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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的罗曼史

2022-11-11虎小鲸

花火A 2022年7期

虎小鲸

作者有话说:这是一个爱与错过的故事。在万物松动的时代,内心的执念,隐蔽的渴望,以及想爱的人,从来不存在固定时间点上的告别仪式。愿在读故事的你,乘风而去,尽兴而归,能发现身边那个时刻接住你讯号、回应你目光的人。岁月漫长,爱到极致,亦勇敢到极致。

约图建议:男主抱起猫(流浪猫,不用画名贵品种),用鼻尖蹭着它的鼻尖,女主仰视这一幕,温柔注视男主的动作

摘句:小时候,看着满天的星星,当流星飞划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还是来不及。

字數:9380

遇见一个人,可以一眼万年,也可以过目即忘。

爱上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原因,也可以没有原因。

一次心动,即是永恒。

我只是一只犀牛,你在我的眼里就是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魅力。

01

北国的冬天格外的萧瑟,几道闷雷之后,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屋内,她躺在床上,浑身直冒冷汗。

慕犀又做梦了。

梦里,她见到了他。他站在一片光束里,背对着自己,像是一场破碎的美好旧梦。

“周颢?”她走上前唤他,“你怎么不说话?”

她想要看清他的模样。明明他此刻近在咫尺,她却怎么也抓不到他的手。

那双模糊的眼睛,像是被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再度沉入她格外悠长的记忆之河里。

如同石子,如同流星。

慕犀第一次见到周颢,远比他以为的那日要早许多。

那是一个到处结着冰的冬天。慕犀坐着第一班大巴,一路风尘仆仆从县城赶到江阴。

因为寒假的缘故,长期在外打工的父母想要接女儿来城里到处走走看看。深知自己在女儿成长的路上没有给女儿足够的陪伴,就想要努力在大城市站稳脚跟,给予孩子更好地生活。

收拾好行李已经是傍晚时分,慕犀看着出租屋里被重新组装的床架开始发呆。她忽然之间就开始向往在城市里生活,从小没有出过县城的她,第一次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

慕犀循着天边的最后一缕光,走在破乱不堪的胡同中。

天色渐渐昏沉,没有温度的日光终于落入无边无际的夜幕大网之中。

在巷子拐角处,她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小卖部门口。他的个子比自己高出许多,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戴着一顶棒球帽。侧方的路灯打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而又完美。他微笑着接过老板手中的汽水,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骑上山地自行车。

她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莫名的心里突突一跳。

慕犀走出巷子,马路对面是一所学校,江阴一中。四个闪闪发光的大字似乎像梦一样遥远。

江阴全市考入名牌大学最多的中学,每年的文理科状元多半出自这个学校,升学率每年节节攀升。只在教育专栏报纸上看到的学校如今就出现在眼前,慕犀理了理额前歪歪扭扭的刘海,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学校的学生都已经放假回家,慕犀很轻松就进入学校里,当看到操场边停放着刚才见到的山地自行车时,她无意识地翘了翘嘴角。

篮球场并不大,慕犀身量小,蹲在草丛中,定定望着那群男孩子。

此时的他已经摘下棒球帽,脱掉外套,和周围的几个男孩子嬉戏打闹。

慕犀远远看着男孩子们这个年龄独具的青春朝气,是这样的蓬勃向上。

篮球撞击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慕犀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下一秒要跳出来一样。

他也在这里上学吗?他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慕犀脑子里,小小的火花亮了一瞬。

“啪”的一下,篮球滚到自己的脚边,慕犀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她被吓了一跳。

“同学,你没事吧?”一个温柔而又略带沙哑的男声,这是青春期男生独有的变声阶段。

慕犀有些心虚,眨巴着眼睛,呆呆望着他,小声地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没事,还摆了摆手,连忙把一旁的篮球递给他。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伸出修长的手想要拉起她。

慕犀看到他的手腕上绑着一个红色的结。

她一愣,男孩儿的脸就这么映入她的眼帘。

她看到他衣服胸前印着“江阴一中”的字样。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她望着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明亮而清澈,没有一丝杂质,仿佛有某种魔力让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周颢,快来,在那儿干什么呢?”他背后的男生大喊。

周颢,原来他叫周颢。慕犀在心中默念。

“颢气清如许,全钟在木犀。”

很久很久以后,慕犀在给老师整理文献资料看到了这首诗。

原来,他和她的名字竟还有这样的缘分。

在回家的路上,慕犀路过小卖店,看着摆在冰柜里的橘子汽水,掏出兜里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瓶,却不舍得喝,紧紧抱在怀里。

可真冷呀,慕犀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哈出一口热气。

她回过头看着那四个大字,又看看天边那一轮明月,忽然觉得它们似乎并不遥远。

从此以后,许多年慕犀都只喝橘子汽水。

02

所有人都说慕犀变了。她开始苦练普通话,变得阳光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封闭阴郁。

她想要用自己的方式离他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她没有天赋,但想试试,一个普通人怀有梦想会是什么样。

终于在慕犀十六岁这年,她如愿考上了江阴一中,周围老师同学都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只有她似乎毫不在意地倒背着手看着窗外,但攥起的手心早已微微冒汗。

新生报到在九月份,烦躁酷热的暑假过去,新的学期又开始了。

校门口围满了学生家长,喧闹声此起彼伏。慕犀一个人走进校园,仿佛恍如隔世。她用手挡住倾泻下来的暖阳,阳光调皮地从她的指缝穿过,落在她的脸上,感觉痒痒的。

慕犀慢吞吞地走在校园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慢慢拉长,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幸福与快乐。

学校很大,慕犀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女生宿舍楼。

她拖着行李箱,长舒一口气,正准备上前,却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他长高了,头发短了一点,似乎也变瘦了,穿着黑色的短袖,和一个女孩子说着什么。那个女孩子背对着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背带裙,她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

她揉了揉眼睛,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想要大声叫他的名字,可是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隔得太遠,慕犀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想了想,总归是在一个学校的,能这样见到他,也挺好的。

他手里似乎攥着一个什么东西,他在故意逗那个女孩儿。慕犀看到他稍稍抬高手臂。

女孩儿又急又恼,干脆踮起脚去够他手里的东西。偏偏少年比她高得多,她跳起来也够不着,只能抓住他的衣袖使劲,想把他的手臂拉低。

少年气定神闲,懒洋洋地看着女孩儿折腾,眉眼间浮出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只在逗弄猎物的猫。

最后女孩儿得偿所愿,跑进宿舍楼里。

但是他没有走,他看着她的背影认真而含有笑意。

她有些怅然,手臂竟有些微微发抖。

慕犀想,一定是行李箱太重的缘故。

台阶很高,她十分费力地拖着行李箱,慢慢地挪向寝室门口。

“我来帮你吧。”

忽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慕犀的呼吸一滞,放开手,任由少年帮自己把行李箱搬到台阶上,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局促。

“谢谢你。”慕犀小心翼翼地说道。说罢,她的眼眸微动,起伏的胸膛归于一片安宁、沉寂。

“你是高一的新生吧?你好,我叫周颢。”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天生为了读睡前童话而生的。

慕犀脑子还蒙蒙的。

“我叫慕犀,爱……羡慕的慕,犀牛的犀。”她想了想,回答道。

“你的名字真好听,感觉很有深意。”少年的声音纯正、真诚,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赞美。

犀牛的视力很差,对待所有事物都很盲目、冲撞、不顾一切。

而她就是那只犀牛。

后来慕犀又从同学那里了解到,周颢比自己大一届,是学校本部保送上来的数学竞赛生,更是众多女生眼中的优秀男生,可惜年纪轻轻就早已心有所属,而那个女孩儿叫黎音,为了能够和她上同一所高中,他可谓是一路穷追不舍,听说他们还是青梅竹马……

原来她所看到的他的优秀,都是他为另一个人努力的结果。

这个世界没有一件事情是平白而生的,站在光里,背后就会有阴影。

深夜里的一片寂静,是因为内心已经足够强大。

03

慕犀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她开始参加各种活动,竞选学生会主席,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年级大榜上,再也没有人把她与几年前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儿联系起来。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自欺欺人、笨拙地努力着。

每当同学八卦地说起有关周颢和黎音的故事,慕犀都装作满不在乎。

他会有很好的未来。慕犀心想,也许释怀一切才能让自己的星河长明。

可是慕犀在很多很多的瞬间想起他。在路过篮球场的时候,在经过教学楼的时候,在画辅助线时无意识的标出Z和无数个闭上眼睛的时候。

每个夜里慕犀都在床上翻身,辗转反侧,梦里出现的却是少年骑着单车的背影。

她努力追赶,却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行渐远。

她有种预感,这辈子似乎只能追逐他的背影。

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高三模拟考试结束总会安排高二的学生去打扫卫生。

同学们都怨声载道,只有慕犀暗自欣喜。

慕犀悄悄去看值日安排表,高三(五)班。

是他们班的教室。

一下午慕犀都心神不宁,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安。

临近期末,各科老师都不放过课下的机会,开始拖堂。

看着周围昏昏欲睡却强打精神的同学,慕犀心里慢慢焦躁起来。

等她一路小跑赶到高三教学楼的时候,楼道走廊只有零星的校服身影。

慕犀有点儿失落,却隐隐期待奇迹发生。

终于找到高三(五)班,慕犀长舒一口气。

明明是冬天,自己却浑身滚烫。

她推开门,没有意料之中的桌椅摆放杂乱,黑板也被人擦净了,讲桌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慕犀有些讶然,愣在门口不知所措。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慕犀回头,却撞上了少年有力的胸膛。

看清来人是周颢,慕犀有些吃惊。

“同学,你没事吧?”忽地,她想起很多年前的篮球场上,他也曾这样问过她。

慕犀的眼睫慌忙颤动,愣了一瞬才摇头道:“我是今天来这里值日的,以为人都走光了呢。”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镇定,但唇齿间颤动,她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到自己的话。

“啊,这样啊,卫生我都打扫了,教室太乱了,”他径直走到书桌前收拾书包,然后说,“高三生可真是重点保护对象啊,每次模考后怎么总要高二的来打扫呀?”

他扬了扬眉毛,似是不解。

慕犀想了想,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慕……犀?”少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那一刻,慕犀竟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高兴他还能记得他。就为他那一句“慕犀”,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们见过面的,你忘了吗?寝室楼下。”少年仰起头,冲她笑了笑,“我经常在年级大榜看到你的名字。”

慕犀一怔,抬头看着他的侧脸。

少年低沉的声音仿佛带着空气都在微微震颤,让慕犀的心脏处微微发麻。

“嗯,我想起来了,你叫周颢是不是?”她故作惊讶

霎时,她感觉自己的眼睛如同落了星火似的亮起来。

他们一起走在操场上,落日的余晖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竞赛题可真难呀,什么时候才可以脱离苦海呀?”少年脸上带着盈盈的笑,那一刻,他仿佛撤掉所有的光环,像是和熟识多年的好友一般随意发着牢骚。

他穿着灰色高领毛衣,柔软的黑色头发,夕阳下,整个人显的毛茸茸的,侧面看像极了一棵挺拔的小松树。

虽然慕犀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和松树一样,这可真是一种奇怪的比喻。

“只有学习,我们才会有无限可能。”慕犀的脑子一抽,下意识地说道。

这话仿佛是在给自己一个答复。

他沒有反驳,笑了笑,似乎想到了什么。

慕犀想要有无限可能。

只求心花终于盛开,再没有别的期待。

04

夏到秋的转变总是那样突兀。一阵秋雨,满树的银杏就映满了眼帘,一朵乌云飘过,山花就烂漫了整个校园。

自古逢秋悲寂寥,古人说的不外如是。

升入高三的慕犀变得忙起来,当学校门外的横幅上挂着周颢的名字,后面紧跟Q大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仅此而已。

偶尔想起周颢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会沉一下。

无数杯速溶咖啡的刺激下依然活蹦乱跳,当她穿过黑暗的黎明,走向教学楼时,她在想,她是不是在透支生命。

现实却给了她一巴掌,并嘲笑她说这些算什么——如果只是离他再近一点。

所以当慕犀拿到Q大的录取通知书后,她毫不意外。

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有结果,但总有一些坚持,能从一寸冰封的土地里,培育出怒放的十万朵蔷薇。

那些年,《恋爱的犀牛》几乎被各大高校演了个遍。慕犀对话剧并不太感兴趣,但室友确是情有独钟。

“慕犀,你有喜欢的人吗?”室友发问。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过她,她慌忙摇了摇头,脑海里却全是少年的脸庞。

她深吸一口气,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新生门票是有优惠活动的,室友抢到了两张票,慕犀拗不过室友的请求,陪她同去。

就在进入剧院的时候,慕犀看到了周颢。

一个女孩子挽着他的胳膊,笑意盈盈。

慕犀机械般被室友拉着走路,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她隔得很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他垂下的眼里面仿佛掺了星星。她感觉他在发光。

剧院的白炽灯明晃晃的,投下的阴影在他们之间划出若有似无的界限。

她坐得离舞台很近,近到仿佛能够感受到演出者的呼吸,她屏息,认真地看着话剧逐步上演。

当男主人公近乎哀求地说着:“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犀牛一样乖乖地去新馆享受生活呢?为什么你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顺从命运,从生活中攫取简单而易得到的东西,就这样过活呢?”

慕犀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无声地从脸颊划过。

室友诧异地转头看向她。

仿佛那一刻她就是犀牛,在自认为有趣的生活中兜兜转转,使出浑身解数,在爱情中横冲直撞,面对爱与痛近乎疯狂、偏执。

什么样的感情能够抵得上青梅竹马的情谊?

她就因为他记得自己的名字,竟然妄想以后云云。

也许自己喜欢的早已不是他,而是对他付出的热情。

是她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慕犀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宿舍的,路过楼下的小卖部,电台在放一首歌。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慕犀皱了皱眉。

室友大声在旁边喊她要喝什么,她没有思考,脱口而出:“汽水,橘子味的!”

“生命像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鲜花的爱情是随风飘散。”

慕犀的呼吸一滞。

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内心早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表面却依旧若无其事。

——我贪恋的人间烟火不偏不倚,四下皆是你。

这场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老板,这首歌怪好听的,叫什么名字呀?”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05

又是一年冬天,一层薄薄的白雪,像巨大、轻软的羊毛毯子,覆盖在这广阔的校园,闪着寒冷的银光。

初冬并不太冷,只是在早晨气温稍稍低了一些,但冷得挺有精神,新鲜空气吸进肺里,清清凉凉的,如冰水般沁人心脾。

原来没有刻意遇见,偌大的校园里,他们终是没有再见。

偶尔听别人提起周颢的名字,慕犀的思绪总是飘忽不定,就像踩在棉花糖上,久久不能平静。

那一刻,她的心仿佛不属于自己。

后来又得知他和女朋友分了手,专业课也总是早退,绩点也并不太理想。听说系主任拿着他的成绩单连连叹气,感叹说浪费了一个出国留学的好苗子。

世间一切全凭努力,唯有相爱全凭运气。

他的痛苦与伤心,慕犀无法为他承受半分,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仿佛被针扎一样疼。

慕犀有时会特意在教学楼下给流浪猫喂食物。

猫全身几乎是银白色的,只是背上有几处淡黄色,两种颜色配在一起,有些好看。

慕犀无比爱怜地抱着猫儿,手指曲起,指尖在它的头顶轻挠,觉得做一只猫似乎也不错。

冬天很冷,她抱着猫慢悠悠地朝寝室楼下走去,那里有一个学生们自发创建的流浪猫聚集地,可以供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们过冬。

在路过学校超市的时候,慕犀看见了周颢。

他举着两根火腿肠,阔步向她走来。

“我说这猫怎么这么肥,原来是找到主人了呀。”

周颢蹲在慕犀身边,接过猫,亲昵地蹭蹭它的鼻尖。那一瞬间,慕犀想到自己最初要做一只猫的想法,不禁莞尔。

那是慕犀第一次仔细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是残存着孩童的圆润稚气,眼尾却又好像微微上挑,显出几分近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味道,简直是顾盼神飞。靠得这么近,慕犀甚至发觉他的眼底沉着细碎的金色,像是浅色的琥珀里揉了一把金粉。

那天,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仿佛这条路并没有尽头。

他笑着说自己喂了半个月的猫变肥得好快,而她也默契地没有问他的近况。

他们那天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慕犀说她们院里的非专业课划水的人实在太多;过几天天气还可能会转冷;她还准备计划开春给猫们搭一个小窝;小时候吃过邻居阿姨家从北京带回来的花生酥糖,甜丝丝的……

他们仿佛真的像是一对平常的恋人,对他分享自己的琐碎日常,慕犀竟有瞬间的恍惚。

末了,周颢向她道谢,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聊过天了,他很开心。

可是大多时间都是她在一旁眉飞色舞地说,甚至手脚并用地比画,他偶尔转过头,垂下眼帘,安静地倾听。

雪扑簌簌地落下来,慕犀说不出是什么心思,一瞬间觉得好笑,却没笑出来,反倒感觉到睫毛发颤,抖落了细细的雪。

“长路浩浩荡荡 万事皆可期待。”慕犀最后同他讲。

大三这年,各学院纷纷开始下发保研的资格通知,慕犀有些茫然。

又是一年六月,又是一个离别的季节。

各学院之间组织联谊会,都想要抓住毕业的尾巴赶紧脱单。

室友为慕犀隆重打扮一番,開玩笑说赶紧把她嫁出去。

慕犀踩着一双高跟鞋艰难地走着路,觉得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滑稽极了,因为就连路上的行人都纷纷侧目。

赶到餐厅的时候,包间内挤满了人,众人起哄说慕犀是最晚到的,应该接受惩罚。

慕犀的面上蓦地有点儿发热,不好意思地低声说着抱歉。

同学们依旧不依不饶,慕犀硬着头皮接过递来的杯子。

“我来晚了。” 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慕犀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答话,周颢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坐在离她不远的位子,周围的男孩子笑着说这天不尽兴绝不放他回去。

旁边好像有人叫她。

慕犀应声,僵着身子,转身,急匆匆地往外走,走出餐厅的门,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外边的冷风让她有些许的清醒,可仍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她一转身,看到了周颢。

两个人傻愣愣地对视一会儿,他想了想,轻咳一声,道:“我要去香港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醉意,神色自若、眼睛清澈,只在眼尾浮着些红。

“嗯,一路顺风。”这是她能送给他最后的话。

06

周颢没有回头。他坐了最早一班的飞机前往香港。

借着最初与最终的不敢,借着不言而喻的不见。

他忘不掉女孩子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她叫他的名字,说:“你总要重新开始的,为什么就不会是我呢?”

莫名的心绪突然涌上来,他该嘲笑她不懂,但他说不出口。他的喉咙像是被掐住,舌根都微微发麻,他只能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

这个城市总是苏醒得太早。昨夜的浮尘还未来得及平定,暗下的路灯似是仍有昏黄色的灯光要透出来,细看时却是晨曦的折射,并没有太多人会注意到这样的场景。

他坐在双层大巴上困得要命,眼睛都睁不开,脑子里混混沌沌,耳边一时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喧闹,一时却是慕犀轻柔的声音。

阳光打在侧脸上,她轻轻用手把头发别在耳后,微风拂起她鬓角细短的碎发,扭过头来冲自己嫣然一笑。她还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

笑容和日落不归属任何人,但又是每个人向往的浪漫。

看车厢里人间烟火,车窗外晚霞浪漫。所有这些温柔时刻,他都想与她一起度过。

又过了两年,周围的亲戚朋友都在劝他赶紧找一个女朋友,要成家立业。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黎音才这么多年孑然一身。

周颢只是望着天,没头没脑地露出个淡淡的笑。

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里一笔一画都藏着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同门的师弟拜托他去机场接一位来自内地的朋友,他恰巧无事,便一口应承下来。

看到来人是慕犀,他一愣,旋即笑起来,一笑又有点儿少年时阳光活泼的潇洒,眉眼间的疲态也扫了几分。

他接过慕犀手中的行李,说着好久不见。

凌晨的机场人很少,周围的情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跟在他的身后,他不敢回头去看她。

机场外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他开车带她去香港繁华商圈油尖旺区的中心旺角,体验香港人的早市生活,去铜锣湾吃大名鼎鼎的一兰拉面,他为她在维多利亚港拍了很多很多照片。

拍完照片他们就坐在一个喷泉旁边。

慕犀愣愣地看着合照,无端地想要落泪。

一个弹琴卖艺的老奶奶过来,说要为他们弹三首歌,祝他们的爱情甜甜蜜蜜,还用粤语对慕犀说“生得真系靓”。

“嗯”,周颢笑吟吟地说,“我也觉得。”

慕犀不解,抬头望着他。

“你真漂亮。”

慕犀一愣,微烫的脸,全红了,风一吹, 脸上的热度格外明显。

话音刚落,像是应和他的话,夜晚第一支烟花升上天空,远处的烟花亮起,变成一个彩色的点,然后再一点点地坠落消灭,看见漫天星辰坠落,守在大道上的孩童欢呼雀跃。

“慕犀,”周颢扭头去叫身边的女孩儿,道,“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他开口时感觉夜风吹过唇齿,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慕犀当然也听不见。她也在看烟花,眼里是无数星辰。

天空终于归于平静,慕犀转过身,深深地望着他,抿抿嘴唇道:“我要回去了。”

他可能忘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但他始终记得那个夏天,周围人的喧闹和放肆招摇的烟花。

青春是一本仓促完成的书,单薄的纸页间满满的都是成长的痕迹,一读再读,即使再不甘也只能选择放下。

他不再拥有那样的夜晚,也终于和曾经的自己作别。

07

他从香港回来,经过导师推荐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执教。

又是一年开学季,他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

新生们熙熙攘攘,可他只觉得吵闹。

周围的长辈、朋友都夸他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许多科研课题的项目带头人,没有人真正关心过他的内心,各种名誉头衔都让他觉得自己活的空洞又无趣。

后来辗转听说慕犀回到江阴教书,这么多年依旧是一个人,朋友开玩笑说着:“你们可真般配,干脆凑在一起过得了。”

时隔多年,没有想到他们竟都是因为单身而被相提并论。

他有时会喝酒,觉得只有醉生梦死间才能看得清她的倒影。

清澈的银光在屋里流出道不宽不窄的河,慕犀就像是浸在月光里,长发和睫毛都淌着微微的光,她抱着猫,像许多年前那样,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周顥浑身一颤,胸口剧烈起伏,细细的汗珠自额头滴落。

走在他前边的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

女孩儿费力地拉着一个行李箱,慢慢跟在男孩儿身后。

突然,那个女孩儿停住脚步,瞪了男孩儿一眼,又垂下眼帘,声音闷闷地说:“帮我拉一下好不好?”

男孩儿含笑瞥了女孩儿一眼,没有答话,却自然地接过女孩手中的行李箱。

女孩儿蹦蹦跳跳地走到男孩儿身边,也欢喜起来。

周颢自嘲般勾起嘴角,心里更加苦涩。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也是一个这样枯燥烦闷的九月。

他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她,但又想不起来。她的笑清清浅浅,映得眼瞳有薄光。

可是那时的他竟毫不在意,现在想来年少时的欢喜大抵就是那样,简单但有温度。

远处的云雾轻拂过黛山,橘黄的日落点缀其间,原来他早已失去了此生挚爱。

他买了一张回江阴的机票,临行前想去买花生酥糖带给她。

车上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周颢听着张信哲深情款款地唱着:“不问你为何流眼泪,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且让我给你安慰,不论结局是喜是悲,走过千山万水”。

——多么希望能与你能走过山川湖海,写温柔的字,拥抱坦荡的爱。

一首歌毕,车内是良久的沉默。

手机铃声响起,他想要去拿手机,却意外打落在副驾驶座的座位下。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弯腰去捡,随即与一辆逆行而来的大货车迎面撞来。

刺耳的刹车音,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场面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伴随着金属刮擦和撕裂的声音,周颢握着方向盘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慕犀,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话剧《恋爱的犀牛》吗?

“我也不相信一个人的愿望可以大到改变天空的颜色和物体的形状,使梦想具有真实可触的力量。”

“不,我偏不,我偏要爱她。”

这是他最喜欢的句子,在无数个黑暗给予他前进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许下最后一个愿望,愿她此生平安喜乐。

远在千里之外的慕犀还什么都不知道,此时的她正安静地睡着,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嘴角还带着一丝恬淡的微笑。

她梦见了一场踩起来嘎吱嘎吱的大雪,有路灯下昏黄模糊的暖光、有趴在桌下酣睡的猫咪、有热热的烤地瓜、有一壶暖胃的酒、有本想看的书、有窗上的雾,还有记忆中的少年带着一身冷气进来笑着说“我回来了”。

她冲上前抱住他,就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08

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美不胜收。站在太平山的遥望台上,可以看到香港的全部夜景。无数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从天而降,闪着迷乱的光,迷了人眼,乱了人心

许多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坐在他的副驾驶座,看着马路上一串串明亮的车灯,如同闪光的长河,奔流不息。

她没有告诉他看到了后备厢放着的一束娇艳玫瑰,他也始终没有和她说一句“我爱你”。

一辈子究竟有多长?

小时候,看着满天的星星,当流星划过的时候,却总是来不及许愿。长大了,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还是来不及。

来不及勇敢,来不及挽回。

总以为岁月漫长,他和她还有大把的时间。

原来,一生已尽。

编辑/猫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