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章池的诗 [组诗]
2022-11-11杨章池
■ 杨章池
春天最重要的事情
这次来访很突然:
父亲多年的好友,音信
曾断20年
这次见面很艰难:
唐老师的轮椅已经生锈
一动就气喘吁吁
父亲被脑梗牵制,五年未出远门
坚持吃素,体重一天轻似一天。
这场相会很郑重:
两个看得到对方边界的老人用了心
父亲把头发梳了又梳
新西装新领带让唐老师发光。
他们带来了什么礼物不重要
吃了什么不重要
握手姿势对不对不重要
谈了什么不重要
说没说错也不重要——
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
半世纪的教师生涯
他们吞下的粉笔灰,足以
置换出胃里所有的话语
最重要的是——
临别时,两个年过八旬的老人
突然紧紧拥抱,涕泪交加
春天美好,他们怎能
忍住这场痛哭
在鼓浪屿看日出
从莫奈5点钟的画廊中走出来
我们被描进下一笔。
不舍得离开,夜
提前搁下几件衣裳
为海滩的静谧抹上粗黑
在越来越小的天地中,潮汐
被规训成即浮即忘的想法:
微笑勉强,念头辛酸
肩并肩走在往事中,我的低语
到达儿子时,年代已经滑向深处
他眼中的我,时隐时现
礁石上的欢呼,凝结在螺纹里
云亮起,期待穿破,而日光不来
世界藏在浪间。
“当!”时间到了,它敲出的
这缕金光,粗粝,亲切
将我锈蚀的头脑,轻轻擦拭
“问题从未被克服……”万物在上,我拱手
交出一个父亲的健壮和孤独
注:①笔者游历期间暂居画廊旅馆鼓浪屿莫奈花园店。
牛长岭①之远
水田像镜子,春光四处晃荡
仅仅隔了一块油菜地,公鸡的啼鸣
就旷远得,像来自三十年前
又像是自由得,把自由本身
都没放在心上。
做营养钵的农妇停下来擦汗,她向我们
望过来的一眼
湿润,开阔。
蜜蜂显然牵挂着别处
每一阵嗡嗡都带来瞌睡和
一所朗读的小学校:
但,一触及花蕊它就被弹开——
如此强大,那沉默的吸吮,那完全
不能信任的语言。
桃枝拂拭墓碑,动不动
就有神来之笔。
四月,华严寺的僧人云游未归
面对我们的一次次发问,七八尊
佛含笑不语,和蔼得
像久别的亲人。
注:①牛长岭,低丘,位于湖北省松滋市街河市境内。
很久没有听过笛声了
现在它真的响起来
它裂开,升空,盘旋
穿过多云天气和密集楼群
穿过无尽的打卡声,任务表
来到我的额头。
不用回到童年、潜进唐诗里去找
就那么一小会儿,它在
就唤醒所有不在,事件悬浮
从近到远列队前来
那些无力和来不及
都凝束成我此刻的目光——
鹰一样俯冲,某个黄昏小院
退休教师双手执笛十指翻飞
粉笔灰从眉头簌簌地落
千家万户的饭香,在升
我捧回这颗心像迎回流浪多年的孩子
他饱尝泥泞和尘埃
扭曲,变形,发皱
但他还是我,还是
这套磨损的手和脚
这个辛酸的胃
这些忽上忽下的血压
这副亲爱的、深刻的病容
这些年
他被五花大绑装进工具箱
被抽打,表演拙劣马戏
被撕扯拖拽,践踏唾弃
作为鱼肉被肢解,作为中药被煎熬
阳光短暂照射后
误解和厌憎还会加剧
疼,恨,鄙视。
他有时在耳旁发出一个所托非人的
智者的叹息——
顽石不出玉,废铁不成钢!
他有时在天际,放射
全人类都能看到的光:
千疮百孔,他仍然爱着我。
这个上午,我捧回这颗心
像迎回流浪多年的孩子
我将他重新摁进空空的胸膛时听见
一声抵制不住的呜咽
我们合为一,不再分离
我们清扫自己,碎片纷纷
和冬雨一起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