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往昔(组诗)
2022-11-14◎江雪
◎江 雪
[无名的往昔]
邻人在路旁凿碑
凿一段河流与土地的苦难史
它们被俚语相传
它们终将如流水
寺钟敲醒山林 鸟雀和野鬼
无名的往昔啊
人事有代谢
母亲的教诲让我们更相信——
摇篮紧挨着
墓碑
[父亲和我]
父亲老了,头发越来越白
白得像雪,白得
让我想起少年时代的一个冬天
他从南方回来
带我去吴湾亲戚家喝酒
那天酒席上,我趁大人不注意
偷喝了一大杯谷酒
结果不省人事
吓坏一屋子的亲人
当我慢慢醒来
一场大雪将乡村覆盖
父亲没有打骂我
却由着我的性子歪歪倒倒地走在
回家的雪地上
我至今记得那一场风雪
微暗的雪地,除了父亲和我
空无一人
远处的田野上
偶尔传来鞭炮声,狗叫声
雪地上,一大一小的
两串脚印
沿着河岸通往上武松村
[黛安的夜]
黛安的夜,沉迷于虎的睡眠。
她已习惯向死而生,
用良药,用苦痛,伺服她的病人。
那些幽灵,死神派来的天使,在病房间穿梭。
那些伤口,滴血的花蕊,性感骨头。
挽歌如白纱布,缠绕,覆盖,
灵魂起搏器。
黛安的夜,诗人寂寞抒情。
山河依旧,荒草与茎,我们继续欢爱,
继续挖掘,
理想主义者的遗址。
[经 常 ]
经常梦中作诗
一觉醒来,抢记遗嘱一样记下
那些稍纵即逝的诗句
经常在深夜莫名哭泣
泪水打湿死者书籍,包括那些案台上
陈旧的画作,画中不朽的山河
经常翻阅圣贤的经书
一簇簇黑暗有如时代的烟雾缭绕
我们的肉身:危险阁楼
也经常想起你啊,人群中的故人
我们还在绝望地活着
洪水早已漫过家乡漫长的堤岸
[塔可夫斯基于是说]
对我而言到处是
密室。塔可夫斯基于是说
一颗烟幕弹
需要解除引线,导火索
一块面包
包裹方糖与春梦
一根绳子早已打好圈套
迎接狂奔的小野兽
[寒 夜 ]
柏树湾的寂静,始于
合上书那一刻。一个诗人的
忧慽与绝望,仍在牧羊湖的书架上
游荡。黑色栅栏,人畜陷阱
老旧的裁缝,拖拉机手……
少年炊烟,缠绕中年塔楼。
他梦见一场大雪
落在民国,落在蕲南的屋顶。
啊,风雪夜来客
轻轻叩柴门。
[婚 祭 ]
那年冬天,一场大雪
覆盖金山店小镇
黄瑰堡教堂就在村子旁
唱诗班的女孩把歌声送上塔尖
我远远地立在教堂门外
向女孩们致敬
向雪致敬
生的意义,死的秘密
来自雪后的明亮
雪后的余华寺,雪后的钟声
[被放逐的]
我们哀悼时间消逝,而不是肉体。
被放逐的,是时间与意志,而不是肉体的芳香。
被放逐的,还有生死的轨迹。
灵魂插上翅膀,或者戴上脚镣,在蝴蝶
与鳄鱼之间,进出于窄门。
[罗江怀古]
秋日晨雾中眺望南塔
灰蒙蒙的南塔
宛如万安时代的英雄矗立山顶
此刻想起和我一样
从楚地入蜀的谋士凤雏先生
位于落凤坡的血墓
苍藓无情极,秋来满断碑
南塔之背
摇曳而沉重
酷似刘玄德守望白马关
夜宿宝峰寺
钟鸣醒世如良言
太平廊桥有遗梦
纹江夜月,谁同孤?
[创作谈]
近年来,诗歌评论写得多,诗歌写作也一直在坚持,但是很少公开发表。究其原因,一是不想重复自己的诗风,希望自己每个时期的诗作不要雷同,多与时代叙事、诗学精神相关联。一个诗人一生中若能写出若干首杰出的诗,足矣。这样的诗才能够经受时空考验而经久流传,百年之后重新阅读仍能产生时代性的语境共鸣,甚至具有先知精神,这也许是每一位诗人终极的诗学理想。二是想在诗学上多一些努力,在如何打通中西诗学的门径上做出自己的探索与努力,少作“无用之诗”。一个诗人如果一生均在盲目地去写作,去跟风,去迎合发表,过分迎合主流叙事和主流风格,没有探险精神和叙事精神,那是很糟糕的一件事,甚至是失败的写作,无效的写作,发表得再多,依然与诗歌史无缘。三是想在传统诗学与哲学、艺术、历史、电影、音乐、建筑等现代诗学领域之间找到一个人文精神的交汇点,这个最理想的交汇点就是“诗”的“量子力学”表现。这个交汇点,于我个人而言极为重要,这也是很多诗人朋友发现我的诗歌中经常会出现一些与时代偶然性叙事、哲学观念、艺术观念、历史观念相契合、相融合的诗句,甚至是有预见性的、灵光闪现的诗句,或者说我是有意识地在寻求自己的个体诗学的表达。
一个真正的诗人,是先知先觉的,他一定是“同时代”(阿甘本语)的思想者,时代的精神先驱。我近年诗歌受到最大的影响就是来自诗歌以外的哲学思潮与独立诗学精神的感召。另外,因为从事艺术创作的缘故,我的诗还受到一批杰出的表现主义诗人和艺术家的重要影响,比如德国诗人保罗·策兰、特拉克尔、戈特弗里德·贝恩贝歇尔等,以及艺术家博伊斯、安塞尔姆·基弗、珂勒惠支、蒙克、莫迪利亚尼、埃贡·席勒、奥托·穆勒、马库斯·吕佩尔茨、彭克等,包括尼采、卡夫卡和维特根斯坦… …个体诗学的秘密极少被人发现,借创作谈的机会,透露读者。我承认,我是一位具有幽暗意识的表现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