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故乡(组诗)
2022-11-11韩文戈
◎韩文戈
[我有一把卷刃刀被人间所困]
小个子叔本华强大得让我恐惧
哦,不是叔本华让我恐惧
他引领着我测度了人的深渊
自此,只有自然和自然的艺术才带给我意义
叔本华有一双洞穿深渊的目光
犹如他深不可测的独居
投水的策兰用赋格向我演示了死
不是策兰,是他的诗呼吸着死亡的呼吸
他研磨犹太人的骨灰写字
是间歇式疯狂的人类带给我不安
我只得转向乌托邦,浩大的星空,神
那里有我重构的故乡
少年起,小个子鲁迅就让我绝望
不是他制造绝望,伟大的爱恨铁不成钢
他的刀永恒逼近并无起色的人性
现在仍站在人的边缘,他冷峻如鹰隼
注视每个出窍的灵魂,众人掩护着众人
完成一场物质主义夜色下的集体逃遁
[夏至日的下午]
夏至日下午,我和树木的影子又矮了许多
与身齐平的时间被风一层层卸掉
如果风继续刮,我将继续矮下去
而树木却继续生长,直到死亡的高度
树上隐形的钟表也越走越慢
秒针、分针、时针搅碎的时光粉末
塞满了钟表的玻璃房
直到它们像沙子把钟表堵死
从此天开始变短,夜开始变长
在这逐渐变短的下午,我在我的林子里
等一个从书里走出来的木匠
一个好木匠只需一个下午就够了
一个好木匠带来几个笨徒弟
木匠经过的树木被他挑选,做上标记
徒弟们扬起板斧开始砍伐
这个世界只有木匠和他的徒弟
他们看不到矮下去的我坐在新树墩上
这是一个木匠的下午
也是一群砍伐者的下午
木匠与徒弟将再次返回那本木浆纸的书中
森林再次回到寂静
崭新的钟表在年轮里走,风在树梢上吹
[生死辨]
工匠们纷纷谢世,伟大的奠基者更早离去
一些英雄活在壁画、神庙里
一些灵魂在遗址中迷路,哭泣
他们创造了时间的奇迹,再度被时间抹掉
长久以来,我有生死之辨
也曾与顾盼自雄者角力
我,我们,终将步古人后尘,成为未来的古人
偷生也罢,死去也罢,都已无关紧要
没有遗憾,古人即峰巅
我们平淡的一生被自己解构得一事无成
宛若无边的蝼蚁军团,蚕食着鲜活的物质主义
开动挖掘机,盗墓和掘墓都在挖掘大地
瞧!我,我们,一根根行走与安睡的肋骨
[被时空隔开的人]
被时空隔开的人
像一座山隔开的国家或部族
各供各的神
那样隔开的两个人也各走各的
错过了就永不再照面
但一束光也许会洞穿时间,使空间明澈
使相隔千年或万里的人走在一起
比如两千年之遥
佛陀与智能化时代的弟子们
仍在清晰地应答着
荷尔德林与海德格尔相隔半个世纪
却常在阳光投射下的黑森林散步
在群峰涌动的燕山
有一条自东而西名叫还乡的河水
它短暂得只属于短暂者
我常沿暮晚之河独行
经由身边的人世与流水
那时还乡河正逆向大地的清晨
而晦暝又现代的人世却滚滚向前
有人跨过往昔或未来陪伴我
但我不能说出,诸多家一般的隐者
[落日下的乡村与集镇]
从前想到必有一死,我就会像动荡的海水
不安地环顾四周,此岸与彼岸
哦,大地上没人能逃得开水的围困
一想到这里,那些折磨我的焦虑
便自欺欺人般地缓解下来
那是粗盐沉淀其中而保持某种平衡的安静
现在我不再环视,地上的事物
也已退回大陆深处
我只好仰头向上
古典的天空传来钟声,一种永恒的召唤
那里有父亲母亲,众星,伟大的哲学的佛陀
庄子、海德格尔以及我的老师姚振函
但我的爱依然在这一地鸡毛似的人间
它有如植物根部泛白的盐碱
某人慈悲地注视着落日下的乡村与集镇
那里有劳作中的人,游子,树下嬉戏的孩童
即便我仅有着对一个人的留恋
对大地的不舍,也仍让我心生嫉妒和哀伤
[月白风清]
海风呛出一连串咳嗽之后,伊丽莎白·毕晓普
把失去看作了一种艺术
西尔维亚·普拉斯把玩着一个个小棺木似的日子
干脆她把死当成一门艺术
失物招领处的辛波斯卡也曾为失物招领处
写下过一首关于丢失的诗
就像每年一度的清明
总要完成对所有消逝之物的祭祀
我再次回到注定要丢失的燕山
那里,我们经行过的小径消失进茂盛的草丛
就像一束干柴递给灶膛的火焰,道路成就了灰烬
早年的欢乐悉数被风吹散
它们从没在日后的成长年代出现
最旧与最新的坟丘静立在荒废果园的春光里
在她们写下那些之前,我早属于丢失之列
只有逝去才带来神圣的美和长久的意义
我生命的旅途不长也不短
经历过太多拥有、太多的丢弃
是它们——先是那些拥有,然后是失去的部分——
倒逼我内心涌起隐秘的喜悦与释然
那是道路逃离风吹日晒而重被草叶覆盖的喜悦
除了替无神论者担忧外,我不再哀伤
就像再度回到月白风清的创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