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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张大磊电影中的东方美学

2022-11-13蒋海英邵阳学院文学院湖南邵阳422000

电影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雷张大姥爷

蒋海英 (邵阳学院文学院,湖南 邵阳 422000)

导演张大磊自2017年以《八月》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剧情奖后,2021年又以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短片。从《奥琪尔的天空》到《鼠辈》,《八月》到《蓝色列车》,再从《法兹》到《下午过去了一半》,张大磊的电影里总有细腻悠长的东方况味。他的电影多展示日常碎片,富有极强的私语性,但穿过碎片又能窥探到个体与家庭、人生、时代的关系,极具东方美学的含蓄性与诗意性。

本文从感知性、含蓄性、诗意性来透析张大磊电影的东方美学。其中,感知性是导演感知时间的方式。不同于大部分电影的强叙事和强结构,张大磊喜欢弱化故事、强化抒情性,弱化情节、强化感受,从而感知时间的幽微之处,以此来面对时间逝去的复杂心境。含蓄性是张大磊电影表现情感的主要方式,这些情感大多是东方式的,简单浓烈、委婉细微、悠远绵长,不形于色,融入每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诗意性则是导演终极向往的理想,它既是东方日常的生命底色,又是人们的精神家园。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红高粱》《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活着》等电影走出国门,在国际各大电影节上大放异彩。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电影多倚重浓烈的民族色彩和时代故事,如烈酒般叫人难以忘怀。但近几年来,抒情性的东方美学电影在国内外备受瞩目,如《路边野餐》《春江水暖》《八月》《下午过去了一半》等电影。这些电影往往淡化故事情节,偏重感受本身与情绪流动,传递诗意的东方日常。本文即以张大磊电影为研究范本,来讨论其东方美学特色以及这种美学如何呈现,于当下电影类型是否有补充的积极意义。

一、感知性:时间的触感

2017年,张大磊曾接受采访说,电影不一定要讲故事,它可以像日记一样,对琐碎的日子进行回顾。将日常生活化为美学,感受时间幽微,正是张大磊的电影东方特色所在。

张大磊的影片,通常会择取一些简单寻常的日子来进行回顾和梳理。如《八月》择取主角小雷小学升初中的暑假;《法兹》择取主角们高中文艺晚会的前期准备时间;《黄桃罐头之夜》择取孩子生病发烧,想吃黄桃罐头的夜晚;《下午过去了一半》则择取主角小雷高中升大学,去和姥爷告别的一个下午。这些时间相对具体短小,与广阔的历史、人生相比,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但导演以细腻、诚实的镜头还原时间的本来面貌,从而传递出时间的力量,即时间本身作为生命经验获得的情感、想象、力量和不可复制性。

如何感知时间?张大磊的电影从声音、色彩、符号性事物、身边的普通人等入手。首先,从声音上看,张大磊的电影喜欢选择一些日常的声音来烘托氛围和营造背景。《八月》里,时间缓慢静谧,同时恰逢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国企改革,有浮躁感。在声音的择取上,主要有以下几种:自然声音(蝉鸣、鸟叫、雷雨声、狗吠声、树叶婆娑声、苍蝇嗡嗡飞声、流水声等);机器声音(电风扇转动声、电视机声、自行车轮子转动声等);人为声音(嗑瓜子声、闲谈声、楼间小提琴声、号角声、磨菜刀声、唱歌声、警报声、打台球声等)。

这些声音都是无意识的、闲散的、日常的,但却给观众还原出一个时代,以及一个个鲜活的生活场景。其中自然类声音营造时间的静谧感和缓慢性,嗑瓜子声、闲谈声、唱歌声等人为声音突出了时间的闲适感,而号角声、打台球声、电风扇声等声音又在还原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

在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里,声音依然是营造空间、感受时间的重要手段。如影片中现代街道的车水马龙声与姥爷家小院的静谧感形成强烈对比。姥爷家的小院里,有西瓜冲着凉水的声音、学校传来的活动声、小雷妈妈的炒菜声等,这些声音调节了现代化快速的生活节奏,不急不缓,不知不觉地就让下午过去了一半,也让电影主人公与观影者们舒缓了下来。但这样的时间又是短暂的、独特的,小雷要去俄罗斯上学,只留下姥爷看着小雷和家人远去的背影。场景最后传来巴赫的一段长笛曲,轻盈忧伤,舒缓得像时间本身一样。声音营造的时间愈静谧,愈能显出姥爷的孤单,以及我们面对时间流逝的无能为力感和珍惜感。

在导演张大磊看来,这些声音是构成他记忆中的时间,也是他理解的重要时间。声音虽然没有参与叙事,但却参与构建空间与时间。它们使导演感知到珍贵的、奇妙的时间,亦是对那些质朴的、极具人情味的日子进行回望。

除了声音,导演对色彩的把握,也不断在强化时间感。比如《八月》《法兹》采用了黑白色调来过滤掉现实的繁杂,以清晰地回顾已逝的日子。不同的是,《八月》中的黑白色调相对干净静谧,展现出那个年代的质朴感、主人公的孤独感,以及当下人们与那个年代的距离感。《法兹》的黑白色调则更具颗粒感,凸显一群摇滚青年在新世纪来临之前,对未来的期待和想象。颗粒感正符合主角们的躁热心情与晃荡青春。值得注意的是,黑白色调具有距离感和陌生感,形成冷静的观察视角。观众在重温回忆的同时,也难免会感到不真实,这些时间里的人、事、物已经逝去了。尽管现代化的生活日益便利,但那些慢维度的时间却愈显珍贵。

最后,导演择取了很多符号化的事物,以特写的方式来感知时间的舒缓与感伤。《八月》里,导演聚焦了露天台球桌、录像厅、卡拉OK、李小龙海报、黑白电视机、暖水瓶等,无不在还原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同时也带有强烈的怀旧色彩,调动观众对那个时代的记忆,从而能更恰当地产生共鸣。而在《下午过去了一半》中,镜头特写了西瓜、电风扇、白衬衫、门帘等“不变”的事物上,展现了姥爷十年如一日的安宁生活和母亲为家的默默付出。这种“不变”的时间,也是导演重新想要获得的时间,它们单纯至极,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

总而言之,导演在其影片里不厌其烦地捕捉日常事物,营造与生活同步的空间,无不是在感知时间简单而深刻、熟悉而陌生、安心而忧伤的多维性,以及对这种时间的怀念与向往。

二、含蓄性:悠长的情感

在《下午过去了一半》的片头,张大磊给出了自己对东方日常生活的感受,即表达真实,故事可以很简单,但故事之外的情感足够浓烈。这亦是东方美学的重要特征——含蓄性。中国人传统美学崇尚以简驭繁、以少胜多。中国人的日常表达也如此,鲜少去表达浓烈情感,而是以节制去珍重情感。

纵观张大磊的电影,含蓄性一直贯穿其中。《八月》看似琐碎,但细微处是一家人特有的默契和坚固的情感。影片中的父亲面对下岗危机,只身去内蒙古工作。临走前,父亲悄悄来看熟睡的小雷,没有太多言语交代。影片中的三哥出狱收到父亲的遗物后默默抽泣,小雷过去安慰三哥,三哥只是让他走开,其实三哥不是真的生小雷的气。这个场景,比哭天抢地的表演更具有力量,三哥的沉默和生气有着他的愧疚、无助、不舍、遗憾等太多难以言状的思绪。《八月》的片尾黑白的色调变成了彩色,以致敬为生活、为家庭、为时代负责的、沉默的、隐忍的父辈。诚如导演张大磊所说,父辈比我们要坚强,他们要顺应时代、要改变时代,还如此从容,每一分钟都在努力生活。

同样地,在《下午过去了一半》中,一家人的情感也是极其含蓄的。影片开始,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车上聊童年趣事,主角小雷一言不发。一家人到了姥爷家中,姥爷独自骑着三轮车买了西瓜,母亲忙着做饭,小雷放自己拍摄的短片给姥爷看,其间没有太多言语。午饭过后,一家人迷迷糊糊都睡着了,小雷一个人在葡萄架下翻相册,一个下午就晃晃悠悠地过去了。临走时,情感才有节制地爆发了,姥爷让小雷别走了,小雷微笑着说好,但他还是要走。最终,姥爷默默看着孩子们走远。影片里没有过多的台词,一个个细节足以展现一家人的紧密情感,以及在告别时的忧伤和无能为力感。这些表达简单而节制,但也充斥在我们大部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尤其是我们的父辈,虽不曾表露对家人的情感,却在不停为生活努力。这些情感虽然细微,但足够浓烈和悠长,是中国家庭强有力却无法道明的生命连接。诚如柏林电影节对此片的评价,“张大磊以丰富的电影语言绘制出了一幅细腻隽永的家庭肖像,溢出了短片形式的有限情感容量。”

近几年来,国内也有不少影片演绎这种含蓄性的东方美学,比如毕赣的《路边野餐》、顾晓刚的《春江水暖》、陈传兴的《掬水月在手》、讲述翻译家黄灿然的影片《日常的奇迹》、记录诗人余秀华的《摇摇晃晃的人间》等,这些影片几乎没有强有力的故事情节,也没有爆发的情感,只是在日常细微处延长时间的纬度,拓展情感的空间,展现诗意的日常、人格的纯粹。

三、诗意性:东方的日常

什么是东方的日常?诗意性最能概括其特征。诗意是在细节幽微处,是模糊的、遥远的,但又是深刻的、亲近的,张大磊的电影无不在践行着这一诗意。

叶嘉莹曾说,“如果没有见物起兴的能力,我们还有什么权利说自己是中国人?”张大磊的电影把“见物起兴”的能力发挥到恰如其分。在《八月》《下午过去了一半》《黄桃罐头之夜》《法兹》中,导演都给予一些物品细腻的镜头。比如《法兹》中的音乐效果器,是主人公们用家中的电器改装的,粗糙却生命力十足。在演出中,效果器失灵好多次,但随着它的正常运转,主人公撕心裂肺地唱着新裤子乐队的《我们的时代》,这个效果器承载一种炙热的发声力量。再比如在《下午过去了一半》中,导演聚焦一个不停旋转的电风扇,电风扇老旧而缓慢,营造时间的慢悠悠,同时也象征着父辈们对生活的隐忍和努力。在《八月》中,有一株昙花,它开放时,所有人在旁边拍照留念,昙花一现意味着时间的倏然,也还原了生命的恣意。

诗意是模糊而深刻的,因为其表达模糊多义,从而可获得多维的解读空间。在《下午过去了一半》中,小雷拍摄的短片只是一辆又一辆的车飞驰而过。笔者以为这有以下几重含义;首先,《下午过去了一半》由某汽车厂商赞助拍摄,导演巧妙地用小雷拍摄的短片将品牌车植入影片中,同时也形成了“戏中戏”的感觉,增加了解读意味;其次,小雷短片中的车只是急速来来往往,暗示着当下生活的忙碌和飞速,姥爷直呼看不懂,也暗示着姥爷对原来慢节奏生活的坚守,两种生活同时呈现在观众面前;最后,车来车往暗示着现代生活的重复性和机械性,人们的感知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失去原有的诗意性。

导演以一个简单的情节,带出多层次的意味,即是东方日常的模糊性特征。模糊性同时带来距离感,给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和遥远的亲近感。张大磊的电影场景,皆是人们经历过却不能重来的,是人们向往却暂时不能实现的。现代生活太过躁热和繁杂,导演想借影片来提醒人们尽量慢一点、闲一点,不要丢失生活的诗意。

近十几年来,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人们对生活本身的感受力越来越弱,伴随而来的,便是自我的身份认同感越来越弱。而身份认同最直接、最稳定的来源就是日常生活的心安。中国人的日常心安,便在于慢下来,实实在在感受时间和生活,实实在在体会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人与时代的连接。尽管一些人诟病张大磊的电影私语性、回忆性太强,但穿透导演的回忆会发现人性根处对诗意的向往、对质朴情感的回味。而这一切,无形之中构建了我们东方人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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