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梦中 [组诗]
2022-11-11甫跃辉
■ 甫跃辉
暮 晚
梦见在老家写小说。小说里的人物
到了相对无言的时刻。而我周围的事物
都在暗下来。纸面的积雪更甚白日
耀眼而冷,阒寂无声——
无人敲门,鸟雀也不来拓一行脚印
我起身在院子里走,腹声如鼓,僵硬的关节咔咔作响
骑单车出门,去往小学的方向
校园的围墙,仍保持着我小时候的样子
烧烤摊的白炽灯,在围墙拐角处亮着
它在等放学的学生,也在等多年后的我
我不紧不慢骑着车,经过不紧不慢的稻田
稻田四四方方,被绿色和寂静填满
近了。夜风
轻轻一吹
灯熄灭了。夜风——
轻轻地,持续地,吹——
我停下单车,站在半路
这时候校门开了,学生们羊群似的涌出来
他们新鲜的声音,溢满昏暗的道路
南边的一片藕田边,他们
像荷叶一样展开,像荷花一样绽放
我多想加入他们,但我只是远远地站着
登 山
山总是高。梦中的一样,也有
不一样的地方,高高的山可能倒置在头顶
怎样爬上一座倒置头顶的山?
或许只用坠落,从低处坠入山顶?
我总看见自己身处低处,这么想着
山就翻转过来了。我如沉重的雨滴悬在高处
头顶向下,瞄准一座山的顶部
怎样从高处爬上山顶?降落和上升同样困难
——我为何非得去山顶呢?
我为何要么在高处,要么在低处?
这些问题把梦撕开一道口子,现实的逻辑
从耳边吹进来,梦里的山更具体了:
青郁而蓬勃,如一朵绿色的渐渐远去的云
在我的四周环绕,淙淙的流水声
啾啾的鸟鸣……我醒来时,天色向晚
家里没一个人,楼下没一个人,这世界没一个人
过 河
梦里仍然有那么多条河挡在面前
每一条河都在等一个人泅渡,每一个梦
都在等一个失眠的夜晚
夜晚的灯火明亮而又幽暗,仿佛被时间磨损的
浑身釉质和刀伤的青铜,叩之铮铮然——
明亮的声音,是梦里一条大河的反光
河面宽阔,波涛不兴,没有一叶小舟可渡
我亦不能飞身而过——梦的不自由,在一条河边
暴露无遗:一整条河是一整片水被拘在狭长的房间
一整条河是不可止息的流动,是鹅卵石恒久的反抗
一整条河在梦里,让梦变得水汽淋漓
也让梦变得跌宕起伏、捉摸不定
即使一整条河醒来了,我仍在梦里守着河岸
在这交互的时刻,有没有人看见
一条赤裸的河,在无梦的人间游荡?
飞 鱼
那么多鱼活在梦中的水域。我一次次
在梦中遇见它们:它们影子般穿过水草丰沛的夏日河底
来到冬天厚实的冰层底下,吐出气泡
气泡上升并破裂,是一个个脸色惨白的太阳
有时候,冰层只是虚设之物
它们急速游动,跳跃,溅起水花
水花落在我脸上,发出潮湿的声音
我有时就此醒来,有时继续梦下去——
梦在幽暗的隧道里滑行,这些鱼变得硕大
并且长出翅膀,从水底起飞,带着
淡水或海水的腥味儿,扑我满怀
我说不清楚是兴奋,还是想要逃避
很多时候,我会就此醒来——
偶尔,我会继续梦下去,梦穿行在大雾里
雾没有方向,是柔软的,又是坚硬的
我近乎绝望,而终于麻木地置身鱼群之中
鱼群游弋,无声,明亮
我不得不醒来,在一种淡泊的寡味里
出于好奇,我查过梦见鱼意味着什么
《周公解梦》上说,意味着将有好事发生
也可能预示着疾病和失败
我从不相信这些,却发现梦里的鱼
更深地看向我,用它们永不闭合的黑眼睛
松 脂
当我写到松脂
我是说,用键盘打下这两个字之前的一瞬间
忽地闻到松脂的气息,再要去闻
怎么也闻不到了
在一篇文章里,我写到过世的
小学班主任。次日睡醒前一刻梦见他
我说:“余老师,我去找过您的,您家里没人。”
他说:“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三十棵松树。
你认不出来了。”
那时候,我也闻到松脂
青涩的,清冷的,还有一点儿日光稀薄的暖
冬日的风,正吹过南方蓊郁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