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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退失据的灵魂将无处安放
——论阿瑟·米勒戏剧创作中的道德书写

2022-11-13周雪婷于利平

戏剧之家 2022年5期
关键词:维克托勒姆威利

周雪婷,于利平

(山东艺术学院 戏剧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阿瑟·米勒是20 世纪美国著名的剧作家,作为“美国戏剧的良心”,他坚信戏剧是一种反映社会现实的严肃艺术。在易卜生的影响下,米勒将叙事视角转移到小人物身上,挖掘他们悲剧性的缘由——不道德的欲望。正是这些欲望彻底地摧毁了剧中人物的意志。最终,米勒用失而复得的道德观将他们拉了回来,使他们从有瑕疵的普通人上升到了古希腊悲剧英雄的高度。给当时崇尚个人主义,金钱至上的美国人民敲响了道德警钟,告诉他们放纵欲望、无视道德的后果往往会毁灭个体,而这种毁灭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一、社会道德观的再现

一战结束后,远离战乱倾轧的美国经济发展迅速,逐渐成为超级大国。阿瑟·米勒生于这一时期,后来又经历了二战、经济大萧条、麦卡锡主义的肆虐。这些灰暗的岁月成为他日后创作素材的背景条件。

经济大萧条发生前,物质的丰富除了提高了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同时也给他们的价值观带来了巨大的颠覆。人们开始追求享乐与奢靡之风,物质条件的富裕成为了人与人交际的标尺。《都是我的儿子》中的乔就是这样一个重利的商人。在整部戏的开始,他拿着报纸说“还是征求广告更有趣”。他将目光放在人们需要什么上,而不是关注这个社会怎么了,这体现出他金钱至上的理念。还有《代价》里拥挤在窄小阁楼里那些浮夸的家具,也在展示着这个家庭在经济大萧条前的奢靡。

可是这一切只是大厦将倾前的虚假繁荣,仿佛在一夕间,世界轰然倒塌。米勒知道大萧条不只是金钱的问题,相反,那是一场道德灾难。社会结构的转变令相爱的夫妻反目成仇、慈爱的父母冷酷无情、昔日的朋友弃如敝履。观赏《推销员之死》,就如同坐在剧场观看“美国梦”的午夜葬礼,这是献给威利们的安魂曲。而《美国时钟》则更充分地展现了这场危机中各阶层的群像。《代价》中的兄弟二人分别代表着美国六七十年代社会中的两种人,米勒本人对维克托和沃尔特的塑造作出了解释:“沃尔特行事自私大胆,热衷权力,富于创造力,他能干的事维克托干不来,而维克托忠于一项必须完成的工作,保障安全。两人各自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就是这部剧要谈的问题。”在剧中米勒借哥哥沃尔特之口说出面临危机的家庭必须经历的两种抉择:“就像两条道路,看上去不同,但其实是从同一个困境岔开来的。似乎就像是同一个人,被分成两半,似乎不太能独自前进”。

米勒并不局限在时间框架中安排情节,而是在这个被时光遗弃的空间里同时展现了过去与现在。《萨勒姆的女巫》就是一部借古讽今的作品,年轻的米勒在密歇根大学上历史课时第一次了解到了萨勒姆的巫术,并观看了马里昂·斯塔基的《魔鬼在马萨诸塞》。很多年以后,麦卡锡主义盛行。美国出现了历史上少有的疯狂揭发“内部敌人”的恐怖闹剧,近乎到了荒谬的地步。米勒发现华盛顿的听证会和在十七世纪的萨勒姆一模一样,就是要被告公开认罪,谴责他的同伙以及他的魔鬼主子,并违背可恶的旧誓言来证明他全新的忠诚——于是他得以释放,重新加入由体面人士组成的社会群体。米勒意识到极端的正确也许在无意间也会转为极端的错误,尤其是当他因犹太人的身份被波及而受到了迫害和怀疑时,他据理力争说:“我不是在庇护共产党人,或者庇护整个共产党。我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提及别人的名字,给他带来麻烦。”一瞬间,《萨勒姆的女巫》中的普洛克托与米勒在历史与当下好像融为一体。通过笔下的人物塑造,米勒向这个病态的世界宣誓:“我努力塑造一个真正的灵魂,塑造出我所理解的人们共同寻求生活意义的欲望。”

二、对道德准则缺失的揭露

(一)《萨勒姆的女巫》《桥头眺望》:清规戒律下的进退维谷

“欲望”这个抽象的概念在文学作品中往往都是具体的,比如莎士比亚的《麦克白》表现了一个人被权力欲望吞噬后的模样。可是在这个没有王公贵族的时代,普通人也登上了悲剧的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展现那些埋藏于心底的欲望、被束之高阁的梦想……这些“比我们今天的人坏”的凡人甚至与国王平起平坐,成了当代悲剧描写的天然对象。阿瑟·米勒说:“在我们这个没有国王的时代,是我们看清历史的光明面,追根溯源,努力探索普通人的心灵的时候了。”

情欲的失控是米勒大多数作品里矛盾冲突的焦点。如《萨勒姆的女巫》中的普洛克托,正是他出于对妻子伊丽莎白的愧疚,在背诵“十诫”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跳过他所犯的罪行。在古希腊悲剧中,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不具十分的美德,也不是十分的公正,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显然,约翰·普洛克托正是米勒一直在寻找的悲剧性英雄。而在《桥头眺望》中,这种清规戒律下的欲望与道德的进退维谷被米勒在这个幽闭的时空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因为妻子的冷淡,埃迪对自己的外甥女产生了奇异的感情,在他第一次咨询律师阿尔弗利时,埃迪的情绪逐渐崩溃,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对凯瑟琳的想法是难以启齿且背离道德的。为了发泄,他借看拳击赛为由,邀请卢道夫陪他练习打拳并故意打中。可是他的威胁反而将凯瑟琳推进卢道夫的怀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一步一步地离开自己,直到她道别的瞬间,埃迪忍无可忍地亲了她的嘴,这种越界的行为无疑宣判了他在凯瑟琳心底地位的崩塌。最终,埃迪选择向移民局举报卢道夫的偷渡,这一行动直接宣判了埃迪的死刑,他对凯瑟琳的不伦恋,从一开始的不自知到后来自知后的失控,展现了一个普通人道德与欲望间的冲突,这种对立在米勒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所体现。

(二)《推销员之死》《都是我的儿子》:金钱世界里的欲壑难填

《推销员之死》里的威利是一个曾经犯过错误的男人,当他坐在饭馆里与两个儿子相对而坐时,一段往日的回忆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于是他立刻明白了长子为什么要自毁前途:比夫在报复自己当年在波士顿的那次出轨。他用放纵的情欲报复威利当年荒唐的说辞,“好好听着,比夫,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这一切。你千万不能——你千万不能过分看重这种事情”。其实,威利一直背负着良心的谴责,当他看见妻子琳达一边补丝袜一边抱怨着丝袜价格太贵时,突然想到自己曾经慷慨地送给另一个女人一匣丝袜,他生气地夺过破旧的丝袜,命令妻子“在这屋里不准你补丝袜!马上把袜子扔掉!”这双破丝袜是威利的眼中刺,它的存在时刻提醒着他当年的背叛。可威利真正的悲剧还是在于他对于“美国梦”的幻想。威利的一生都在卖力地推销,从年轻时的推销商品到他年迈时的推销自己,他把自己空空的一生比喻成被剥离的橘子皮,甚至最后彻底将自己物化为虚无的两万块。在他的幻觉中,威利一直在埋怨自己没有跟随哥哥本一起去非洲的黄金海岸挖矿,他被自己这些年积攒的贷款所困,一无所有,被资本主义洗脑的威利们并不会意识到资本原始积累下“淘金热”的残忍,他只能站在原地自怨自艾,这种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恰恰是当时的美国所追捧的。

米勒早期的作品《都是我的儿子》在某些方面与《推销员之死》颇为相似,但是前者比后者的道德训诫意味更为浓烈。同样是表现父亲形象的崩塌,威利深知自己的出轨是不道德的,而乔却更严重一些,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杀人,而是失误。在剧中,米勒巧妙地建立了两个空间:充满道德的“战场空间”和充斥着不道德的“家庭空间”,两个空间的错置充满了讽刺意味。所以,当安拿出那封信时,乔才意识到他一直信奉的价值观在两个曾在“战场空间”待过的儿子眼中都是不堪的。当他发现自己被两个儿子否定、抛弃后,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罪恶,乔彻底崩溃,选择饮弹自杀。

纵观米勒的早期作品,无论是普洛克托、埃迪,还是威利、乔,他们置身于极为复杂的时局中,都触碰了普世价值观下的那条道德底线,可正是因为他们明辨是非,所以他们的良心才会不安。

(三)《代价》《堕落之后》:社会道德中的两难抉择

到了后期,米勒对于道德问题的探讨更加深邃与复杂。《代价》讲述了一对兄弟关于选择的故事。面对因股票暴跌而在家郁郁寡欢的父亲,哥哥沃尔特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成为了一名医生。弟弟维克托放弃自己热爱的科学事业,成为了一名巡警。二十八年后,面临分家产的兄弟二人终于见面,揭开了一个痛苦的真相,其实父亲还留有四千块,可他却自私地将这个秘密放在心底,眼睁睁地看着维克托牺牲了自己的生活与梦想,而知道这一切的沃尔特明知道父亲用这笔钱做投资,看着维克托生活在一片沼泽里,也不愿拉他一把,只能在二十八年后对弟弟说:“我自己也没想到你会帮他到那个地步。”在这里,米勒探讨了原生家庭的道德绑架,这种中国式的议题反而更能激起读者们的共情。当然,除此以外,米勒也借所罗门之口道出了当时扭曲的价值观:“我们今天的关键词是什么?是一次性。越是能丢掉的东西就越美好。”在浮华的名利场,只有权势、金钱才能令一个人可爱,所以被这种价值观洗脑的父亲将自私给予真正爱自己的小儿子,将无法获得回馈的爱献给前途似锦的长子。

这种极难取舍的道德选择,在《堕落之后》里变得愈发困难。昆廷在目睹两个朋友关系的决裂后,选择了袖手旁观,在得知绝望的卢跳向行驶中的火车自杀身亡后,昆廷喃喃自语:“人怎么样才能生存下去呢?靠弥天大谎吗?可是,人只有讲实话才能们心无愧!否则就丧失了良心。人间有一股力量在作祟,使人无法看到自身的邪恶,也无法看到正义!那就扼杀良心吧。扼杀良心吧。”在这个是非颠倒的年代,信仰上帝可以等同信仰纳粹,金钱可以摧毁传统的伦理纲常,婚姻里没有爱情只有互相欺骗,谎言成了甜蜜的善意,真话反而变成伤人的利刃。这些道德的失控,有的来自社会价值观的不良引导;有的基于内心无法疏解的欲望;有的来自价值取向不同而带来的背叛。米勒也正是借他们之口倾诉他的主题:唯有个人尊严与道德的回归才能拯救这个病态的社会。

三、“良心”的回归与主题的升华

俗话说:道德律己,法律律人。弗洛伊德在他的《图腾与禁忌》中,将良心比作个人意志中的“超我”,是一种对本能欲望的抑制产生的内在知觉,这种内在知觉并非来自上天赋予,而是来自外部社会和人类文明强加给个人的道德约束。米勒恰恰善于描写这种“本我”与“超我”间的冲突。

《萨勒姆的女巫》中的最后一幕,当普洛克托死期将近,人类求生的本能抑制住善良的天性。在面对屈辱的生和高贵赴死这两难抉择时,米勒对普洛克托的道德选择进行了极为生动的描写,他的第一次挣扎是当他从妻子口中得知詹理斯是被石头活活压死时,源于对死亡的恐惧普洛克托选择屈辱的活下去。可是当丹佛斯命令普洛克托作证自己看到魔鬼与善良的吕蓓卡在一起时,他愤怒的喊道:“我不会血口喷人!”这是他的第二次挣扎。最后,当他得知签有他姓名的证言书即将张贴示众时,普洛克托终于醒悟“我有三个孩子——我如果出卖朋友,还怎么教导我的孩子在人间应该心胸坦荡,为人正直呢?”他激昂地宣誓并将“魔鬼契约书”撕得粉碎。在这里,普洛克托没有选择通过掩盖罪行来挽救自己的公众声誉,而是超越自身过失,选择为正义事业献身并升华为一位平民悲剧英雄。他因此在更高层次上获得新生,成为一位正直高尚有正义感的公民。所以,某些时刻一个人的良知也能够挽救一个世界免于堕落。

《代价》被人称为现代版“该隐”和“亚伯”的故事。但是和《圣经》不同的是,哥哥和弟弟都是自己选择的道路,虽然他们都付出了相应的代价,选择了梦想的哥哥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却落得孑然一身;选择了家庭的弟弟获得了幸福的家庭,却背负一辈子的遗憾。他们企图为自己当年的选择打圆场,沃尔特急切地想要补偿自己的良心债,他要给弟弟两万块,还要让弟弟继续他科学家的梦想,但是一切都晚了,维克托意识到自己的牺牲是多么的可笑,兄弟二人再次分道扬镳。沃尔特临走前对弟弟呐喊:“你是在用你的失败来证明我是一个背信弃义的混蛋!——把你自己吊死在我的门口!”虽然,他嘴上说着:“失败并不会赋予你们道德上的权威!”他试图用医生来抬高自己的价值,但沃尔特心里明白,只要维克托不原谅自己,他就将永远背负道德的枷锁,直到生命终结。与前两部作品不同的是,米勒不再将目光聚焦于社会道德,而是将重点放在伦理道德上,于是《代价》不再仅仅是一部关于“背叛”的故事,米勒还想借此探讨关于选择和代价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而这无疑升华了主题。

米勒的戏剧作品看似严肃悲伤,却总能在最后留下动人心魄的光亮。因为他始终坚信,道德是治愈病态社会的一剂良药。他在自传里说:“一部真正优秀的戏剧,不该让大脑的即时反应变得迟钝,不该让人‘忘记’,而该使人由古见今,由今见古。”所以,一封自杀前的自白信成了过去埋下的定时炸弹;一笔用生命换来的保险金蕴含着一位父亲梦想的破碎;一场荒唐的逐巫案为当今各地的极端运动敲响警钟;一座摆满家具的屋子承载了两代人的痛苦回忆。他们的痛苦正是来自现实与道德观念的冲突。最终,威利获得了比夫的谅解、沃尔特将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和愧疚向自己的弟弟倾诉、乔和普洛克托用良心的觉醒换来了他人充满希望的未来。站在名为“生活”的天平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最后纷纷站在了“良心”这边,使他们曾经不安的灵魂得以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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