿郁轮袍的少年，笛声中止时

公主府中，满座宾客脸上奇异的宁静

以及岐王宅里，乐师李龟年的讨教

他会在落花时节，以帝国般的苍老

向尚未成圣的诗人述说邂逅的华美

如何成为，寂寞并享受寂寞的人

太原王氏，其望高于皇族。其母

博陵崔氏，更在其上，天下之首

他一定熟悉北方凉风，晋祠流水

熟悉鹳雀楼下的黄河和落日

熟悉浮桥，花费了大唐一年赋税三分之一

熟悉蒲州的寺庙，比如普救寺

却与游侠、胡姬、飞奔的马匹擦肩而过

以高贵姿态漫步，穿越国家盛衰

他记下诗篇日期，十五岁，十七，二十一

痴迷的少女拨亮灯盏，她将在次日

诵读给做王的父亲。牡丹香露微颤

她以为这是古人的诗篇

在诗句中作画，在诗句中奏响音律

轻而易举地，获取了和谐，内向与节制

以及伟大艺术的直接和朴素

他写下在母腹中听到的流水，梵声

写下辋川云朵，秀才，竹篁，王孙

以及草木之上，一语不发的神祇

置身时间之外，帝国之外

像多少年后，南美洲的瞽叟

幼年失父，三十一丧妻，孤居侍母终老

深 邃的静寂中，超越循环的事物，乃是何物？

鼙 鼓破长安，牢狱中沉默。南山执笔坐化的姿态

像极了母亲的僧师普寂

明月奴：李白

目光犹如猛虎的男子

斜眼望向最美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她舞胡旋，霓裳，威严的皇帝羯鼓激越

太监高大，微微前倾，有薄须

烛光在宰相脸上明暗不定。胖将军腾空飞跃

饮者已陷入常态之醉。细长的眼睛

仍然捕捉到精确的美，以及隐约的不祥

他写下云想衣裳之句。写下乌栖曲中的鬼魅

碎叶城环绕的大风，是什么样子

石头滚动，月光中飘浮的婴孩什么样子

并州鹰飞，姓郭的壮士什么样子

永王的头颅，夜郎的铁链，什么样子

狎妓，击剑，交游，炼丹求仙

蜀中，长安，广陵，扬州，东鲁

事物在酒徒眼前晃动

吴筠，孟夫子，贺夫子，写狂草的僧人

公主，宗夫人，丹丘子，汪伦，李冰

山中打铁的汉子，有执拗之力的飘零杜二

他挥手，招来蜀山，楚山，敬亭山

将梦与天姥错杂，让河与大江滔滔而下

虎在飞奔，目光堕地为琥珀，为诗章

燕山雪花如飞毯，他乘坐其上

自由和由之而来的孤独多么伟大

像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光芒与黑暗

与溟涬同科，创造与造化齐美的事物

成就一个时代。成就汉语

低头之间，狂风飞堕酒楼

他想起明月奴，颇黎，自己童年

四明山中，万千飞鸟翔舞身边

一生的月光席卷，澎湃而来，带走了他

固执地认为，自己是一只叫鹏的巨鸟

在月光中游弋，却更像传说中的鲲

郁金堂：李商隐

得到沉沦的落日，温和的悲凉

走向漫漫长夜中的迷楼

那里三千佳丽不足书写

青鸟，春酒，莲房，红宫砂，明珠的泪

沉海的星辰，摇曳的蜡灯，拌香的壁泥

逗留在有意义而捉摸不定的微妙边缘

蝶欲起又落。世人猜度着，秘密从未揭示

进入人类幽深曲折的情感

镜子繁殖，折射，飘忽，隐现

胴体之上，那在暗的光线中游弋的

多么美好。永恒的女性拯救我们

他栖身于界限之外的美，蔑视着

“孔氏于道德仁义之外，有何物！”

公主侍女，女道士宋华阳

柳枝，或夜宴上失去名字的少女

情深者常似浮情。写下夜雨中

西窗烛下，妻子没有影子的魂魄

他婉拒美丽歌姬如室。往昔跃动

在眼前如画卷展开，毫纤可鉴

圣诗人技艺的继承者，森严的骈文作家

有人断言，若一代骈文遗失

独留他作品，亦不为惜

十岁丧父，佣书贩舂。有姓崔的母亲

并州学文的少年道士，一生卑微地

感激着最早的资助者，也感激着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