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媒,洞悉世事,参透孤寂
——丘文桥①诗作的审美体验
2022-11-11黄秋
黄 秋
《红楼梦》中写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指出了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与现实世事之间的紧密关系,现实世事不仅是诗歌表达的主要对象,也是诗人传递思想、展现修为、抒发情感的重要媒介。优秀的诗歌总是展现诗人对现实世事的洞悉,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达观和审美。广西诗人丘文桥的诗歌便以其对世事的洞悉与静观而显示出了别具一格的风味。他的诗歌并没有刻意去营造瑰丽的意象和深远的意境,却总是能够凭借诗性的语言展现出一种平和淡泊的处世姿态,在从容不迫的字里行间呈现出一种安宁与镇定的诗性魅力,令人百读不厌。
正如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所言:“一个诗人应当思考一切赋予他的事情,甚至不幸、挫折、屈辱、失败,这些是我们的工具……几乎每夜,我们被赋予梦魔,我们的使命就是将他们变为诗。”丘文桥诗歌的独特魅力,便源自于他敢于正面世事的不如意,乃至是苦痛与无奈。他的许多诗歌透过纷繁的世事,直击人类最为深层的情感,其中深沉的孤寂与淡淡的哀愁是他所热衷表现的主题,这也给他的诗歌披上了一层迷离而凄美的色调。孤寂本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个人体验,而在丘文桥笔下,孤寂则成了“旧诗集里曲折的光芒和虚拟的哭泣”,还成了一片具有“无限可能性”而又被时光荡漾成泡影的云朵。他对孤寂的这种诗性描写不仅使得难以言状的孤寂得以形象地呈现,更使之超越了基于具体的事、具体的物和具体的人而生发的感情,成为对人类不可避免的某种遭遇和宿命的普适表达。
周国平认为:“孤独是人的宿命,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世界上一个旋生旋灭的偶然存在,从无中来,又要回到无中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改变我们的这个命运。”丘文桥深知孤寂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本真存在,个体固然将因出身、地位、财富、性格等标签的差异而有不同的命运与遭遇,但他们却都不可避免地与内心最为深沉的寂寥感相互抗争乃至共存。因此,诗人明智地选择了勇敢直面这种不可避免的孤寂。他以超然之姿、以审美之态,赋予孤寂以诗意的光芒,选择“用一生欢笑,掩饰孤寂”,甚至以戏谑的态度声称,一定要让孤寂“溺死在情诗里”。
这种对孤寂的达观和审美普遍地存在于他的众多诗篇中,成为化解旅途、生活、爱情乃至人生孤寂的灵丹妙药,也使其诗歌呈现出了一种“哀而不伤”甚至是先抑后扬的美学风格。他的这种达观与审美之态常常寄寓于日常的生活场景,在不经意之间体现出其超脱和不凡。在某个谷雨之日,诗人“一杯酒一杯茶”,“独自翻一本书”,本是闲暇悠然至极,却不经意间勾起了深潜于心中的寂寥之感,在某个人的注视之中“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悲伤”,甚至连欢快的鸟鸣也并不会“投下影子”,留下痕迹。寂寞至此,面对这“了无风月”的谷雨之日,常人不免掩卷长叹,而诗人却选择了“以一种自娱形式”,使心中傲娇的种子长出了繁盛之花,以对抗那种了无痕迹的深沉孤寂之感,从苏珊·桑塔格的手中接过了她所嫌弃的孤单,以淡泊自若之态接受并安于人世凡常的寂寥,使其绽放出诗意的色彩。
甚至,对一列火车路过某个站点,诗人都会萌生出孤寂之感,而又在达观与审美中将其化解于瞬息之间。《G2911路过广州南》便是诗人这种心绪的反映,又是在四月谷雨之日,本当感受春天的欢乐和旅途的惊喜,诗人却在“虚构的风景”中找不到“安慰的理由”,他在“空洞地冥想幸福”,却被站台的一次次离别所干扰。诗人与亲朋的离别、陌生人与陌生人的离别、诗人与陌生人的离别……离别似乎成了G2911列车唯一的风景,诗人敏感的诗性不由为之激发,他向所有“绽开在站台的离别”投去了“长时间坚持的张望”,就像怕失去什么一样,眼光随之枯萎而黯淡。显然他感慨的是站台离别所触发的孤寂感,却又不仅于此。在诗人的笔下,G2911列车已然成了人生之旅的象征,而站台的一次次离别则是他向人生某一阶段的深情告别。他对那些终将逝去的人生风景,不能不为之产生深深的惋惜与悲怆,但却深知人生的旅途终将向前,“一个回眸,不特别,也并非终点”,正如广州南不是G2911列车的终点一般,某个阶段的美丽风景也并非人生的全部。这便是诗人博大胸怀之下,一次普通的旅行所激发出的孤寂与超脱之感。
以这种胸怀观照人生、评判前贤,自然将增添其诗歌的厚重之感。《夜读李叔同〈送别〉》一诗有感于《送别》的凄美,更有感于李叔同对孤寂的后半生的选择。诗人认为李叔同无数次为他人送别,其中的悲愁孤寂都不及自己“千万次的放下”而向尘世进行的告别。“孤独,选择半生僧”,尽管常人难以理解才华出众、身份显赫、家庭幸福如李叔同者,缘何在人生的后半程选择了向以往告别,诗人却在精神上高度认可了李叔同的这种做法,认为李叔同的这种选择是诚心地“和自己握手言和”,是明智地向不可避免的孤寂妥协,了却尘缘,归于寂寥。这就使得这首感怀《送别》之诗明显地超越了同类作品的境界。
以这种姿态观照时间、内审人生,将不由地催生出一种光阴虚度、人生如幻的悲怆之感,《虚度》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深沉的孤寂感。整个夏天,诗人都在思考夏天里发生的一切,乃至那些从自己身边悄然流逝的岁月。显然,他并没有从中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懊恼于灿烂的盛夏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尽头,更懊恼于无情的岁月仍在无情地流逝。诗人不由得悲叹,鲜花虽然艳丽如初,但是那些代表着时光和韶华的鸟鸣却“随时光渐行渐远”,甚至在人类难以企及的某个远方“寸寸干枯”。在这里,诗人采用了象征和通感的艺术手法,向我们形象地展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虚度”。这种虚度意味的不只是一事无成,更包含了诗人对那些终将逝去的美好事物的感怀。这些美好的事物不管是如何真实地存在过,终将消逝在漫漫的时光长河之中,而人生的所有的梦想、努力和追求,似乎也终将成为梦幻泡影。不过,诗人并没有沉陷于虚无主义泥潭之中,他很快便从“虚度”的幻灭感中缓过神来,“跟岁月握手言和”“笑着诀别”,并希望能够像曾经从五月走来一样,“试着谛听来不及整理的纠结”,在注定“虚度”的时光和人生旅途上,抓住一丁点自我定义的意义,“携着不羁的轻狂凌乱的记忆/一如伫望夏天”。
而对世上最为美好珍贵的爱情,诗人也不无寂寥之感。《一百二十天》就是诗人抒发对爱情的炽热和感伤所引发的深沉寂寥的经典之作。“一百二十天”究竟指的是什么,诗人并未明言,而我们却可以在这种时间维度中深切地感受到他的忧愁和寂寥。在诗中诗人也许有了暗自倾心的对象,很显然的是这个对象并不是他事实上的情侣,甚至他的这种深情的告白并不被接受。在这段虚实交幻的感情中,诗人无疑是孤寂和无助的。他却乐观地“在四周虚构春暖花开”,甚至幻想着与心上人进行灵与肉的亲密交流。当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这只不过是他的幻想,因为这个被诗人描述和向往的理想对象,只不过是“装饰我爱情诗的人”。然而,诗人之所以为诗人,最为重要的就是他对现实的洞悉与观照,尽管他的诗歌里描写的爱情带有感伤的意味,但他却并没有沉沦于深切的寂寥之中而不能自拔,反而透过这一段苦楚的经历将内心对纯洁爱情的热望与理想定格在了永恒的诗句之中:
像一朵真实的花,在我的身体绽放
像一匹马,在我的胸口奔跑
敢于穿过有力而美丽的风
亲吻,然后失语
看不尽完整的你
——一百二十天,真的就是这样
这些悲美的诗句,不仅因其想象的新奇和积极具备了艺术张力,更因其对现实寂寥和苦痛的审美观照而成了难得的佳作。
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说:“如果我的作品有什么主题的话,我想只有简单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孤寂是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许多诗人都热衷于表现孤寂这一主题,丘文桥的独特之处则在于透过纷繁的世事,淡然自若地审视着、玩味着孤寂,以诗性的语言形象而震撼地表现出了孤寂对个体乃至是全人类的深刻影响,并以一种超然于凡俗的姿态对其进行艺术的审美,成功化解了人生中种种孤寂所带来的苦痛,并以这种艺术审美催生出了永恒而凄美的诗句,极大地升华了自身的感情,也为读者带来了绝佳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