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隐喻与意象表达：论电影《寄生虫》的空间叙事

杨 凯

（陕西科技大学 设计与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21）

电影《寄生虫》讲述了金基泽一家人为了生存选择寄生于富人家庭，但是一场意外却让三个家庭支离破碎的故事。2019 年，该片在第72 届戛纳电影节上获得金棕榈奖，2020 年，该片在第77 届美国电影金球奖评选中荣获最佳外语片奖，同年，该片在第92 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拿下四项大奖：最佳影片奖、最佳导演奖、最佳原创剧本奖以及最佳国际影片奖，成为全球首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最佳原创剧本奖的亚洲电影及非英语电影。该片能荣获如此多的奖项，主要是因为导演奉俊昊在影片中对空间叙事的掌握和运用，使影片具有了强烈的空间属性，更好地展现了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巨大鸿沟。

一、叙事场域的空间隐喻

20 世纪末，西方知识界以当代“空间”观念为依据，在文化研究、文化地理学等后现代理论的基础上发展出“空间批评”理论，“空间批评”理论改变了空间具有依附性、同质性的传统观念，注重探索和解释空间以及空间隐喻背后的历史、文化、心理、权利、意识身份等内涵。电影叙事空间就是电影的场景空间，正如马尔丹所说：“我们可以谈到影片的空间，这种空间只是影片中的空间，也就是剧情在其中展开的空间，戏剧世界的空间。”恩格斯曾从不同阶层的社会群体居住的不同空间的角度，探讨英国曼彻斯特的社会空间居住模式。在住宅社会学的视阈下，住宅的使用差异是人类社会阶层分化的指示器，客观上呈现了社会的阶级隔离、种族隔离和贫富隔离的现实。电影《寄生虫》对室内空间这一叙事场域进行了重点呈现，在影片中，导演以地平线为分界线，将叙事空间分为上下两个部分，分别是朴社长家的大别墅、金基泽家的半地下室和不为人知的大别墅地下室，影片中的这几处叙事场域都具有极强的隐喻意义。

（一）大别墅

从影片的主题“寄生上流社会”来看，影片的大部分空间是在大别墅中，“别墅”的第一次出现，是金基宇通过好朋友的介绍前去朴社长家应聘英语教师，在到达后他发现朴社长的家是如此美好，庭院里阳光明媚、绿草丛生，一派悠闲惬意，屋中干净整洁、宽敞明亮、高端气派，种种美好景象的诱惑，激起了金基宇发起阴谋计划的歹心，尔后，金基宇让妹妹扮演海归高材生去应聘美术老师。充满戏剧性的是，金基宇前一秒在别墅门口对朴太太说美术老师难约，后一秒就带着他妹妹站在了别墅门口准备进门应聘，剪辑师的镜头切换，让相同位置的空间场景呈现出完全不一样的内涵，讽刺效果极其强烈，这一场景设置体现出他们一家人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的贪婪多么急切和强烈。紧接着，金基泽也通过女儿的计划潜入进来，成为了朴社长的专职司机。最后，三人努力将女管家赶走，将妻子忠淑拉进来，成为了朴社长家的管家。至此，金家四口人的计划终于完美达成，接下来，另一戏剧性时刻到来，原女管家的回归，为我们揭开了大别墅下隐藏的另一个空间，金家四口在大别墅寄生的安逸计划就此被打破，隐藏的地下室空间里，寄生着另一个家庭：原管家与她的老公。金家四口的阴谋在原管家面前暴露无遗，在朴社长的别墅中，两个寄生家庭扭打在一起，戏剧性的冲突也在这里达到了高潮。最后，朴社长在家为儿子举行生日宴会，但别墅里的美好生活空间也在此时开始崩塌，原管家的老公从地下室上来为妻子复仇，三个家庭之间的矛盾终于被激化，在搏斗中，三个家庭死伤惨烈。最终，大别墅空间所构建的三个家庭都支离破碎。

（二）半地下室

影片以金家为叙事中心，对半地下室空间的叙事相对别墅来说少之又少，但是，半地下室的几次出现，都对影片故事情节的叙事推进起到重要作用。影片在开头就刻画了金基泽一家四口在半地下室的生活，第一个镜头是窗户及窗外的景象以及阳光甚好的夏天，我们不难发现，窗户与窗外地平线的景象处于同一水平线上，这也预示着室内是地面以下的地下室空间。而纵观室内周围的环境，压抑肮脏且蚊虫蟑螂随处可见，空间狭窄且摆设混乱。一家人处于在家待业和辍学的窘迫处境中，他们在家中各个角落寻找免费无线网络，想要与外界产生联系，另一方面，他们只能靠折叠披萨盒的临时工作来维持生计。一天，当一家人用折叠披萨盒得来的工资买来零食和啤酒，正要举杯庆祝时，却发现窗外有醉汉小便，面对此行为，一家人却表现得唯唯诺诺，根本没有任何想要反抗的底气。随着金家四口人成功潜入朴社长家，金基泽一家人在自己家庆祝吃饭时，同样的景象又出现了，只是桌上摆着的食物从零食变为烤肉，金基泽在准备举杯发表祝语时，又有醉汉在窗外小便，这次，一家人并没有表现得懦弱，父子二人与醉汉进行泼水斗争，一家人处在欢快的气氛当中。正当影片处于高潮时，他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半地下室，这一次，他们由于计划之外的纰漏而行动失败，最终节节败退。半地下室空间被雨水淹没，预示着他们现在拥有的以及曾经拥有的都终将被水冲走。影片结尾，他们还是回到了半地下室的空间，家庭的支离破碎导致金家四人只剩下了母子二人，最后一个镜头又是窗户及窗外的景象，只是，此时窗外大雪纷飞，场景十分凄凉。

影片中，别墅在大众视野中代表着“大空间”，地下室、半地下室在大众视野中代表的是“小空间”，大别墅与地下室、半地下室形成了二元对立的空间。以大别墅为代表的叙事空间，是社会底层对于美好但遥不可及的生活的向往；而以半地下室为代表的叙事空间，是社会底层面对现实束手无策的最终归宿。这种大与小的空间对立，表现了底层人群悲伤的情绪和无力的内心。

二、叙事意象的空间书写

意象指一种特殊的表意性艺术形象，它是主观化的形象，是被赋予了强烈情感和理性价值的形象。意象既具有自身个别而外在的形象性，又具备普遍内在和形而上的抽象性，意象同时具备主观的感性和客观的知性倾向。艺术作品中的叙述形态、故事结构（神话寓言）、人物、场景、情境氛围和道具细节等，都可以成为某种意象。在影片《寄生虫》里，导演奉俊昊加入了特别设定的意象：寄生虫、景观石和气味，它们抽象地表达了导演对深层文化的理解。

（一）寄生虫

作为影片的片名，寄生虫是影片自始至终最明确的主题符号。虽然，在电影中寄生虫并没有被具象化地表现，但是，它却出现在影片的各个细节中，令观众更加贴切地感受到它背后的含义。虫子这个具象化的符号第一次出现，是在影片刚刚开始的时候，儿子基宇为了找无线网络，在地下室里到处探寻，父亲基泽醒来后，一边吃着面包一边给儿子指导如何寻找信号，这时，虫子出现了，却被基泽嫌弃地用手弹开。虫子作为金家四口人的标签，代表着肮脏和软弱，这也预示，他们未来的结局也是被比他们强大的人一脚踢开。喷洒杀虫剂时，基泽他们并没有选择关窗，也没有离开，而是让杀虫剂飘进屋内，替他们免费杀毒，这样一种占小便宜的心态，说明他们的潜意识中已经默认自己是寄生虫一样的存在。影片再一次提起蟑螂，是在金家四口成功鸠占鹊巢之后，在别墅客厅里花天酒地之时，基泽的妻子忠淑把基泽描绘成家里的蟑螂，当主人回家开灯后，那些蟑螂就会慌忙逃窜回自己的窝中。基泽像是自尊心受到极大侮辱一般，想要挥拳揍忠淑以还击。十分讽刺的是，当别墅的主人真正回来之时，忠淑口中所描绘的景象却全部接连出现。基泽、基宇、基婷躲在客厅桌子底下，就像平常打扫卫生挪动桌柜时会发现里面藏着许多蟑螂和虫子，它们一旦被发现就到处逃跑躲藏。而当主人熟睡时，他们便从桌下逃出，基泽贴着地板爬行时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虫子。正如导演所表达的，影片中的寄生虫并非是指真正意义上的虫子，而是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的隐喻。他们不愿努力，不愿改变自己的状态，而是靠寄生在比他们富有的家庭来维持生存，最后，他们虽然也活下来了，但终究是寄人篱下，不能自主。

（二）景观石

作为影片的重要符号之一，景观石贯穿了影片多个叙事节点，这一符号的重复出现，形成了它特有的主旨寓意。景观石首次出现，是作为基宇的朋友敏赫前来金家拜访时的礼物，它的出现预示着基宇及他的家人非同寻常的未来，也代表了基宇对财富的渴望，随后，金家四口便在贪婪的欲望下，按照计划一步步寄生于朴家；景观石第二次出现，是金家在半地下室的家中庆祝计划成功时，这时，醉汉又在窗外的角落小便，基宇拿起石头直接向外面冲去。景观石的出现是为了彰显基宇的底气，与上次他面对醉汉的懦弱表现进行对比；景观石第三次出现时，基宇的梦想逐渐覆灭，在瓢泼大雨中，他回到自己半地下的家中，却发现家已经全部被淹没了，景观石在浑浊的积水中若隐若现，慢慢浮现到了水面之上。基宇睡觉时紧紧抱着景观石，此时，他的内心感觉到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正渐渐消散，但他内心执着、不愿放手。最后，景观石被转换成为武器，基宇拿它去对付那些对他的梦想有威胁的人。然而，当基宇希望用景观石来摆脱贫困的时候，景观石却成了他被毁灭的象征。影片结尾，景观石被放回到溪流中，这时，这块石头与旁边的其他石头并没有什么两样，有关景观石的一切想象，仅仅是人们自己的内心欲望给这块石头赋予的想象中的意义。

（三）气味

在影片中，气味是一个既特别又重要的符号，虽然它出现得相对较晚，但却是无法忽视的存在，具有特殊寓意。对于视听艺术来说，气味这种嗅觉的刻画十分困难，但导演却能将这个特殊的符号变为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元素。气味第一次出现的场景是，朴社长的儿子多颂偶然发觉女管家、司机、美术老师杰西卡的身上都有一种相似的气味，这一细节隐约暗示了这些人可能会对金家的阴谋计划产生威胁。气味象征着金家的贫穷，这种味道是常年居住在地下室的人身上独有的，只有摆脱贫穷、离开地下室才能摆脱它。气味再次出现是朴社长夫妇二人躺在沙发上时，当他们闻到气味后，联想到金司机身上的气味，对其进行了讨论，朴社长把那种味道称为“坐地铁的人才会有的味道”，而此时的金基泽只能藏身于茶几之下，默默地承受着自尊心的打击。气味第三次出现是朴社长在家为儿子多颂举办生日派对时，朴夫人采购完东西回家过程中，因在车内闻到“气味”而摇下车窗，气味的多次出现是为了告诫金基泽，他自己处于社会底层这一现实。气味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影片结尾的打斗高潮处，人群慌乱之中，朴社长在捡起车钥匙的时候又闻到了那个“气味”，朴社长露出无法忍受的表情，当金基泽看见他捏着鼻子拿起车钥匙的动作时，自尊心受到极大侮辱，并且对朴社长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于是他便拿刀捅死了朴社长。总之，气味多次作为预警的信号出现，让金家四口的计划一步步从成功走向破灭，他们如果不改变自身的特质，终将遇到灾难。

现实就是如此，假如人们不主动寻求改变，那么，他们将永远都只是一个漂在水中的普通石头，与其他石头并无任何区别。气味也是如此，为什么同样是底层人群的原保姆雯光，身上却没有特殊的“气味”呢？那是因为，他们有本质上的区别。当朴社长全家都不在家的时候，金家四人大口吃肉喝酒，满足自己最原始的本能欲望，而同样的场景下，原管家夫妇则是跳舞和欣赏音乐，享受上层社会的高雅艺术。

三、结语

在《寄生虫》中，空间既富有隐喻意义，又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影片通过大别墅、半地下室和地下室的重要空间切换故事场景、推动叙事进程，呈现出戏剧化的效果。而景观石、气味的特殊意象在影片中的无缝穿插，将影片背后的隐喻意味推向深入。导演将空间意象与金家人的生活紧密结合在一起，通过空间的位移来彰显金家人在命运、生活、性格等方面的变化，集中展现了导演对底层及边缘人物的命运的思考，和对“未解决”的现实问题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