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解牛”中的庄子美学思想探微
2022-11-11薄雯
薄 雯
“庖丁解牛”出自《庄子·养生主》,其主要描绘了庖丁为文惠公解牛的过程,但这样一种充满血腥与杀戮的活动是如何具有美的呢?其实,从庄子的语言特点来看,庄子善用“寓言”“重言”与“卮言”来表达深刻的义理,庄子之言如指月之手,读者若想要无限接近庄子的本意,则须顺着手指的方向,遥望月之皎洁。“庖丁解牛”之寓言可开显出多重真理,其可以是养生之理,或是处世之道,或是美学之思。本文便是从艺术与审美这一视角来剖析“庖丁解牛”中的庄子美学意蕴的,解牛之事只是用来表达内在美学与艺术思想的一个比喻与象征的物象。因而,庄子本意并非以剥夺生命的残忍方式来获得美感,而是借助外在的解牛活动揭示内在的美学意蕴。在拨开了语言表达的迷雾后,“庖丁解牛”中的庄子美学思想便呼之欲出。
一、“庖丁解牛”之初的审美心胸思想
“庖丁解牛”之寓言一开篇就将庖丁出神入化的解牛过程展现于读者面前,“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其每一次进刀解牛都伴随着皮骨相离之声,这声响并非日常解牛时所发出的碎骨噪音,而是与《桑林》《经首》等上古舞乐节奏相合的美妙乐音,此时的解牛活动更像是舞台上的歌舞艺术,这样的解牛过程超越了一般现实生活中的功利目的而具有了艺术与美学意义。
在“庖丁解牛”之中,庖丁被看作是进行审美欣赏与创造的审美主体,而审美欣赏与创造的实现是以主体内在精神为重要条件的。超功利的审美主体的产生离不开虚静空明的心境,从庖丁“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的凝神静观状态中,便可以推测出在进行解牛时的庖丁精神达到高度集中的状态,以至于停止了具体的感官活动,排除了一切私欲与杂念。结合庄子在《人间世》篇与《大宗师》篇中提到的“心斋”“坐忘”等思想来看,庄子对庖丁解牛过程的描述其实内在包含着其最朴素的审美心理特征问题,“若一志,无听之于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于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庄子认为审美离不开具体耳目感官的作用,但是审美不能仅依靠耳目,感官感受比不上心之理解,而理解也是有局限的,真正用“气”才能领略世界的真谛。中国哲学中一直秉承着“天人合一”的重要思想,而中国之宇宙是一个气化流行、阴阳相成、虚实相生的宇宙,虚体宇宙观也由此极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古典美学,要在艺术中体现宇宙的本体与生命则需要人与天相合,因此人只有保持内心的空明澄澈,才能以“气”把握这一虚体之宇宙,“气”是自然而然的生命状态,内心处于虚而待物的心斋、坐忘之中,万物才能在人们的灵府中不遮蔽地显现,使人进入审美观照之中。而达到心斋、坐忘的审美心胸状态需要经历两种路径,“一是消解由生理而来的欲望,使欲望不给心以奴役,于是心便从欲望的要挟中解放出来”。 在这一路径中,人需要从“用”的欲望中抽出身来,以“无用之用”的视角观照万物,才能获得精神的自由与美的享受。而“另一条路是与物相接时,不让心对物作知识的活动;不让由知识而来的是非判断给心以烦扰”。 心沉浸在对概念知识的无限追求中,就会受到是非判断所带来的精神束缚,欲望也由知识的增长而蔓延,人们也就难以突破实用观念的框架。因此,人们要具备心斋、坐忘的审美精神条件,则需沿着抛却欲望与知识这两条道路而行。
在老子“涤除玄鉴”思想的基础之上,庄子把“心斋、坐忘”的审美心胸作为审美欣赏与创造的精神条件,认为这种无功利、无目的且非概念的心理状态可使人获得纯粹的愉悦,而这也是中国古典美学中对审美心理特征的意义深远的探索,在寓言中,庖丁挥刀于骨肉间流转,将包括牛骨之实与骨节之虚的整个牛体结构立于其万丈胸怀,庖丁解牛时发出的“砉然向然”之节奏韵律也源于空明的审美心境。当然,庄子所提出的审美心胸理论也极大地影响了中国意境悠远的绘画艺术。唐代以后,绘画中常将水墨替代青绿颜色,重视虚实结合,留白处自有气化流行之妙境。艺术家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抒胸中逸气,因此,最具有美学意蕴的艺术可将人虚灵之心境和宇宙自然之道融入笔墨的浓淡枯湿、音韵的抑扬顿挫之中。而艺术的最终呈现皆离不开艺术家欣赏与创造时虚静空明的审美心胸,审美心胸的生发是一切艺术开始的起点。
二、 “庖丁解牛”之时的技道关系思想
庖丁入道境后莫不中音、游刃有余地解牛的场景令人叹为观止,文惠公一边对庖丁的超群技艺赞不绝口,一边又提出“技盖至此乎”的疑问。在庖丁为文惠公解惑的言语中,可见“庖丁解牛”寓言所涉及的技与道二者之间的关系问题。庖丁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近乎技矣”,他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技艺层面而进入了道境阶段,由此可知技艺与道境有着明显的高低之别,技艺属于形而下的层面,而道境则是最高的艺术理想。
从具体表现来看,庖丁由技艺升入道境的过程符合个人精神活动发展的三个阶段,即原始的人与世界合一阶段、“主体—客体”关系阶段与超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阶段。庖丁一开始也处于一般技艺的层面,庖丁解牛之初对牛体结构还没有形成清晰完善的理性认识,其还处于技艺的初级练习阶段,而解牛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满足基本的生存欲望,在这一阶段中,庖丁的解牛活动还是一般的日常功利性活动,这与其他屠户宰牛的行为无异,不能带给人们美感。三年之后,庖丁进入了第二阶段,处于“未见全牛也”的状态中,随着庖丁解牛次数的增加,其技艺逐渐娴熟,积累了更加丰富的经验,对牛体有了进一步深入的理性认识,此时,庖丁已由原始无知状态进入有知的理性状态,牛身上各个部位的筋骨结构已经能够清晰呈现在庖丁的脑海中,其可以凭借对客观事物规律的理解将所掌握的熟练技巧充分表现。在这一阶段,庖丁看到的不再是完整的牛体形象,而是牛的内在肌理、筋骨,他能够对对象进行深入研究分析,从而把握其规律性,这是技与道之间的重要过渡阶段。当然,这一阶段的庖丁依旧没有突破技艺阶段,因为处于理性状态中的庖丁以知的视角来解牛,庖丁还只是将牛看作是外在于自己而与自己无关的客观对象,主客间的隔膜依旧存在。更进一步,方今之时的庖丁在经历了前两个阶段的技艺磨炼后而转入了道境阶段,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庖丁的视觉停止了活动,超越具体感官而通过内在精神来与牛接触,从而带动整个身体进行自由自在的解牛活动。进入道境的庖丁与处于技艺状态的庖丁截然不同,庖丁超越了个体在时间与空间上的有限性而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因此,牛对庖丁而言并不是外在的客观事物,对象之牛被纳入庖丁的生命世界,而与庖丁交互感应、相融为一。庖丁入道境的状态与艺术创作中的灵感状态相类似,都处于一种突如其来的无意识当中,入道境的庖丁会获得一瞬间的领悟,感受异常灵敏、才思敏捷且想象活跃,此时解牛的活动成为一种无目的而合规律的行为,主体的所有行为都是精神自由力量的彰显,且恰好完美合于自然法则与规律,精妙绝伦、自然天成的艺术成果体现着主体的强大创造力。
庖丁由技艺的高级阶段进入道境阶段是他从逻辑认识到审美直觉的跨越,当然,这一跨越是以对理性思维与认识的超越为基础的,而理性思维与认识的来源则是庖丁在十九年“所解数千牛”中对技术的追求以及在经验中的反思。道境的实现体现为超越认识对象的直觉性,但超越认识并不代表着对理性的抛弃,庖丁处于最高的道境阶段时依旧在审美中闪耀着理性智慧之光。文中提到,庖丁在道境之中依照天理而解牛,这天理就是庖丁在前期实践中获得的对牛体筋骨结构的认识,在牛体结构中存在着骨骼间大的缝隙、骨节空穴处、筋肉聚结处等不同的部位,因此,庖丁就需要根据各部分的特点对刀法进行相应的调整变化,能够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这足以说明,庖丁是在技艺中悟道,而到了道境阶段,庖丁也没有把理性思维摒弃,在审美的世界中氤氲着思、充盈着思,每一次技艺的施展都是对道的一次全新体验与开显,满怀着“一期一会”的心情在超越技艺的过程中与道相通。
道之精神其实已经内化于庖丁的技艺之中,技艺是形而下的现象层面的物质显现,脱离了技艺,形而上的道之精神也就无法呈现,而单有技艺却无道境的升华,技艺的存在只能囿于“有法”的框架桎梏之中,而不能真正实现“无法”的自由创造。寓言中庖丁解牛已经达到了游刃有余的程度,其技艺已然不同于普通的手法,而是道的显现。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处于审美创造中的庖丁的技便是道,道也便是技,技艺中蕴含着道,道亦是对技艺的升华。
三、“庖丁解牛”之终的审美境界思想
身处于社会底层的庖丁作为从事宰割牛体的劳役者,竟可以在今人看来极为艰难困苦的解牛活动中踌躇满志,甚至使得作为统治者的文惠公赞叹连连,这不由得激起我们探索庖丁解牛活动结束后踌躇满志由来的好奇心。在马克思劳动观的立场上反观“庖丁解牛”的古老寓言,可以发现庖丁解牛活动的内涵与马克思的劳动概念有诸多契合点,对庖丁踌躇满志之由来的探寻也可以为异化劳动的消解提供一些启示。马克思将其美学思想聚焦于异化劳动之上,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异化劳动理论中提到“劳动产生了美”的命题,承认美根源于人类的社会实践活动,并且认为“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人和动物不同,并非被动地依赖本能进行生产,而是能够发挥自身的主观能动性按照美的规律使主体目的和客观规律相统一进行创造,将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在精神生产中获得审美愉悦并实现个体的全面发展。当然,因为私有制的存在,人们不管是在物质劳动还是在精神生产中都不得不为满足生存的需要而受到压迫,自身全面的感受与审美能力也逐渐退化,最终沦为片面的异化的个人。在异化劳动的过程中,人们虽然也能生产出“美”的产品,但是在异化条件下产生的“美”并不能解放人,人反而被异己的力量所占有并压制束缚,所进行的劳动是被迫的强制劳动,并非发自内心。因此,只要外在的强制力一消失,“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
马克思在面对劳动异化而带来的人的审美能力缺失问题时,主张以实现共产主义的方式消除私有制,从而使人获得解放得以全面发展。马克思为解决异化劳动问题绘制了宏伟的蓝图,而庖丁解牛之寓言则从劳动者个人入手给予了克服劳动异化问题,从技艺施展中获得美感的重要启迪,即在实践活动中发挥自身的自主性与创新性,在创造中充分调动自己的本质力量,将枯燥乏味的机械性劳动转化为一种富有创造性与审美意蕴的艺术活动,展现出生命的无限可能。由于庖丁的解牛活动并非普通的物质生产而是具有精神创造性的艺术生产,他可以在解牛的过程中向人们呈现一个充满意蕴的意象世界,其中凝结了他对世界的审美认识与审美理想,所以这一彰显自身主体性的创造活动让庖丁能够沉醉其中。
庖丁解牛之寓言蕴含着庄子思想中关于提升审美人生境界的启示,庖丁的人生因解牛而超然物外且富有意趣,他在凝神观照中消解了所有成见与贪欲,在对解牛之法的探寻中不断提升技艺,领略到人生世相的意趣,为自己所创造的一切而踌躇满志、悠然自得,达到了人性的完满实现。除了超然与意趣的人生图景,庖丁对人生的艺术升华还体现于他对解牛严肃认真的态度以及对真善美的追求之中。挥刀解牛之时,庖丁从不敢怠慢,在数千次的操作练习中不断完善解牛技艺,即使是达到入道境的地步,他依然能够在碰到筋骨交错处集中精神,小心谨慎而行。艺术中严谨认真的态度将使他在生活中也能够尽量追求完美,把生活也当作艺术品一样精心雕琢,不让尘芥沾染生命自由之境,使兼具真善美的艺术化人生不断趋近于和谐与完满,在精神的释放与享受中达到人与自然、宇宙万物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