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精神、诗体重建与诗歌传播
——论余秀华的网络诗歌创作
2022-11-11肖男
肖 男
由于时代向新诗的生存提出了严峻的挑战,许多学者就诗歌边缘化问题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其中,受到学界广泛关注的莫过于“新诗的二次革命”设想。面对新诗所处的困顿局面,学者吕进提出中国现代诗学面临的三大前沿问题:实现“精神大解放”以后的诗歌精神重建、实现“诗体大解放”以后的诗体重建和现代科技条件下的诗歌传播方式重建。相隔十年后,2014年来自湖北农村的余秀华通过网络媒介一炮走红,进入大众视野。她的诗歌的转载量、点击量在几天内迅速飙升。《人民日报》、央视、凤凰卫视等多家媒体争相对其进行报道,同时她的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和《摇摇晃晃的人间》首次印数超过十万册。目前,不少对“余秀华诗歌事件”的研究都集中在网络媒介的传播以及媒体造势方面。但客观来说,若是简单地将余秀华诗歌的成功归于外部环境条件,不免太过片面。事实上,余秀华的诗歌内涵不仅于此。本文将根据“新诗二次革命”中所提出的理论,从诗歌精神、诗体重建及诗歌传播方式这三个方面,全面探析余秀华的诗歌创作。
一、诗歌精神重建:普适性
吕进针对诗歌边缘化的危机曾提出:“诗的生命在诗中,而不在诗人的身世中。诗人发现自己心灵秘密的同时,也披露了他人的生命体验。他的诗不只有个人的身世感,也富有社会感与时代感。这样的诗人就不会被社会和时代视为‘他者’。”反观20世纪90年代,由于市场化浪潮的席卷,不少诗人纷纷躲进文学的象牙塔,拒绝社会、时代、民族的叙事,钻入私人化写作的牢笼。诗歌社会感与时代感的缺乏致使普通读者纷纷远离。而余秀华诗歌成功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获得了大众的认可。自幼残疾的余秀华生活在农村,由于身体的缺陷,她的内心对生活有太多独特的个人体验与感悟。当这些身体残缺中的疼痛感、孤独感融入诗歌时,将使每一位读者产生共鸣。其诗歌普适性骤显。
(一)身体的苦难叙述与倔强的反抗
余秀华在一段关于诗歌创作的自白中,这样追忆自己选择诗歌作为情感突破口的原因:“当我最初想用文字表达自己的时候,我选择了诗歌。因为我是脑瘫,一个字写出来也是非常吃力的,它要我用最大的力气保持身体平衡,并用最大力气左手压住右腕,才能把一个字扭扭曲曲地写出来,而在所有的文体里,诗歌是字数最少的一个,所以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情。”从这段自白里可以看出,“身体”因素在最初就已经介入了余秀华的诗歌创作。诗人在许多诗句中都放进了对残缺身体的隐喻,如在《与一面镜子遇见了》中诗人写道:“我的身体倾斜/如瘪了一只胎的汽车/所以它随时会制造一场交通事故……我的嘴也倾斜/这总是让人不快/说话和接吻都不能让它端正一些。”诗人以“瘪了一只胎的汽车”作为对自身身体无法控制又无可奈何的隐喻。这样的汽车根本无法正常行驶,无论身处何方都会不受控制地制造出意外的“交通事故”。正因如此,诗人显得敏感又脆弱,只能在虚拟的世界中隐藏真实的自己,小心翼翼地渴求着人生中不可多得的温暖与爱:“我在互联网上流浪:写诗,聊天,调戏不同的男人/不到关键时刻就拒绝想起自己/谁不合时宜地流露真情/我的盾牌就会高高举起”(《残疾人余秀华》)。在可望不可即的爱面前,诗人流露出对真情的期盼与渴望。但又出于敏感、严密、警觉的自我保护,诗人心灵的“盾牌”又将会永远高高举起,触摸不到爱的内核。至此,这样脆弱又倔强、渴望又害怕的矛盾心理已经不再仅仅是女诗人自己的生命秘密了,这复杂、混沌、充满冲突的内心也正是每一个他者心底的隐秘。
但坚毅如余秀华,她的诗歌绝不仅限于此。面对身体的苦难、心灵的残缺,诗人并未妥协,而是在生命的夹缝中呐喊出更刚强的声音。生命的韧性与生存的尊严在极致的痛苦中依然熊熊燃烧,巨大能量的情感揉碎于看似平淡的诗歌语言中:“就算喝下十瓶农药/我也不会中毒/我已学会了害虫的生存之道/就算十匹火车从我身上辗过/我也不会流血/我像铁一样活着”(《活着——写给海子和我的小姨》)。面对这种刚强的生命姿态,“坚韧”“顽强”这类语汇都将黯然失色。这样极致的生存韧性也将令每一位读者在她的诗歌中汲取生命的力量。
(二)爱情的表达与女性欲望
在余秀华的诗歌中,爱情题材占据一大部分。诗人以女性特有的视角进行叙事,她对于爱情、欲望的表达是大胆的、炽热的,但由于身体的残缺,这种追求与渴望同时又是内隐的、自卑的。复杂矛盾的情感交织增强了诗歌的复义性。如在《我爱你》这首诗中,诗人写道:“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颗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面对着生命中美好的事物,面对自己所渴求的爱情,诗人将“稻子”与“稗子”两者放在一起相比较,将自己比喻成稗子这种杂草,自卑感油然而生。春天是稗子看起来最美丽的时节,却也正是稗子要被割除的时候。即使如此,被包裹在诗人内心的欲望之火却从未熄灭。余秀华对爱情的表达同时又是大胆的、惹人注意的。在诗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中,诗人炽烈、奔放、果敢:“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睡你”和“被你睡”这两个词语使人一读便似乎带有某种情色欲望的意味。但诗人并不止于对女性自我欲望的书写,她将“小我”的情感夹杂在对大半个中国的宏观叙事中,偏执又浪漫:“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自身喷涌的欲望被诗人以语言的形式凝结为一个爆发点,寻爱的旅途如此曲折,“我”的心意又如此决绝。当然,这样大胆又直接的表达并不在少数,如:“让沉睡的血液为又一个春天竖起旗帜/竖起金黄而厚实的欲望”(《就要按捺不住了》);“他粗犷,他温柔,他慈悲/哦,我愿意他危险/并涉及到我”(《你我在纸上》)。
可以说,余秀华的欲望表达并非是为了逃离男权中心主义的书写而书写,诗人真正做到了对女性身体感觉的回归。这些质朴、滚烫的诗句并不是为了圈画女性诗歌的领域,而是真正将女性欲望归还于其本身——热烈、澎湃但绝不低俗。
二、诗体重建:诗性的力量
当然,余秀华诗歌不仅在题材上贴近大众、贴近生活,更重要的还在于其诗歌语言的自足性。在学者骆寒超、陈玉兰的《新诗二次革命论》中曾提到,目前自由诗的诗体重建中所存在的问题就在于,诗歌语言只是停留在陈述事实、观点,尤其是强调用口语写诗之后语言变得一览无遗;新诗语言随心所欲的构成特征已显出破坏现代汉语基本规范的趋向。在后现代境遇之下,当代诗歌高举“下半身”“垃圾派”等后现代诗学主张,致使诗人们脱离了精心雕琢的语言之美,诗歌读来愈渐寡味。但余秀华诗歌的语言依然充满了巨大张力,学者沈睿最先注意到了她诗歌中“语言的打击力量”。《诗刊》编辑刘年在对其进行介绍时,就说得形象且生动:“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余秀华语言的力量感主要来源于意象与动词的使用。奇特的动词使得与之相连接的意象也有了独特的含义,如在《下午》中:“我那些散落在地里的苍耳/把一身的刺/都倒回自己的血肉”。在这里,“苍耳”被拟人化了,作为一种花期短暂的植物,它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就是骄傲的疏离与带着保护意味的满身的刺,正如诗人自己。然而这些刺在保护诗人的同时,也一根一根“倒回自己的血肉”里,伤害到了诗人自己。这样的表达使伤害、疼痛都是可感的,令人读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还有《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月亮引起的笛鸣/被我捂着……”月亮引起诗人内心的歌唱为何无法被光明正大地展示在诗人面前,只能被隐匿、躲藏?在这些词语的组合中,能看到诗人对生命释放的渴望,却立即又将其压抑。另外,在一些具有攻击性的动词动作中,诗人常常指向伤害和自我伤害,这类诗句可谓随处可见:“花草树木各自生长/各自潜伏/突袭”(《夜晚》);“如果十月安慰我/就允许五月烫伤我”(《2014》);“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唯独我,不是》)。“花草树木”这类植物可以“潜伏、突袭”,“五月”和“十月”这种时间名词被拟人化可以“安慰”和“烫伤”“我”。诗人定义自己的爱的本质就是“摧毁”“让人粉身碎骨”,这代表着诗人与世界、与自身之间的残酷关系。这样极力打破语言规则、陌生化的手法,不仅加深了诗歌的含义,也增强了可读性,引领读者去感知、去发掘语言背后所突出的生命真意。
三、诗歌传播:网络媒介
人类有史以来历次媒介的迭代都会给文学的艺术形式带来相应的变化。所谓媒介即信息,社会的变革促使媒介迭代。现代诗歌到20世纪90年代,报刊一直都是其传播的主阵地。但是在90年代后,一方面由于市场化浪潮的冲击,另一方面读者日渐远离诗歌,许多专业的诗歌报刊相继停刊,如辽宁的《当代诗歌》、上海的《中国诗人》、吉林的《青春诗歌》等。因此,网络逐渐成为诗歌力量新的聚汇地。如BBS诗歌讨论区,早期出名的有清华大学的“水木清华”、上海交通大学的“饮水思源”、复旦大学的“日月光华”等。1999年11月,李元胜开通诗歌网站《界限》,这是较早出现的诗歌网站。在此之后,如“诗生活”“诗江湖”一类具有普遍影响力的诗歌网站开始出现。此外,2001年以后,网络诗歌论坛大量产生,论坛的产生替代了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社团,不同流派、立场、身份的诗人们纷纷在论坛汇集,展示自己的诗歌主张。再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各种分享诗歌、朗读诗歌的微信公众号走红,迅速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诗人余秀华于2010年开始在博客上发表诗作,2014年诗歌文本受到关注,2015年走红于网络。在余秀华走红之后,来自官方、个人的讨论与诗歌批评接踵而至,其中对“网络诗歌”“博客诗歌”“微信诗人”“诗歌事件”等概念的讨论也不绝于耳。可以见出,与其他文学体裁不同的是,诗歌与网络的联结更为紧密。一方面,具有影响力的诗歌公众号对余秀华诗歌的推广、传统电视媒体的跟进以及知名学者在微信平台上对诗作的赞誉,都加速着诗歌及诗人的传播、走红;另一方面,余秀华的诗歌在传播及接受过程中所引发大众的从众心理、猎奇心理、悲悯情怀及励志效应,如推文及转发时侧重对“脑瘫诗人”“睡你”等的强调,让“非诗”的因素放大了“余秀华现象”的神话效果。
虽说网络媒介是余秀华迅速走红大众视野的重要途径,但这并不是诗歌走红的全部因素。这十年间的诗歌事件虽然在网上被转载、引发热议,但网友们对这些诗歌事件的看法几乎都是负面的。余秀华凭借着其诗歌精神的普适性与语言的诗性力量,乘着网络的便捷车,改变了这种状态。应该说,媒介只是媒介,但诗将永远是诗。无论如何,诗歌的内在品质才是引发社会大众强烈关注与普遍认可的主要原因。学者沈睿就曾提出:“余秀华诗歌瞬间走红绝不是因为谁的吹捧或谁的推荐,不是因为《诗刊》刘年的火眼金睛,也不是海外教授沈睿的热情推荐,而是因为无数读者的阅读体验,读者感到了余秀华诗歌的力量,而抑制不住内心的澎湃。”正是由于余秀华诗歌精神的普适性、诗体短小易读并且语言具有张力,再加上网络的传播,才形成了今天的“余秀华现象”。
面对诗歌理论界所提出的“二次革命”,或者说面对想要推进诗歌发展的诗人和理论家而言,诗歌精神、诗体重建与诗歌的传播方式三者缺一不可。从“余秀华现象”可以看出,从诗歌精神与诗体重建的角度入手,再乘上网络传播媒介这一快车,诗歌复兴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