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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德富芦花的自我意识与明治维新观
——以《黑潮》为中心

2022-11-11陈秀敏

名家名作 2022年2期

陈秀敏

一、 新旧思想碰撞中成长起来的德富芦花

明治元年(1868)10月25日,“日本的托尔斯泰”德富芦花(本名德富健次郎)出生于熊本县苇北郡水俣(今水俣市), 8周岁时,开始认真写日记,日积月累,坚持不懈,构成两大本备忘录——《善人账》与《恶人账》。当时德富家每日来客络绎不绝,髫年的德富芦花从旁仔细观察来客的言行举止,择其印象特点,记入两本备忘录里,然后根据品性进行分类,划分为善人与恶人。多年后,德富芦花对时任《早稻田文学》记者的中村星湖说道:“我从少年开始,喜好将自己的事搁置一旁,去裁断他人。七八岁的时候,制作了《善人账》与《恶人账》,凡是我遇到的人,无论男女老幼,我都一一区别,做出界定:这个是善人,那个是恶人。读起来看,善与恶都是根据我自己的标准。”德富芦花坦言,善人与恶人的鉴别尺度并非来自少年的理性,而是来自少年的感觉。由此观之,德富芦花从小就暗中对他人大加褒贬,足见其自我意识之强。

明治维新后,日本推行欧化政策,国民眼界大开。随之,传统的身份制崩溃了。胜者王侯败者贼,此前的乡间武士,如今却官居中央要职,与此相反,曩昔的世代上流士族,如今却被剥夺了俸禄,饔飧不继,流浪街头。明治九年(1876)3月28日,新政府向士族下达了《佩刀禁止令》,除了穿大礼服、军人、警察外,其他人不许佩刀。刀是武士的魂,刀被明治政府下令夺走,即等于武士的精神支柱被夺走了。以故,饥寒交迫的武士们认为明治政府疯了,怒火中烧。明治九年10月24日夜里,武士们聚集于熊本八幡神社,发动了暴动,史称“神风连之乱”,亦称“敬神党之乱”。以太田黑伴雄为头领,组成百余人的武装集团,举兵叛乱,斩杀了熊本镇台司令长官种田政明和县令安冈良亮等人。夜里两点多,德富芦花突然被母亲久子搂住,户外枪炮声大作, 街市多处燃起熊熊大火。后来,德富芦花的小说《可怕的一夜》绘声绘色记述了枪林弹雨胆战心惊的这一夜。

明治九年(1876),德富芦花考入熊本县的“熊本洋学校”。这所学校是由美国人简斯负责建起的洋学校,其办学宗旨是引进域外新文明,给熊本带来了清新空气。随着简斯逐渐强化基督教教育,与当地视基督教为邪教的理念相悖,因而引发了骚乱,当年8月废校。短短的在校时间,对德富芦花的人生影响极大,他朦胧地感到了基督教的精神魅力。其后,德富芦花文学流脉中流淌的人道主义精神,首先得益于他在熊本洋学校接受的短暂的基督教文化教育。

明治十一年(1878),与兄长一起来到京都的德富芦花考入“同志社英学校”,此校的教育方针是弘扬基督教的精神主义,在这种氛围下,德富芦花一心不乱如饥似渴地读书,被称做“书虫”。读书期间,他接触到明治时代初期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家、东京帝国大学教授中村正直的新思想。曾留学英国的中村正直热衷于宣传文明开化的启蒙思想。留学归来的中村正直直面明治维新后的文明开化风潮,认为对日本人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打破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确立近代人的民主自我意识。其翻译出版的名著《西国立志篇》对德富芦花影响颇深,后来在长篇小说《富士》中,德富芦花着重述及此事对自己的启发,精神收获颇大。离开学校后的德富芦花接受新思想的熏陶,曾经细读宣扬自由民权思想的政治小说《经国美谈》,令他对明治维新初期日本近代文坛进化过程有了新认识。

二、 从《黑潮》看德富芦花的明治维新观

明治三十四年(1901)10月26日开始的一年里,《国民新闻》连载了德富芦花的《黑潮》第一编,4年后的明治三十八年(1905)11月,《新纪元》登载了《黑潮》第二编,两编合一,构成德富芦花代表性的政治社会小说。德富芦花原计划写出6卷,计划落空,《黑潮》成了“未完成”的作品,“《黑潮》是一部揭露19世纪80年代末期日本上流社会黑暗与腐败的社会政治小说。”

《黑潮》写的是,明治二十年(1887)4月上旬,东京“呦呦馆”(原型为“鹿鸣馆”)内举行筹划海防费用会议,与总理大臣藤泽伯爵一道来的,有一位老者,即东三郎。他的形象与“呦呦馆”的格调很不般配,异常引人注目。东三郎原来是幕府的武士,明治维新时,与官军作对,被捕后坐牢一年,出狱回东京一看,母与妻皆亡。于是,他拒绝服务新政府,回老家甲府办私塾,娶后妻生子,乡间度过20年。他对国家新形势十分不满,对儿子阿晋的教育尽量靠自己来进行。

东三郎兄弟姊妹共十人,他排老三,已有8人作古。弟弟十郎是医生,任天皇的侍医。东三郎让阿晋住在十郎家中,接受东京的新教育,但阿晋不适应东京的文化空气,多次返回甲府。阿晋性格激进,形象威猛。东三郎很喜欢阿晋,让阿晋赴英国留学。东三郎离别东京20载后,又从甲府来到东京,为儿子筹集学资。朋友桧山任邮电大臣,他建议东三郎移居东京,可以为他谋一个县知事的官位。具有反骨精神的东三郎踌躇不决。为治疗眼疾,他暂住东京,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轻佻、浮华、淫靡”。东京的上流社会热衷于模仿西洋,用华丽的欧美文化包装日常生活。其中掌握政权的长州藩政治家们,在外交上为了让外国承认日本是一个文明国,热衷于使日本日趋欧化。东京建起了“呦呦馆”,频繁举办豪华舞会。东三郎是一个古板的老者,他无法容忍令人惊愕痛恨的腐败现象。在桧山邀请的包括藤泽伯爵在内的宴席上,东三郎出于多年的郁愤,激词批判现实,拒绝出山做官,失望地返回甲府。他承认自己的人生失败了,希望阿晋归国后振兴国家。阿晋在英国受土屋伯爵关照,在政治报纸上发表评论,观点尖锐,受到好评,前程远大。后来,东三郎双目失明,患脑溢血病倒。阿晋由国外归来,东三郎临终时再三叮嘱阿晋将来不要当学者,要当有正义感的政治家,以矫正污浊世风。这是《黑潮》的纵线。《黑潮》的横线是女主人公道子,她是喜多川伯爵的女儿。喜多川伯爵纳妾,生活放荡,道子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后来自杀,道子削发为尼。

德富芦花对明治新时代寄予希望,同时,他又看到现实中残留着浓厚的封建主义思想。《黑潮》描写历史转型期新旧思想的对立,反映了摸索新文化过程中的明治人迷茫彷徨的众生相。明治维新后,德川士族将政权返还天皇手里。迄今为止,“士农工商”的身份制度消失了。日本在竭尽全力搞近代化,西方文化滚滚流入岛国。政府将这种文化集中表现在“鹿鸣馆”中。该馆是明治十六年(1883),外务大臣井上馨投资14万日元,建于东京内幸町(今建起富国生命保险大楼)的建筑物,招引西方各国大使来此参加交流晚会。参加交流晚会是西方人的生活习惯,日本政府建鹿鸣馆,就是为了取悦洋人。然而,政府如此积极的欧化主义国策,引起人们的反感,受到舆论的集中猛烈抨击。当时的农商大臣谷干城的观点与井上馨相反,他主张国粹保守主义,在明治十九年(1886)发表的论文《国家的大患》中写道,有人极力要博得外国人的欢心,唯唯诺诺地维持国家于万世,这样反倒会招致外国人的轻蔑,引来外国人的奸计,如此做法可谓误国。德富芦花将谷干城作为东三郎老人的原型。掌握政界主导权的藤泽,原型是当时的首相伊藤博文。东三郎老人的儿子阿晋的原型,是德富苏峰。东三郎对当时的政治形势与上层人的私生活十分反感,他说:“诸君想把日本带往何方?2500万国民不是你们的玩物!”“正统的政府必须是为人民所悦服的政府。你们的政府又有谁悦服呢?说悦服的人,都是些阿谀之徒而已。你们上欺君,下欺民;可是,人民是不可能永久被欺骗下去的。”东三郎对藤泽的这一声大喝,其实就是德富芦花的一声大喝。德富芦花是个急性子,厌恶艮萝卜一般的“老蔫儿”性格,他好恶分明,重视社会正义与道德,是故,对当时政治家腐化的私生活,他无法保持沉默,只能流露不满。如此“不满”的思想,贯穿了《黑潮》的始终。

之所以此作名曰《黑潮》,自有其寓意。所谓黑潮,指日本近海最大的暖流海流,它发源于菲律宾或东方海域,经由台湾与石垣岛之间,沿本州南岸向东流动。一部分在冲绳西部分叉,成为对马海流。黑潮会将南方暖水系的金枪鱼、鲣鱼带到日本近海,为南方文明的北上也做出了贡献。用黑潮做作品之名,意即被周围寒冰包围的日本岛民,都闭着眼睛,当黑潮流到这座孤岛的时候,坚冰便开始融化,岛上闭眼的人们也就随之睁开眼睛了。这个想法来自德富芦花梦里的记忆。在小说《黑潮》初版的扉页上,他写道:“正如黑潮的热流冲刷着我们的海洋一样,让人道主义的潮流也来清洗我们的国家……”小说中,作者正是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来抨击当时社会的。因此,“《黑潮》不是历史故事,而是一部描写社会问题的小说。”

德富芦花生于明治元年,他的文学作品伴随明治时代的年轮一同成长。他的心中总是涌动着自由的基督教精神与传统士族化伦理意识。明治三十九年(1906),他为了改造人生,确立自我,漂洋过海,遥赴巴勒斯坦;去俄罗斯躬访托尔斯泰,听从托翁金玉良言,重视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相结合的德富芦花,其人生最后的三分之一在田园中度过。与自然对话,令他有洗涤心灵的美感。德富芦花说,我只能写自己见到的事、听到的事和感觉到的事。他的作品,绝不凭空臆造,故而有感人的艺术力量。直面“大逆事件”,德富芦花一怀正气,抨击强权政府,张扬正义,这些正是德富芦花的作品与人品可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