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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接受的性与被拒绝的男性
——电影《爱情神话》散文化叙事下的女权

2022-11-13

戏剧之家 2022年13期
关键词:李小姐老白女权

易 杰

(上海戏剧学院 上海 200040)

一、文艺语境决定了《爱情神话》冰火两重天的电影票房

邵艺辉编剧、导演,徐峥、马伊琍主演的《爱情神话》成了2022 年的第一个文化现象。它在上海创造了票房神话,但凋零的外地票房还是让人感到了寒冬的凛冽。有人认为成败萧何的关键在于电影里比比皆是的上海符号。的确,这是一部方言电影。外地观众早已习惯电影院里平直刚硬的北方话,似乎喜剧天生就应该带着儿化音或者大碴子味。粘糯的吴侬软语反而对包邮区外的观众产生了间离效果。方言标签真是外地票房惨淡的真实原因吗?可几年前漫威系列电影的外语原声没让观众陌生化。另外,上海难得没有再次被陆家嘴的高楼和外滩的历史建筑符号化。天平街道宁谧的梧桐老街和雅致的法式洋房更让观影的上海人津津乐道,但这也不应该是阻挡外地观众观影热情的藩篱。

中国的电影票房在广大的二线城市。电影圈以前有句话,叫得二三线城市者得天下。有制片人私底下常说,要为小镇青年拍片。监制徐峥拍过不少成功的商业片,犯不着为了本地情怀得罪票房。不说普通话不是方言歧视或者搞地方小圈子,只是为了更准确的语言表述。《疯狂的石头》说重庆话也没人喷,如果讲上海话被认为高人一筹,可能反映了某种自卑心理或者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否认。二三线城市与上海的确略有差距,差距不在天钥桥路的蝴蝶酥或者意大利房客,而在国际化的艺术氛围,虽然这也经常被理解为“小资情调”。高品质的艺术市场,使《爱情神话》与小城市有了一定的距离。电影刚开场,男女主角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约会,话剧台词一听就是以色列的现代悲剧《安魂曲》,“我站在长长的队里领我那一小把糖,队很长,我没排到”。紧接着的展示部分中,老白调侃格洛瑞亚的黑色系打扮有些哥特风。哥特风与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以及英国18 世纪后期的哥特小说有关,阴森闹鬼的教堂弥漫着神秘黑暗、压抑恐怖的毁灭气氛。李小姐朋友圈里发的骷髅之舞也是这一路。这个喜剧调侃确实有些文艺门槛,毕竟哥特风巴洛克风离咱们老百姓的菜篮子还隔着个欧亚大陆桥。还有意大利房客的女友早起时问候老白“Morning,stranger”,也似乎是对英国著名话剧和同名改编电影《偷心》的致敬。

所以说,文艺语境决定了冰火两重天的电影票房。当然,文艺语境不仅指这部电影的文艺门槛,究其根源还是影片的现代视角和散文化叙事。除了李小姐母女和老白父子之间新旧理念的冲突,现代视角主要体现在电影中的女性主义。如同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揭示出东方如何由西方视角构建,观众在电影院里习惯的也大多是男性视角中的女性形象。传统的东方女性形象谦恭含蓄,“比如早期东方银幕对传统女性形象的塑造,对其忍耐、负重、顺从、奉献等符合封建文化规范行为的称赞,以及对此时的银幕女性形象规整、端庄外形的设计”。郑正秋、蔡楚生、谢晋等一批东方银幕史的重要男性导演在塑造传统女性形象方面取得了成功。尤其是谢晋创造了冯晴岚、李秀芝、韩玉秀、胡玉音等一批“勤劳质朴、温柔善良,往往集东方女性传统美德于一身”的女性形象。东方女性传统美德成为男主人公老白的人物性格设定。

女性主义电影往往指电影作品体现女性自我觉醒意识和女性主体建构,“女性意识或女性对自身的价值醒悟与追问,都意味着对男权的质疑或颠覆,对女性生存、生命、情感等状态的关怀”。女性意识往往建立在对“男性话语权和视觉快感”的挑战。女权与凯特·米利特提出的“性政治”概念有关,“在两性关系上,男性主动、女性被动被认为是合适的……男性在两性关系上具有强权地位,并持这一强权占有、使用、掌控女性”,女权挑战根植于父权制社会的“一种支配和从属关系”。

《爱情神话》以男性为行动主体,却包裹着强烈的女权意识。我们以为会看到几女争男或中产阶级的爱情,实际却是由老白的行动构建起的三个不同的现代独立女性。影片给我们提供的是一个被独立女性占有、使用并弃若敝屣的憨囧暖男,以及爱情与你无关的女权——性,可以有;男性,可以没有。

二、明暗两条叙事线中的女权主题

《爱情神话》有明暗两条叙事线,老白生活中与三个女人纠缠的爱情,老乌记忆里与索菲亚·罗兰的爱情。老白老乌,一白一黑,一个是低调谦和的老实人,一个是飞扬幻想的老克勒,一个想从一而终,一个流连花丛,既像围棋对弈中的黑白世界,又像黑白混杂的太极图。电影的情节发展由老白的爱情线推动,高潮和结局由老乌爱情的揭秘和死亡带来。两个男人,两条线,这似乎是典型的男人故事,男性视角。按照男性电影的套路,老白游走在三个女人之间,三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老白的生活一地鸡毛,最后一声叹息。《爱情神话》一开始的确是这个套路,老白与李小姐约会看话剧,之后一夜风流,李小姐早起后比较后悔,慌不择路地离开,还扭坏了自己的高跟鞋。老白想要进一步发展关系,打听到了李小姐家的地址,带着礼物上门探望,结果发现了李小姐生活困窘的一面。她就像《安魂曲》里排长队却没有等到糖的女人。她单身离异,母亲吝啬势利,独自抚养与英国前夫生的小女儿。为了女儿上学方便,母女俩挤在一个几平方米的小房间。镜头特意给了李小姐家阴暗的老屋环境,家中灯泡也坏了,一闪一闪,颇有哥特风格。母亲还嫌李小姐扔了她几天前放在冰箱里的剩饭。这种生活环境为老白后面邀请李小姐来自己家生活埋下了伏笔,也建立了男性电影典型的男强女弱的人物关系。

接着,两位离异的中年男女仍在朝着男性电影的套路发展。老白帮李小姐修名牌鞋,并且意外被邀请到李小姐做制片的广告拍摄地做手模。李小姐在和老白的交流中进一步交代自己的人物背景与生活的窘迫。李小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当年高考离同济和纽约大学都差几分,如今却沦落成广告人。她说,下坡路,能不好走吗?在递进的男强女弱设置中,导演开始展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她加了一个镜头,作为影片主题的铺垫。当老白赶到片场时,正好看到一身飒爽职业装的李小姐因为拍摄组的失误发飙骂人,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紧接着,老白帮李小姐照顾女儿,仍是强势男性帮助弱势女性的关系。

老白的春天似乎到来了,李小姐似乎被感动了,同意再次去老白家吃晚饭。这时观众的期待值被提升。同时,影片迎来了第一个小高潮,也是喜剧场面的惯常设置——该来的快来了,不该来的全来了。本来该升温的爱情却变成了祛魅的狗血。除了爱凑热闹的老乌,影片真正要展现的三位独立女性纷至沓来。绘画班学员格洛瑞亚,上海话谐音是“噶老吕啊”(这么厉害啊),风情万种的徐娘,口头禅是“有钱有闲,老公失踪,不要太灵哦”;前妻蓓蓓,精明现实的大女人,追求完整,口头禅是“一个女人这辈子不怎么怎么就不是完整的”;最后是倔强要强的职场女性李小姐。当然,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戏剧冲突和张力。在一段夹枪带棒的精彩对白中,老白被讥为“剩菜”,格洛瑞亚被讽作“野猫”,男性电影中典型的几女争男场面出现了。你以为这是开始,其实这是结束。出乎意料,影片恰在此时发生了反转,性别视角的反转。老白从剩饭变成垃圾股,几女争男变成几女争相抛男。行动的主体老白被挤到舞台的角落。格洛瑞亚首先为“野猫”型女性正名,“吃吃剩饭又怎么了,吃好之后,嘴巴一擦,头也不用回,跑路呀”。蓓蓓嘲讽格洛瑞亚的男权话语“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小孩是不完整的”,反而引发了另外两位女性的女权主义共鸣,她们分别说出属于自己的女权宣言“一个女人这辈子没甩过一百个男人是不完整的”,“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挣到一百万是不完整的”,“一个女人没有为自己活过是不完整的”,“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浪迹过天涯是不完整的”。徐峥最后以“一个女人这辈子没造过反是不完整的”无奈总结。

一夜宿醉,人去楼空。老白发现自己昨晚和格洛瑞亚发生了关系。格洛瑞亚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老白却无所适从。这是传统男女两性关系的颠倒。格洛瑞亚不愿意花2 万5 赎远在土耳其号称被绑票的台湾老公,却花了同样的价格买了老白的几幅画。一句“侬嘎便宜”,让老白顿生被嫖之感。这还真不是老白所认为的白嫖,毕竟格洛瑞亚是个女“模子”(牛人),不欠嫖资。

女权主题带来的戏剧张力继续上升。老白去舞厅找正等着跳探戈的前妻蓓蓓,离婚真相被揭秘。蓓蓓一句套用某大哥的名言“我不过是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让人啼笑皆非。这是经典的喜剧手法——错位。包括男扮女装或女扮男装,失散多年的孪生兄弟互换身份,不能相遇的人共处一室,穿越时间空间外星球等等。可前妻蓓蓓这句堂而皇之的“男性”出轨辩词,也着实挖苦并挖空了所有直男与生俱来的雄性尊严。

错位还在延续。老白从男强女弱的角度出发,不想欠格洛瑞亚的,于是他到了南京西路的KTV 夜店,同样见到了倒错的情景——格洛瑞亚正在纵情高歌“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环伺周围的是陪酒的少爷们。她一脸渣男像,安慰老白别太认真,不要想太多。送老白出门前,她捉住他的嘴唇说“我很危险的,不要爱上我”,再加一句男性台词“女人不会因为是一个好人就跟他在一起”。格洛瑞亚把老白送走关门后有一个颇不忍心的面部特写,把观众带到了83 版《射雕英雄传》——杨康因为不能给穆念慈一个名分,流的也是这一脸的鳄鱼眼泪。

老白的爱情线渐至高潮,也即将迎来女权的暴击。意大利房客亚历山大要回义乌继承家族产业,多出间房,老白向李小姐提出来,可以到他家免租居住。一来确定恋爱关系,二来伸出援助之手,实现男性电影的男性使命,将柔弱的女主救出火坑。女性该怎么选择,导演在这里有很清楚的镜头语言。音乐中,李小姐先是思考,然后扔掉了手里抽了一半的烟,关上窗户。转天李小姐拒绝了老白要赔她的新鞋,向他委婉地表示要断舍离,“该放手时要放手”“一双鞋子只能陪人走一段路,我要去的地方穿这双鞋子不合适”。不幸沦为烟屁股和一双鞋的老白知道李小姐已经关上了心灵的窗户,深沐爱河时打得激越昂扬的手鼓也在此刻低沉纷乱。老白在一阵混乱激愤的钢琴伴奏声中找到鞋匠发泄愤怒。“人间清醒”鞋匠用阿姆斯特朗的金句提醒了老白,也点出了李小姐要分手的女权缘由:“她不想欠你的”“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两人关系的一大步”。李小姐虽身处困境,但骨子里是个要强的女人。一旦接受男性帮助,就丧失了自我独立性,沦为男性的附属品。这里,名牌皮鞋成了对李小姐最贴切的隐喻。那双Jimmy Choo,虽然残破了,还是昂贵的Jimmy Choo。

肯定是最好的教师,肯定意味着认可,肯定给予人的是鼓励,肯定让人信心倍增,肯定如春风拂面、似三月春风。有效运用肯定,对教育教学效果的提高会起到积极的作用。学生的成就感主要依赖于教师评价。任何人都需要得到他人肯定,都想得到他人的认可。尤其是我们面对的学生,更需要我们发现他们身上的闪光点,并给予及时的肯定。

好心的老乌开解沮丧的老白,反而被一肚子气的老白拿他撒了气。老白揭穿了老乌的谎言和幻想,与其割袍断义,形成了叙事的第二次矛盾冲突。至此,坑挖得差不多了,老白跌到了坑底。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办不了画展,又被三个女人抛弃,被三个与他有过性关系的女人抛弃。这就是《爱情神话》里的女权。女性对待男性也可以是另一种关系。什么叫嫖?——我接受性,但我不接受男性。紧接着峰回路转,老白的画展终于可以免费举办。讽刺的是,这不是老乌的功劳,而是李小姐和格洛瑞亚的帮助。两个和老白一夜情的女性拒绝了男人,却彼此成了可以相约看话剧的好友。格洛瑞亚约老白去外滩十八号看画展地点这段是点题之笔。镜头给了两位女性的剪影。老白代表所有男性直面女性的内心独白。李小姐长长的阴影,映衬得老白多么渺小。她们嘲讽男性视角的话剧,挖苦了不懂女人却把女性符号化的男导演。要么好要么坏,要么多情要么清纯。李小姐和格洛瑞亚的这段话虽然讲给老白,却有伍迪·艾伦直接面向镜头说话的陌生化效果。这段话,说得太损。损了每一个拍男性电影的导演和每一个习惯从男性视角看文艺作品的观众。虽然有观点输出之嫌,不算点睛,却清楚点出影片的女权主题。

影片还有条副线,就是老白儿子白鸽和北方女友洋洋的爱情。白鸽和老白一样,妈宝,遇事软弱,包括婚姻爱情事事都听妈的。差点因为妈妈不喜欢,失去性格飒爽像男人的女友。不一样的是,老白是个直男,却懦弱;儿子喜欢美容化妆,但坚持自己的爱情。白鸽在外形方面追求女性的细腻。影片刚开始就因为修眉毛被老白说了几句。在第二次家庭聚会时,他教三位女性画眼线,老白又训了他一顿,说化妆的男人娘娘腔,男人不像男人。这里提出了现代男性的概念,什么样的男人像男人?内心懦弱的直男老白更像男人?坚持自我,外表中性的白鸽更像男人?还是说在现代社会,什么样的男人都应该被承认。导演没有对美妆达人白鸽进行传统道德式的批判。影片结尾时,从儿子那一路传递过来的护手霜,老白最终擦了擦。看得出来,他是第一次擦,也是第一次开始尝试接受儿子的中性化。

影片结尾处,三个女人坐在中央观看费里尼的电影《爱情神话》,男人们分坐两旁。这种影片空间处理也在表述女权主题。爱情神话不是男人的神话,是女人的权力话语。至少在上海,这是现实。

三、影片的散文化叙事风格

《爱情神话》给人的总体感觉就是高级,有些俄罗斯艺术范,风轻云淡处见金戈铁马。这种风格就是影片的散文化叙事。散文化叙事最显著的特征,是将人物之间尖锐的冲突消解,比如契诃夫戏剧《三姐妹》和《樱桃园》。所以邵艺辉看起来是在向费里尼致敬,其实师承的是契诃夫式的自然主义。只有当角色们嘴里不断蹦出金句箴言时,才稍显典型化,但不能否认的是邵艺辉扎实的文学功底和人生思考。

推动《爱情神话》情节发展的不是激烈的矛盾和严密的故事逻辑,而是自然主义式具有象征意味的生活片段。散文化的叙事不需要表述构成行动的所有步骤,比如《三枪拍案惊奇》里孙红雷所有紧凑的动作,通过细枝末节展示人物心理并推动情节发展。这是散文化叙事与类型片叙事的区别。类型片类似西方戏剧中的佳构剧,其叙事特点是“注重线性情节间的因果关系,讲究故事的逻辑严密,追求结构的紧凑,力求观众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以达到观影的快感,以此来实现电影的销售和利润的追逐”。因此,类型片的美学特点是通过严密集中的叙事产生强烈的戏剧张力,并在高潮处释放,刺激观众的感官,使其得到观影快感。类型片集中叙事颇有些类似西方美术的一点透视。

电影除了是光影的艺术,也是时空交织的艺术,叙事的时间线要通过空间造型建构。散文化线性叙事可以打破类型化的严密叙事和快节奏,使观众避免被动接受大量信息,从而保持其主体性。散文化线性叙事就像希区柯克的《后窗》,将观众置于大楼的对面,只打开几个窗口,叙述窗边发生的故事。留白的部分可以充分调动观众的想象和情感。这种叙事方式类似于东方美术的散点透视,还原的是美的意境和心境,而不是一点透视画法中立体的事实。散文化叙事比类型片叙事更适合表达主题和抒发情感,达到“形散神聚”。线性叙事上的“视听内容之间的逻辑性越弱、关系越疏松,就越能够让观众在有限的时间里思维实现活跃,这样一来,作品的思想主题也就有了更多被传达的机会”。另外,影片选的音乐很应景。“Long Way Home”“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吞吐(Puff)”“Museum of Flight”“旧社会顶穷的人”“Outro”“骷髅之舞”,从激烈的摇滚到散漫的民谣以及探戈,很好地外化了角色内心并象征情节发展,衬托整部影片的散文化抒情。

散文化叙事使得老乌的爱情暗线成为关键。除了老白的爱情线,唯一一条贯穿全片的行动线就是办画展。老乌是这条线的行动主体。他复杂的人物性格也在这条行动线中得到展现。老乌想要帮好朋友老白实现他的画展梦。在影片开头的展示部分,他就看不上老白自废武功。明明很有才华的艺术家,却整天教老人小孩画画,画展办在天平街道老年活动室,“档次都没了”。于是他开始帮老白张罗找画廊办画展。但讽刺的是,在这一行动过程中,他被虚化成俄罗斯文学中的“多余人”,意志力远远大过行动力,如契诃夫笔下的柳鲍芙、加耶夫、特里果林、特罗菲莫夫或者三姐妹。虽然不是行动力全无,老乌一番好心找到的画展地也不过是奶茶店、餐厅和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简陋图书馆。没办法,老乌谐音“阿乌卵”,上海话指的是办事不靠谱的男人。最后漂漂亮亮帮老白在外滩十八号找好画廊的还是两位女性。这个反讽凸显女权主题,但也表现了老乌行动的无力性,最后契合他的悲情结局。这时我们被拉回到徐峥最擅长的“囧”系列。囧人遇囧事,以当代人的无力感消解悲剧感。这一人物类型最早出现在易卜生的名剧《野鸭》——人人都是雅尔玛。“如果你剥夺了一个平常人的生活幻想,那你同时就剥夺了他的幸福”。尤金·奥尼尔的《送冰人来了》里面那群被生活打败的小人物也不外如是。

其实老乌还有上海话“老乌句”的暗示。“老乌句”是老乌龟、老甲鱼的意思,暗指色色的老头,但周野芒出色地把老甲鱼的贬损含义演得光芒万丈。在周野芒的演绎下,老乌成为男子汉,嘴巴上的男子汉。嘴巴上女朋友很多,内心里只爱一个。看得见的风尘,看不见的清纯。整天跟老白吹嘘有多少女人哭着喊着要为他花钱,可他的大男子主义不能允许。问题是,他的房子呢?在他死后,欧洲房产公司的代理要收回房子。这似乎暗示了与索菲亚·罗兰的秘密恋情,也证明了他嘴巴上那一套是掩耳盗铃。这些台词与情节的安排加上周野芒的精湛演技,使得老乌比老白相对单一的人物性格更显丰富立体。

由于影片的女权主题,老白这条叙事明线无法继续提升叙事张力达到高潮,继而引出结局。当李小姐和格洛瑞亚帮助老白找到画廊,实际上老白的故事线已经走到终结。于是,导演召开了所有角色的第二次大聚会。这次造成突转的事件不是老白再被谁睡,而是索菲亚·罗兰的病危与死讯。由此,一直在老白爱情线里插科打诨的老乌成为叙事关键。老乌爱情暗线的揭秘和死亡结局,可以带来影片的高潮和结尾。所以,老乌不得不死,死在画展之前。但是老乌的死亡悲情被戏谑地反转,原本应该到来的悲剧高潮变成喜剧的反高潮。误以为心中恋人已死,说出爱情秘密的老乌死在了大聚会的第二天清晨。参加完老乌葬礼的大伙才知道闹了个乌龙。他们从手机上收到了索菲亚·罗兰转危为安的消息,可怜老乌已经入土为安。当然,老乌是否曾经与罗兰在欧洲相恋,已不重要。这个秘密在影片中是开放式的。

结尾的黑色幽默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散文式的喜剧电影不需要悲剧性的沉重结局。有影评认为,老乌的死体现“人生无常”。如同结尾处,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观看费里尼的《爱情神话》,结果看到意兴阑珊也看不明白。多像现代人的爱情和李宗盛的歌词呀。“开始时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激情褪去后,只剩下无所适从和无地自容。实际上,老乌轻如鸿毛的死给电影的结局带来了一丝荒诞的意味。影片里唯一没有铺垫的就是老乌如何死,因何死,因为这是散文。在散文里,罗兰就是老乌的生命,罗兰的逝去就是老乌生命支柱的坍塌。无病理原因的死亡在现实主义里不合理,但在散文的逻辑里非常合理。合理到怪诞。“古典悲剧使痛苦变得崇高,而现代悲剧使痛苦变得怪诞”。这种怪诞却是悲剧性的。如萨缪尔·贝克特所说,“就程度而言,没有什么比悲剧性更怪诞的了。”迪伦·马特以喜写悲。他敏锐地意识到,悲剧的时代早已过去,当今时代只适合喜剧。西方现代的荒诞意识在戏剧中往往偏向悲剧,在小说中偏向黑色幽默。荒诞性的诞生既源自终极目标的丧失,也是人在非理性的存在与理性追求之间的矛盾和不协调。黑色幽默是荒诞感的一种喜剧表达。可能荒诞感或怪诞感是当代小老百姓的生活所感,或者说“囧”更加通俗。悲剧感进化为荒诞感就是现代性的表征之一。神话和英雄的时代已成过往,人类存在的意义和重量被肤浅表层的生活抽干。因此,老乌荒诞的死亡轻飘飘。这不禁让人想起米兰·昆德拉曾经写过的一本书——《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四、神话给予人们生活的勇气

影片结束时的彩蛋才让人明白,为何电影取名“爱情神话”。李小姐发了个朋友圈,“看了一个难懂的电影,竟然喜欢上了,我是不是变态?”老白点了赞。李小姐微信邀请老白隔天下午一起去喝咖啡。老白问,“喜欢上了?”李小姐回答,“其实一直喜欢,只是我没准备好再去看一个新的电影,怕看到最后又是一个烂片”。老白说,“所以你中途离场了”。李小姐说,“前面的节奏太快”。老白很谦虚,“电影的错”。李小姐又回答,“是我观影习惯不好”,“看进去了,而且我很享受这个过程”。老白说,“其实我们可以一起改写结尾,朝你喜欢的方向”。

又是同样精彩的潜台词。老白的爱情来了。不论着眼于票房,还是着眼于善良,冰冷的生活被赋予了神圣的力量。被李小姐拒绝的老白重新有了希望。彩蛋让冰冷的现实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逆转。神话可能就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毕竟,生活需要神话。神话给予人们生活的勇气。这,不仅是爱情的意义,也是电影的使命。

注释:

①刘雪梅:《中国电影票房景气度的地域差异与影响因素研究——基于207 个城市的实证分析》,《当代电影》2020 年第6 期。

②赵小青:《东方银幕女性形象的审美特征》,《南京艺术学院学报》(音乐与表演版)2004 年第2 期。

③黄宝峰:《百年中国电影中的女性形象》,《湖南大众传媒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 年第1 期。

④董沁旋:《悲情中的抗争——娄烨电影女性意识解读》,《视听》2021 年第12 期。

⑤秦喜清:《电影与文化——电影史论·女性电影·后现代美学》,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 年,第182 页。

⑥吴笛,徐绛雪:《抗拒性阅读与女性批评的建构——评凯特·米利特的〈性政治〉》,《妇女研究论丛》2003 年03 期。

⑦⑧柏红秀,王笑莹:《“好看”的新主流电影——从〈1921〉的叙事建构和主题传达分析起》,《艺术百家》2021 年第5 期。

⑨易杰:《〈摧毁〉的悲剧情感结构》,《戏剧艺术》2020 年第2 期。

⑩Letter to Roger Blin,1 September 1953.转引自Anthony Cronin.Samuel Beckett:The Last Modernist[M].London:Harper Collins,1996.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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