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望春晓

段风寻

作者有话说：小说里弟弟的原型是我的亲弟。亲弟算是有些实力，但是也欠揍，所以打弟弟要趁早，不然以后打不过。小说里的男主原型，肯定不是我的对象，毕竟这么温柔优秀的男主，只能在小说里写写了。

那日的晨光绵薄如雾，吻在少年侧脸上，让我感觉如遇神明。

1

十六岁那年，我的偶像是孙燕姿，于是上高中的前一个礼拜，我拿着她的海报去了趟理发店，请托尼老师把我的长发剪成了偶像同款“鲻鱼头”。

可现实很骨感，理完发的我更像“杀马特”小青年。军训站队时，由于女生方阵里多了个人，而男生方阵里又少了个人，教官便指向我：“你的身高、发型刚刚好，为了团队，委屈你去男生方阵吧！”

我义不容辞地应下，后来和其他方阵进行军体拳拉练，对面的男孩不知我是女儿身，一拳过来，我慌张格挡，却不小心被人砸中鼻梁。

我血溅当场，意识模糊间有人将我背到了医务室，我只隐约听到他温柔地和校医解释：“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啊。”

因为分配的方阵是随机的，我连那人的姓名都未曾得知。后来同秦朝阳说起这件事，他笑得直捶桌：“秦春晓，就你这腾格尔式的造型，那人一定是八千度近视！”

握着钢笔的我咬紧牙关，才忍下了把这个兔崽子狂揍一顿的怒气。

其实我无数次反思过，自己是怎么让秦朝阳这厮健康长大的。诚然，在外人眼里，他算得上是天才少年：连跳两级，称霸年级榜首，拿遍各类竞赛奖，在某青少年科技比赛中夺冠时，还有电视台采访他。可在家里，他就是个普通男孩：爱喝冰镇可乐；讨厌洗袜子；喜欢顶撞同胞姐姐，也就是我本人。

初升高那年，我们恰好考到同一所学校，秦朝阳顶着学霸光环，最终进了火箭班。刚满十四岁的他在一堆正拔节成长的少年里矮得实在显眼，为此，我常笑他：“你就是传说中的‘鸡立鹤群’吧！”

秦朝阳呵呵冷笑：“我只是没发育，况且我又不是你，吃饭只长肉不长脑子。”

尽管我每次都气得抓狂，可成绩是硬伤，每到这时，我都恶毒地希望有个学神从天而降，让秦朝阳尝尝考试失利的苦头，但那都只是希望。

直到溫岁寒出现。

月考成绩出来后，秦朝阳破天荒地没和我嘚瑟，回家只顾玩减压游戏。我去送水果时，偷瞟了一眼，正巧看到电脑屏幕上的人形沙包上写了三个大字：温岁寒。

为此，我震惊不已：“秦朝阳，你三观要正一点，你这和古代妃子扎小人没区别啊！”

他甩开手柄，嘴巴一撇：“一个书呆子，有什么了不起。”

结合在学校听到的风声，我大抵猜到了事情的经过：这次考试，我的天才老弟痛失榜首，屈居于班长温岁寒之后，加上对方人气高，而秦朝阳平日里又眼高于顶，便受了不少奚落。

深知秦朝阳内心的小骄傲，我假装不知情。那阵子，他的心情都是阴转多云，某次出门连早餐都忘了吃。我下定决心让他体验下亲姐的关爱，便买了米粉提到了他班上。

此前和秦朝阳赌气，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火箭班，那小子却不知去向。遍寻无果后，我想找人求助，转身不小心撞到某人，提着的米粉也撒了一地。

晨光熹微里，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眉头微皱，他取下嘴里咬着的牛奶吸管，抖了抖身上残余的米粉，调侃道：“看样子，我的校服比我更有口福。”

声音和印象里的重合，我像被点了穴一样愣在原地，直到耳边响起秦朝阳的咆哮：“温岁寒，你堵着我姐干什么？”

他后头的嘟囔，我已然听不清，在温岁寒笑着递来纸巾时，我只听到有个声音在心里高声宣告：秦春晓，你的青春要正式开始了。

2

自那之后，我“探亲”的次数与日俱增。

我今天给秦朝阳送奶茶，明天给他送辣条，一时间还得了个“国民好姐姐”的称号。秦朝阳收下最新的漫画书，脸上疑云密布：“无事献殷勤，秦春晓，你有什么阴谋？”

瞥了眼抱着练习册从办公室归来的温岁寒，我只好挤出一副贤惠的模样：“你姐良心发现了，不可以呀？”

我怎么会让秦朝阳知道，温岁寒就是在军训时一眼看穿我“女儿身”的豪杰？

可惜秦朝阳和温岁寒之间并没有学霸的惺惺相惜，倒是充斥着一股子火药味。据说，他俩常因为数学题目和竞赛针锋相对，一度是理科课堂里最靓丽的风景线。而在这种势同水火的对峙里，我不幸成了炮灰。

具体情景要追溯到某次学生会突击检查校服的时候，那天我因为校服没干，穿了自己的卫衣，在楼梯口躲检查，被逮了个正着，“执法者”正是温岁寒。

他高一时便当上了学生会的纪委部长，据说行事严厉得让校内刺儿头都有心理阴影，加上秦朝阳的龃龉，我知道自己难逃一劫。

“朝阳他姐，你让我很难办。”面前的男孩戴着红袖章，脸上写满严肃，“我们也算熟人了，你说该怎么罚？”

我尽量忽略“大姨妈”造访的不适，只梗着脖子看他：“你直接点吧，跑几圈？”

大抵是我的样子太过悲壮，温岁寒终于没绷住，轻轻笑出了声。

“我有那么冷血无情？”他脱下校服披到我身上，俯首悄声道，“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俩都得被罚。”

我犹自处在震惊当中，不敢相信温岁寒放了我一马。那日的晨光绵薄如雾，吻在少年侧脸上，让我感觉如遇神明。

这件事成了我和温岁寒的秘密。

之后省里举行青少年机器人竞赛，秦朝阳带着组装的“宙斯号”跃跃欲试。临出发前，他还同我承诺：“拿奖金了，就赏给你去买五月天演唱会的门票！”

他这话让我也燃起斗志，特意通宵为“宙斯号”自制了必胜的勋章贴纸。只是没想到参赛当天，温岁寒也在场。

他的机器人名叫“祖冲之”，和“宙斯号”一样过关斩将才来到决胜局。我还没来得及讶异，就见那个小小的黑色机器人转身对我敬了个礼。

隔着人群，我看到温岁寒嘴角微扬的弧度，皎皎如天上明月。身边的秦朝阳却撇了撇嘴角：“看我怎么让他服气。”

强敌当前，我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当到达格斗局时，我的隐忧终于成了现实，最后几分钟里，秦朝阳的机器人忽然因为续航不足倒地，只拿到了亚军。

天之骄子秦朝阳从未碰过这样的壁，我在赛场后台等了好久，迟迟未见他的人影，最后还是温岁寒找到我：“朝阳他似乎心情不好，从后门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拔腿就往外冲。温岁寒及时拉住了我的手，他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太慌张，我陪你一起去找。”

我们走遍了大街小巷，暮色四合时，才在一家书屋找到了秦朝阳。

他正窝在沙发角落看科技杂志，看到我后，头埋得更低。我假装没看到他红红的眼睛，只坐到他边上说：“走啦，回家。”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今天没能给你赢到门票。”

我鼻子有点泛酸，秦朝阳太像只小刺猬，哪怕平日里再乖张，也总会在我眼前暴露柔软的一面。思及此，我挤出笑脸，推了一下他：“那下次一定要赢回来，不然和你没完。”

几番互损后，他的心情终于缓和。瞥到一边的温岁寒，他哼了哼：“你还是蛮强，但小心点，下次我一定拿冠军。”

我为这番中二发言直冒汗，温岁寒并没有不悦，他像大哥哥一样摸了摸秦朝阳的头，慈爱地一笑：“那我等着。”

这是秦朝阳最厌恶的动作，他瞬间又变回了愤怒的小狮子，竟追着对方绕着书屋跑了整整三圈。

我在柔和的石英灯光里哈哈大笑，温岁寒闻声，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我：“秦春晓，以后我们都一起走吗？”

3

那时我们都是骑自行车上学，温岁寒的家和我就在同一个方向。

没有人知道，我每次在街角早餐店啃那么久的油条，就是为了等温岁寒那辆捷安特从巷子口拐出，我一直以为他不会注意到缩在角落里偷窥的我。

对于温岁寒的提议，秦朝阳倒出人意料地赞同，有温岁寒在，我提出的所有在他眼里看来弱智的题目，都能得到有效的解决。

当然，最关键的是，秦朝阳可以顺势骑一骑温岁寒那辆炫酷的限量版山地车。

说来也奇怪，在秦朝阳口中扶不上墙的我，在温岁寒手里竟成了“可造之材”。月考后，我的数学第一次及格。拿到成绩的那天，我发现课桌上多了一罐亮晶晶的水果糖，上面还有一张小字条，写着：“奖励给我最得意的徒弟。”

抱着糖罐的我受宠若惊，像得了一罐钻石。那段时间，我迷上了做午餐三明治，便特地多做了一份，让秦朝阳带给温岁寒，美其名曰是为了报答他的补习。

秦朝阳十分抗拒，说我太容易被收买，但还是勉强照做了。直到某次同路，我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温岁寒对我厨艺的看法，对方却一脸茫然：“什么三明治，我午饭从没吃过三明治啊。”

边上的秦朝阳眼神躲闪，没等我开口，他便撒丫子往前逃：“我多吃一份怎么啦？温呆子只会横向发展，我还要长身体啊！”

得亏温岁寒及时阻止，我才没有把這兔崽子暴打一顿。

之后学校搞社会实践活动，号召学子通过自己劳动所得帮助山区儿童，我和秦朝阳都报了名，但也因为这个小矛盾，我和他都是各自为战。

秦朝阳脑子好，平常靠在网上教人解题都能赚到零花钱，我没啥特长，最后只在游乐场的鬼屋里头谋了个兼职。

赤日炎炎似火烧，我的道具服都湿透，带着“知识就是力量”的感慨，我撵着两对情侣满屋乱窜。男生大概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男友力”，在女生尖叫的时候，骂骂咧咧地回身踹了我好几脚。

我摔了一跤，对方仍未罢休，好在有人及时制止了他。幽幽灯光衬得少年的眉眼越发冷冽，他将我护在身后，声音不复平日的温和：“玩不起就别玩，殴打工作人员算什么本事？”

之后负责人赶到，调出监控后，那对小情侣才终于悻悻地离开。

休息室里，温岁寒用湿巾小心翼翼地擦着我脸上被汗水晕开的油彩，注视我良久，他忽然扑哧笑了：“秦同学，你现在好像只大花猫。”

他这话本是玩笑，我的委屈却找到了宣泄口。他见我嘴巴一扁，赶忙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草莓味甜筒。

我咬着甜筒，心情便立马多云转晴，只含混不清地和他搭话：“温岁寒，你一个人怎么想到要来玩鬼屋？”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但温岁寒似乎被问住了，他咳了咳：“就是，就是看小时候没怎么玩过，忽然想来体验一把。”

我不疑有他，听说他家教森严，没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实在正常。思及此，我动了恻隐之心：“没关系，我对这里熟悉得很，要不要我带你逛逛？”

原本我只是客套，他竟然郑重地点了点头。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霸温岁寒在玩娱乐项目这一方面实在不在行。

我带他去玩跳楼机，结果他恐高；我带他去玩海盗船，他叫得让边上的小朋友都嫌吵。迫于无奈，我只好放弃了刺激性项目，带他玩了玩旋转木马。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温岁寒同学抱着我打枪赢来的巨型皮卡丘，骑在木马上笑得像个三岁的孩子：“春晓，你好厉害，枪法那么准！”

我内心吐槽是你枪法太糟糕，但还是有礼貌地微笑道：“哈哈，你也很厉害。”

他受用地点点头，就在我松口气的时候，他忽地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为了报答你，我也送你一个礼物，想不想要？”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温岁寒稚气的一面。少年吐气如兰，拂过我渐长的发梢，像春日的柳枝荡起湖面涟漪，让我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好”。

4

温岁寒所说的“礼物”，就是给我介绍一份事少钱多的兼职。

为了准备面试，我特意穿了最新的雪纺裙，到达约见地点时，我不断劝说自己要放松，但看到温岁寒，我还是愣住了。

当然不是因为他有多帅，而是他身前的景象：我从未见过这么多哈士奇！

一哈能斗上帝，二哈开天辟地……我瞪着眼前一群大狗小狗，开始在风中凌乱。温岁寒正握着奶瓶为一群小狗崽忙前忙后：“这是我叔叔经营的犬舍，他有事外出，要请两个兼职人员照看一下。”说着他又朝我眨了眨眼，“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好推却。犬舍里的工作的确轻松，我只需按他的嘱咐按时喂食清扫，就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报酬。他俨然是名动物专家，他对每种犬类的作息、脾性都了如指掌，不仅能给宠物修毛、去泪痕，甚至还能训练顾客的暴躁泰迪犬定点小便。

相比之下，我就显得业余多了。哈士奇好动，我每周都需要带着狗妈狗爸出门遛弯。只是出师不利，遛到书店附近，我正好偶遇刚买完杂志的秦朝阳。

这小兔崽子打量了我半晌，最后出言不逊道：“看来你骗爸妈说来书店自习是假的，哈哈，让他们知道，你还不得完蛋！”

他语气里的威胁意味太明显。从小到大，无论是我偷改成绩单，还是藏言情小说，他都会拿来大做文章，榨干我的零花钱。思及此，忍辱负重多年的我正想爆发，还没发作，我身前的哈士奇夫妇就已拔“牙”相助了。

大概是他那些科学杂志上的化石太像大棒骨，哈士奇张嘴就啃。事故发展到最后，就是狗爸狗妈叼着杂志满街乱窜，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后面追。那景象实在混乱，围观群众仿佛看到了出街的马戏团，好在温岁寒赶到，控制住了局面。

可狗妈在奔跑途中被碎玻璃扎伤了肉垫，看着缩在温岁寒脚边不断呜咽的小狗，我心内愧疚，便强行押了秦朝阳上门道歉。

温岁寒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帮狗狗包扎时还安慰我：“伤口不深。这件事也怪我没考虑周到，你这小身板没什么力气，牵制不了两只大型犬。”

正在墙角罚站的秦朝阳又开始抽风：“她还身板小？拉我来的力气大得像头熊！”

碍于温岁寒在场，我才没冲过去踹他两脚。

观察到温岁寒娴熟的包扎手法，我立刻狗腿地夸道：“温学霸真是十项全能，连给小动物急救都会。”

他扬唇笑笑，眼底却飘过些许微不可察的阴霾：“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边牧，曾经在马路边救过我一命，后来它生病去世了。从那时起，我就想成为一名兽医。”

我听罢，更加敬佩：“兽医好呀，也是救死扶伤的职业，原来你还这么有爱心！”

温岁寒对我的反应有些讶异，看我时眼里如有星河流转，可片刻后那星星又暗淡下去：“要是我父母也像你这样想就好了。他们只希望我加入看起来高大上的金融业。”随即他转脸看向秦朝阳，“其实我很羡慕你这种天才，能轻松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只是‘地材’，兴趣和学业兼顾对我来说太难了。”

谁都没想到表面风光的温岁寒有这种辛酸，就连平日嘴贱的秦朝阳都有些沉默。

离开前，秦朝阳难得大方地留下了一半零花钱，说是给受伤的小狗当营养费。

我杵在门口，木然地看着这两个不久前还剑拔弩张的大男孩在彼此客套。秦朝阳甚至一反常态化身成了心灵导师，还劝说起了温岁寒要勇敢追求梦想。

但在回家途中，他的本性便暴露无遗：“温书呆去当兽医，就没人和我争第一了，我可真聪明，哈哈……”

我拳頭捏得嘎嘎响：说好的友谊第一，排名第二呢？

5

兼职结束后，我把所有工资都捐给了学校的动物救助组织，由此获得了人生中第一张荣誉证书：学习雷锋标兵。

虽然这张证书，只要参与的人就有，但我还是觉得弥足珍贵。正当我美滋滋地盘算该怎么跟爸妈自夸邀功时，同桌拿着手机捅了捅我的胳膊肘：“春晓，你知不知道你火啦？”

我看完那个视频后差点尴尬到去世：有围观群众将遛狗事故拍下来发到了网上，引发不少网友恶搞。

只是在短视频片段里，我是一个遛狗不牵绳的霸道主人，被我强拉着去道歉的秦朝阳甚至成了被追咬的无辜路人。看着底下清一色的“没公德心”“厚颜无耻”的评论，我的心像破了个大洞，西伯利亚的冷风正呜呜地狂啸。

一整天，我都因为恶评的事情心不在焉。秦朝阳见我没等他放学，罕见地主动敲响了我的房门。

“那个视频，你看到啦？网上的人都不明真相就乱说，你不要在意啦。

“换个角度看，在视频里你比我上镜，比平常好看多了，哈哈……”

……

他喋喋不休，可我越听越心烦，最后我忍不住打开房门朝他发泄道：“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被污蔑的又不是你。你不就是想开我玩笑吗，现在看我这样子，你开心了吧？”

是的，我对秦朝阳一直藏着许多不满。儿时父母出去做生意，爷爷奶奶带我们，他得到的偏爱就永远比我多。我怎么都得让着忍着，零食得他先吃，电视得他先看，被他放的毛毛虫吓到，被他剪了头发，我也不该计较……哪怕他做再多的恶作剧，我都得胸怀宽广地原谅他——就因为我是姐姐。

秦朝阳听罢我的话，脸色也变得铁青：“对，我看到你哭的丑样子开心死了！”随即他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门，再也没了动静。

那几天，秦朝阳都没跟我说话。上下学我们不再一起走，爸妈来调解，我们也不肯低头。网上关于我的视频热度正高，那些评论看得我实在烦心，索性便不上网。

最后是温岁寒找到我，当时我正在路边摊吃烤面筋，此前我和秦朝阳每周五都会在校外小摊吃一顿烧烤，如今我们正冷战，来的便只有我一个。

“不要再为网上的言论生气了，我们已经澄清了。”温岁寒刷完一根面筋的酱料递过来，“慢慢吃，小心被烟呛到。”

我还在思考他口中那句“我们”的含义，他已打开手机为我解开了疑惑：“朝阳和我拍了视频，帮你解释清楚了。那些恶搞你的视频，我们俩一个个举报，熬了半宿都没下架完，好在最近有记者要采访朝阳，他还借了这个机会帮你发声。”

我的脑子一时有些混乱，时常捉弄我的秦朝阳，有这种良知？

温岁寒见我不信，又调出之前的聊天记录：“之前兼职，也是他先跟我说你在游乐园每天很辛苦，我才能找到你的。”

虽然秦朝阳的语气糟糕，说是因为怕被我一身臭汗熏到，但字里行间藏着的关心，我还是能体会到。

就像小时候吃零食，他会把那份多一点的留给我，看动画，会不情不愿地调到芭比公主的频道一样。我都差点忘了，他其实只是一只张牙舞爪，但肚皮柔软的小刺猬而已。

思及此，我忽然很后悔自己当时的口不择言：“是我这个姐姐当得太糟糕……”

失落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哼，你知道就好。”

这么欠揍的语气，还能是谁？我转身，便见到那个背着单肩书包的小少年，在布满霓虹灯光的背景里歪着脑袋对我笑。

6

这次的矛盾，以秦朝阳敲诈我请他吃一学期烧烤落下帷幕。

那之后，我们几个的关系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和谐状态。温岁寒坚定了以后学习动物医学专业的决心。在周末，我们也常去他叔叔的犬舍帮忙。时逢中秋，城南举行了一场花灯展，他叔叔还特意开车带了我们三人小分队参加。

灯展上有很多猜谜环节，答题胜率最高的玩家还能捧走一盏琉璃花灯。我被奖品迷得眼花缭乱，便拽着两个大男孩报了名。

上台前，秦朝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必拿冠军，然而答到第二题，他就惨遭淘汰了。

“谁能想到‘离奇’的谜底是大有可為？这是人类做的题？”当我也被踢下台后，秦朝阳拉着我吐槽，“没想到温书呆子能坚持这么久，他要是能赢，我倒立洗头！”

我表示他这纯粹是嫉妒，温岁寒那一整墙书不是白看的，无论是字谜还是画谜，他都对答如流。

等主持人宣布完冠军后，原本嚷着“他要是能赢，我倒立洗头”的秦朝阳早已不见踪影。

灯河潋滟，人流如川，琉璃花灯有点重量，温岁寒便帮我提着，慢悠悠地随着我的脚步在人海浮沉。

没了叽叽喳喳的秦朝阳做陪衬，我竟不知何故有些尴尬。有路人不小心撞来，他便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肩，而我始终不敢抬头道谢。好在有对陌生情侣帮我救场，男生拿着相机，恳求我为他们拍纪念照：“小姐姐，待会我们也帮你俩拍一张，互帮互助嘛。”

我趁机舒了口气，可轮到我们时，那男生显然不识相，始终不肯按快门键：“小姐姐，别笑得这么勉强，要靠近点哦。”

我脸变红，正想退却，温岁寒却拉着我往他那边一带，撞上他胸膛的那一瞬就此定格。那男生还说这种动态捕捉很有美感。

花灯的坠环相碰，琳琅之声仿佛春水淙淙，我看到温岁寒眼里自己的影子，在漫天烟花下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蔷薇花。直到秦朝阳的公鸭嗓在身后响起：“你俩够不够意思！都不能等我先买完烤面筋？”

不得不承认，他的搅和功夫一流，话题很快转移到了高等函数，听得我昏昏欲睡，以致回到巷口，我都没反应过来那里站着两个人。

黑色宾利和老旧的巷子口格格不入，车前的夫妇笑意盈盈地朝我们看过来：“寒寒，你叔叔说你应该是来这里玩了，我们特意来看看。”

看见许久不见的父母，温岁寒明显地僵了僵，随即才冷淡地解释：“我送朋友回家。”

温妈妈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反而笑着看向我：“现在还早，阿姨请你们吃夜宵好吗？”

说实话，看着一身名牌的温阿姨坐在满是油污的路边摊时，我是很愧疚的。她的优雅气质实在和这里不搭。趁着温岁寒和秦朝阳去买饮料的间隙，她开始向我打探温岁寒的近况。

因为温家父母常年在外，我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明。温阿姨脸上写满担忧：“这孩子，竟然还想着当兽医，成绩单上他的分数也在下滑，我们还在考虑是不是该让他转学换个环境。”

我听罢，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解释：“那是岁寒的梦想，他的成绩跟环境没有关系的……”

可温家父母摇了摇头：“小姑娘，自从你们和岁寒来往后，他怠惰了很多。我们知道你的弟弟很有天赋，但岁寒没有，你可以和你弟弟疯玩，可他耽误不起。”

他们后面说的一堆道理，我都不记得了，我的脑海里只回响着“耽误”这两个字。

原来在外人眼里，我只是拖后腿、会耽误人的那个吗？

7

认真思考完以前种种，我悲哀地发现，无论是在老师，还是在同学眼里，我的确是会拖后腿的那个。

此前常有八卦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说我笨得不像秦朝阳的姐姐，也不配做温岁寒的朋友。那时我懒得去计较，细究起来才发现，自己没有特长，不够漂亮，成绩不好……似乎真的一无是处。

之后期末考成绩出炉，看到自己三位数的年级排名，我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我的确不够格当天之骄子的亲人和朋友。

自打和温家父母一别后，温岁寒再来找我，我都只得找借口回避。神经大条如秦朝阳都意识到事情不对，我便搬出“高三不能贪玩”的理由来堵他。

他难得没钻牛角尖，见我态度坚决，还常常主动把笔记和资料借给我，可他的字体向来龙飞凤舞，那些工整清秀的字迹，我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另一人之手。

可哪怕是我有了一点进步，在他人眼里还是显得微不足道。某次在食堂打饭，我恰好听到后头的几个女生小声议论，说我的成绩是因为有尖子生帮我作弊才有了提升。

我憋着气装作没听见，彼时温岁寒正在边上值勤，他瞟了我一眼，随即板着脸对那几名女生说道：“请你们不要插队，不然待会扣文明分。”

女生只得悻悻地离开，见我面色不好，温岁寒还想上前和我搭话，可我心里有鬼，连饭都没打就跑出了食堂。后来还是秦朝阳送的饭，为了让我开心，一毛不拔的他甚至主动提议请我坐摩天轮。

华灯初上，我吃着烤面筋吹着夜风，心情的确好了大半。我刻意忽略等在卖票台边的那道孤单侧影，只拉着秦朝阳讨论考试的错题。最后是他先按捺不住：“你真不打算下去见他？”

所有的话哽在喉间，我不知如何措辞，只得用力摇头，仿佛这样便能让自己坚决一些：“不去。”

我很清楚，我还不够优秀，不够自信，最重要的是，我还不够勇敢。

秦朝阳也没再多言，只陪我坐了一圈又一圈摩天轮，直到那道身影离去，在底下留下一盏微光幽幽的琉璃花灯。

之后，温岁寒再未来找过我，但秦朝阳给我的笔记上的字迹始终不曾变。那时正流行写同学录，我思来想去，最后选了画着小狗的那页，在“未来梦想”那一栏里，一字一句填上了“希望你能坚持自己的热爱”，偷偷放进了他的抽屉里。

毕业季来去匆匆，我知道自己挡在心门外的，不仅仅是一个少年，还有我迷蒙又热切的青葱时光。

尾声

高考成绩出炉后，我成了老师眼里的黑马。秦朝阳也早已保送，提前前往B市参加大学生数学夏令营。暑假漫长，我找到之前兼职的那家犬舍，却始终没有遇见我想遇见的人。

温叔叔说，他准备转让犬舍，好奔赴心爱的女孩所在的城市。

帮忙收拾时，我假装无意间问起温岁寒的消息，对方叹了口气：“他可能要遵循父母的意思，去英国学习金融。”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雨打落的花苞，彻底枯萎下去。犬舍关门前，老板送了我一只边牧，忆起这是那人最爱的小狗品种，我决定收下。

温岁寒养过的边牧叫多多，所以我也给它取名叫多多。多多很伶俐，很快学会握手、算数，连我妈出门买菜，它都要跟着提菜篮。

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夏日清晨，我妈忽然急匆匆地打电话给我，说多多走丢了。我急得团团转，立马要出门去寻，赶到巷子口，却看到三角梅边一个清俊的侧影。

多多乖乖地趴在他的怀里，正舒服地享受他的抚摸。

听到脚步声，男孩抬眼向我看来：“这只狗狗真有灵性，自己找得到家。”

我望着他，半晌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话：“你、你不是已经去国外了？”

头顶天空一碧如洗，微风轻拂，挠得一丛丛三角梅沙沙作响，温岁寒拂开落在我肩头的花瓣，像初见时轻轻笑道：“我不会走的。

“毕竟，我还要实现某人想要我继续坚持热爱的愿望。”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