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兹曼《娱乐至死》中的后现代文化逻辑演绎
2022-11-11张雯雯
张雯雯
一、从现代到后现代
在詹姆逊看来,“美感上的民本主义”最强烈地体现于建筑艺术中。从代表精英主义和权威主义的“庞然大物”,到接近民生的“鸿运大饭店”,高等文化与大众文化之间的美感差异与界限在不断消逝溶解。发轫于对建筑艺术的争论,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后现代主义的浪潮逐渐波及各个领域,成为现如今的主流文化逻辑,呈不可逆转之态势。
现代主义盛行的时代里,资本的逻辑与文化的逻辑两者尖锐对立,后者拒绝被前者同化。而后现代主义诞生于资本与科技的摇篮之中,与之共谋。用詹姆逊的话说:“后现代主义是资本后工业时代的产物,这一时代的主要特点在于,现代技术取得了巨大的发展,特别是信息传媒技术的发展,以及世界经济、文化全球化的社会背景。表现在文化上就是文化日益商品化的趋势,商品化的趋势全面渗透到文化领域,文化生产形成产业机制,从以往的生产本位转向消费本位,完全迎合市场和消费大众的需要,以追求经济利益为宗旨。”资本运作是文化的背后力量,而文化背后的真相,“就是血腥、杀戮与死亡”。
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在詹姆逊的眼里是缺乏深度的,没有典型,堆砌在文化世界中的是大量运用剽窃、抄袭、拟造、戏仿等手段所创造出来的作品。事实如此,相比于历史不同阶段里风格自成一派的人物来说,当下文化的主体风格淡薄,真正的个人风格也是凤毛麟角。就好比谈及后现代的文学,流派是醒目的字眼。“垮掉的一代”彰显着一众人的狂放不羁、颓废堕落;“黑色幽默”在放松滑稽中沉闷与绝望;而“荒诞派戏剧”中的戈多似乎永远不会出现。文化流派现状“只有多元的风格,多元的论述,却不见常规与典范,更容纳不了以常规典范为中心骨干的单元体系”。 换句话说,纵使人们用不同的标签去定义这些不同的流派风格,但是真正核心的价值体系却无迹可寻,并且流派对应下来的个人风格,在詹姆逊眼里,也是矫揉造作的,有哗众取宠的嫌疑。
不仅是文学领域,社会体貌的方方面面也在迅速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常规在解体,最初的典范也沦落为至今那些“中立、呆板、僵化、物化的‘媒介语’”。各行各业有其专门的语言,而以“电视”为代表的电子信息传媒也在奉行着后现代主义的这一套话语系统与文化逻辑。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所揭露的一系列文化现状,正是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演绎。从新的媒介,到新媒介表达文化的手段,再到新媒介所承载和输出的文化内容,波兹曼所抛出的问题,似乎在詹姆逊的言论中都能找到相应的联系和对应的答案。
二、文化逻辑演绎的具体法则
(一)拼凑法与碎片化
从“读文时代”到“读图时代”,图像不再满足其原本的地位与作用而开始越俎代庖,试图“把文字驱赶到背景里,有时干脆就把它驱逐出境”。 波兹曼在谈及此问题时,首先对电报给印刷术带来的威胁进行了审视。他认为电报的出现使得信息开始沦为一种商品,就像詹姆逊所言文化开始沦为资本附庸被投入市场,用途与意义被弃之不谈,有无商业价值才是其存在或者消失的标准。同时,电报使话语内容开始无聊,表现无力以及形式散乱。经由电报传输出来的文字信息,有趣更容易被人们接纳,而无趣或者太过严肃,便会淡出大众视野。这里并不存在什么矛盾,因为深邃的信息是常人难以理解与消化的,因此便会归为无趣一类;而大众喜爱的有趣信息,通常便是无聊的内容,然“有趣”也只是低级趣味一类而已。在买卖的用途上,“有趣”的信息更具市场,自然真正有趣的内容要委曲求全,而变得无聊松散。诚然,即使电报只能传递文字,还不具备图像生成与传播的功能,但其“分割语境”、追随市场价值、娱乐功能大于实用功能的特征,正是在暗示随后而来的图像时代的发展道路,它给未来图像对文字的冲击埋下了伏笔。
于是,相机的发明与照片的盛行加快了这一进程。和脱离语境的电报信息一样,照片开始把世界再现为一系列支离破碎的事件。动态的世界被定格成一幅幅静态的、不连贯的、碎片化的图景。摄影的手法是碎片化的,生成的图片也是意义的断裂式表达。它采用的是摹仿的手法,它可以定格一个人或者一棵树,将其称为自然的画作,却不是真正的自然。因为这一媒介试图将形形色色和变化多端的种种狭隘简单地分类,之所以断定其狭隘,是因为它所能记录的只是特例而已。相比于语言以概念的方法表达世界,照片只是将世界表现为一个缺乏灵魂的死物,在詹姆逊眼里,只是“一种空心的摹仿——一尊被挖掉眼睛的雕像”。归根到底,“插图”“配图”的限制意义在于,照片原本所起的作用只能是修饰与补充。并且照片本身所赋予的意义是不完整的,它无法像语言那般能够轻易地诠释、理解和验证现实。然而现实却是,人们甘愿掉进这一陷阱,生活在以碎片拼凑的图片世界中,难以体会最真的本质。
电报传递文字信息,照片表达图片理念,电视则是图文并茂并兼具传声功能,其展现出来的内容也由静态转向动态,更加栩栩如生,以至于欺骗大众说全世界就藏在这一小块荧屏背后。电视的发明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在《娱乐至死》中,也是波兹曼倾注笔墨的主角。它的出现,可谓标志着真正的“娱乐业时代”的来临。依波兹曼所言,电视本是无足轻重的,它只是一种修辞的工具,最多作为一种全新的媒介出现在人类的生活中。然而知识分子和批评家却对此强加最高使命,最终将电视置于人类生存不可或缺的文化对话载体之地位。事实上,电报信息试图改写人类思维模式,图片信息满足感官刺激,甚者电视文化的核心要素即是通俗易懂的“平白语言”,要能在短时间内满足视觉和听觉的双重享受。因此电视文化需要大量的碎片素材,更需要专业精良的拼凑(剪辑)手法,从形式到内容,已经完完全全地碎片化掉了。“无聊的东西充满了意义,语无伦次变得合情合理。”大众可以经由电视获取各个领域的消息动态和不同专业的文化知识,却只是一味地接收,碎片文化的杂乱堆砌,思维难成系统。最终的状况就是“到处是水,却没有一滴水可喝”,人们在信息的海洋中迷失了自我。
由于时代的局限性,波兹曼没有预想到互联网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这一媒介进一步打破时间和空间的束缚,印证着“娱乐至死”的当下。电视更多是文化的单向输出,而网络充斥着回应的声音,不同的价值观纵横交错,盲目的追随者络绎不绝。如果说电视的观众只是文化的被动接受者,他们作为主体的能动性被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被割裂的注意力所抹煞了,那么在网络里,清晰的主体却更加难以找寻。因为在这里,剽窃、拼凑的手法更为高超,碎片化信息组合的能力更加强大。抄袭者或谣言传播者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个团队、一众人,也可能是一个指令,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机器思维系统,它利用大数据,制造人们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大众每天接收花样繁多的信息,依靠自身的常识或经验、对事物的偏好判断真假,而对真的“真”、真的“假”不管不顾,更不会去探寻背后的逻辑与原因。信息的制造者和接受者都没有明确的主体性可言,因为他们的价值观都是被大环境阉割掉了的残次品,或是衍生出来的千篇一律的“复制品”。意义不再完整,从形式糜烂至思维深处。就如詹姆逊所言,“今天一切的情感都是‘非个人的’,是飘忽忽无所主的”。
文化抛弃传统的阐释模式,依赖于电报、照片、电视、网络等媒介,将“现实转化为影像,让时间断裂成一系列永恒的现在”。信息处理方式的拼凑法与内容的碎片化所产生的结果就是,智力的功能只是知道很多事情,而不是真正理解它们。人该有的“富有逻辑的复杂思维、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对于自相矛盾的憎恶、超长的冷静与客观以及耐心等”特质统统被抛弃了。人们不再低头沉思,而是在歇斯底里中跌入娱乐的深渊。
(二)娱乐先行
当图像开始占据文化中心之时,就意味着人们在对事物给予关注时,将重心从大脑的深度思考转向了肤浅表面的感官享受。詹姆逊表明,“新潮作者在拼凑之余,的确还能设法使我们身处的日常文化现象浸透着一份幽默感。”而这份“幽默感”就是文化的娱乐先行主义。大众在“自我陶醉的映像世界中”,迫使文化逻辑从严肃转向戏谑,使自我理性让位于情感的过度狂欢。
纵观当下的文化状况,绝大部分内容的确正由严肃转向戏谑,充斥着娱乐的声音。波兹曼担忧电视把娱乐本身变成了表现一切经历的形式。娱乐可表达自身,但当所有内容都以娱乐的方式表现出来,文化逻辑本身就出现了问题。在政治领域,总统竞选被关注的是竞选人的外表、眼神、微笑、俏皮话,而不是表达观点时是否运用了复杂的措辞、充分的证据和逻辑。 新闻节目开始蒙蔽观众,被娱乐过度包装,剥夺大众获取真实信息的权利。传统的教育模式已不合时宜,有趣味的课堂才受学生欢迎。教育的宗旨也发生了改变,原本是为了让学生摆脱现实的奴役,如今却使他们为了适应现实而改变自己。商业广告违背原则,用图像代替语言,使企业从生产有价值的产品转向设法使消费者感觉产品有价值。一切都以娱乐为原则,严肃的公众话语开始失去价值、失去信服力。人们被这种愉悦感麻痹了神经,把娱乐当成最后的避难所。大众在娱乐所创造的虚假自由幻象里,一味地鼓掌,而放弃了反思。
娱乐性的背后牺牲的是文化的历史使命感和理性批判精神,而所谓的娱乐至死就是物极必反,在过度强烈的个人情感中直至最后的“消逝”,在欣喜若狂中自我毁灭。个人的理性让位于情感的狂欢,最终“自我”不复存在,真正的情感无所寄托。
三、结语
在信息化和全球化的语境之下,人人皆是后现代主义的消费者,并能切实感受到贯穿其中的文化逻辑之精粹。“娱乐至死”的文化现状即是人们沉浸在碎片化与拼凑的图像单元中,追求日常生活的狂欢与“歇斯底里的崇高”,严肃不复存在;又迷失在空间的维度里,忘记过去与历史,主张当下即是永恒。
当碎片化的读图模式取代系统深层的文字阐释模式,语言中心转向视觉中心时,人们在感官享乐中消磨着最后的理性思考。纵观当今的文化现状,人们多是以消费的态度接收传媒信息,以享乐作为最终目的。大众的侧重点转向了消费文化而不是理解文化本质或自身创造文化。图像虽打破了文字线性排列的时间局限性,进一步获得在空间中生存和传播的可能,却也在淡化时间感的进程中逐渐将历史遗忘,使得大众成为奉行当下主义的娱乐动物。历史特性在娱乐至死的时代大大消褪,大众处于危险的境地,沦落为无根无源的浮萍,空剩下一副娱乐的躯壳,丢失了“历史中的人”之身份。理性深度和历史深度的双重缺失,人在后现代的文化逻辑体验中,未来的命运和发展又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