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俞卖米
2022-11-11程金州
◎ 程金州
俞有五十多岁了。在村里,除了老辈人喊他的姓名俞干火,平辈人都喊他大老俞,而村里的小媳妇们都清一色地喊他老驴子。
大老俞头上有个姐姐,脚下还有一个妹妹,因为父母早逝,是姐姐带着他和妹妹相依为命。姐姐在大老俞心里就是一座山,一片海,他从小就让姐姐特别省心,除了闷头干活,不怕吃苦,从不在外惹是生非。
大老俞生性憨厚,有的是力气,只晓得在土里刨食。农忙时,村里不管谁家缺劳力,只要给他或他姐姐吱一声,大老俞不说二话,在田里替人从早到晚忙活,毫无心眼。遇到有人拿他开玩笑,他会当真不疑。大咧咧的张嫂子、王媳妇经常拿他取乐,“老驴子,你老婆回娘家了,今晚我去陪你睡吧!”他会信以为真,“我不要,我不要”,天还没黑下,他便早早闩上门不再出来。大老俞不抽烟不喝酒不耍牌,似乎就是为劳碌而生。村子距县城十多里路,他从来都舍不得花钱搭车,一百多斤的担子,常常是挑着来去。他说自己只会做田种地挣不到什么钱,能省一块是一块。
大老俞的姐姐,当年为了弟弟妹妹,出嫁较晚,但现在也儿孙满堂了。她时常回娘家探望,其实也就是放不下这个生性憨厚的弟弟。妹妹的儿子在县城一所重点中学当教师,前不久欢喜上了对象,两人订下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妹妹给他送喜帖时,告诉他,将要过门的这个儿媳在一个执法单位上班。外甥有出息,舅舅脸上也有光彩,大老俞心里高兴啊,自然得去吃喜酒。为了凑足喝酒的份子钱,他决定将家里的“鸭田米”挑到城里去换钱。
大老俞肩上这百余斤重的“鸭田米”,是他在旮旯处的荒田里种出来的,用的是产量不高的老品种“大麻籼”。整个村子,如今也就只有他荒地利用、惜地如命。禾苗抽穗时,还在田里散养了几十只麻鸭驱除虫害,没有喷洒任何农药,口感纯正,营养丰富,很对现在城里人的胃口。大老俞年年都要栽种几分田的“鸭田米”,给姐姐家分一点、给妹妹家分一点,留下的才轮到自家吃。今天的这百十斤米,前不久才收割回家,赶着大晴天,他反复翻晒,粒粒干净,没有杂质。白花花晶莹剔透的米粒,在他眼里就是一堆白白的珍珠,但是为了凑齐给外甥的份子钱,也只好拿去卖掉,还寻思着今天一定会卖个好价钱。大老俞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体力大不如从前,挑着担子走路更是吃力费劲,尽管现在城乡公交车已经十分方便了,但他照样舍不得花钱搭车。
大老俞挑着担子经过县城汽车站时,心里本能地一阵阵发怵。就是在这个地方,十年前曾经让他吃了一记闷心亏,一个开旅社的女人把他连人带米诱骗到家里,活生生地就被她讹去了一百六十斤大米。当年丢米又丢脸的遭遇,至今还在被村里人当着笑柄。
那年一个大冬天的清晨,大老俞挑着两袋大米,顺着公路向城里走,细密的汗水从他前胸后背毛孔里往外冒。大老俞敞开衣襟,让冷风吹进胸窝驱散热气,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扁担在两个肩头上不停地换过来倒过去,载客的三轮车不时从他身边喷着黑烟“突突”地驶过,还扬起了一阵阵灰尘。他也想招停三轮车,但想到恩重如山的姐姐要娶儿媳了,他怎么也想多送些份子礼,再说想马上就快到县城了,真舍不得花那份车费,咬咬牙挑着担子向城里走去。
刚入城,在西门口车站,突然一个中年女人从巷子里踅出来,“大哥,你这挑的什么东西?”
“米。”大老俞边赶路边回她。
“大哥,你这米是卖的么?”中年女人问他。
“我是挑到街上来卖的。”见女人问得仔细,他便放慢了脚步。
“你这米多少斤一担?”女人粘在他后头问道。
“两百块钱一担”,大老俞与女人讲的一担,是指一百斤,他这两袋米是一百六十斤。
“大哥,你跟我走,你这米我要了。”女人也不还价,也不讲买多少,只叫他跟在后面走。
大老俞随着女人走进一个小巷子,又拐几个弯,经过几户门口,便到了她的家。歇下担子后,大老俞说:“大姐,我这米正好一百六十斤,三百二十块钱,我在家秤好了的,不会少你一两。”怕女人反悔不买,接着又说,“我这袋里的米,没有一粒碎的,也没一块石子,我是自家种自家吃的,稻子晒得干。”大老俞说完,又强调了是外甥结婚,送礼要钱才拿来卖的。
“大哥,你在这等一会。”女人不等大老俞讲完,丢下一句话,轻盈地扭着腰肢出门了。大老俞以为这女人不相信他报的斤两,出门去借秤,就在屋子里搬条小凳子坐下,一边擦汗,一边等着女人返回。
女人回来了,手上没有秤。大老俞以为女人没有借到秤,忙说,“大姐你放心,不会少一两米。少一两,这担米我就送给你吃!”还粗声粗气地争取女人相信他:“我们做田的人最老实了!”
可女人好像并不关心米的价格、质量和数量,也不理睬大老俞的心情,突然坏笑着冲着大老余嗲声嗲气地说,“大哥玩一下吧,刚来的!”
大老俞一脸懵然,他不明白女人话里的含意。眨着眼睛,瓮声瓮气地问玩什么东西?
“玩小姐呀,刚来的。”女人见他是真憨,心里便有了底数,不再转弯抹角,一本正经地给他挑明。
“我不玩!我不玩!”大老俞听女人讲是玩小姐,顿时明白了这女人是让他做坏事,立马羞个大红脸,回话时连“小姐”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他忙问女人,“这米你买还是不买?你不要,那我就挑走了!”他拿起扁担,将袋子上的绳扣往扁担头上套,准备挑走。
一股扑鼻的化妆品味扑进屋子,一个妖冶的女人扭着屁股进来了,只见她脸皮粉白,头发焦黄凌乱,两只眼皮上涂着猩红的胭脂。大老俞看出来这个女子就是小姐,便慌忙挑起担子。“你到底玩不玩?不玩,我就报警了!”女人绷起脸问道,按住他的扁担,不让他挑米。
“你报警就报警,这小姐是你叫来的,反正我没玩。”大老俞嘴巴硬着,但心里却开始有点发虚。
女人掏出手机,佯作拨号,口中只说给派出所方所长打电话,样子像极了报警。大老俞信以为真,心里紧张起来。他担心警察来了更加说不清楚,寻思乡下人总归是斗不过城里人的,便在心里自认倒霉,赶忙歇下担子软着口气求和,“大姐,我这米,给你一袋子不要钱,算送给你吃。你把袋子和绳子给我,让我回家总行吧?”
“那哪行,凡是来的人都要玩过了才准走!”说着,女人夺下大老俞手中的扁担,用力把他往房间里推,那个风尘女人,早已夹着一包卫生纸,扭着屁股,像一条泥鳅般从他身后溜进那简陋的房间。刺鼻的粉饼味在屋里弥漫着,呛得大老俞嗓子直痒痒。此时的大老俞像一头温顺的羔羊,被女人推入待宰的羊圈里。女人回过头:“大哥,你悠着点,我去给你倒水。”反手带上门,脸上挂着诡笑离去。女人担心大老俞去派出所报警,这下做实了他,心里才安稳。
大老俞心中惦着房间外面的大米,哪有心情听风尘女人的调情,挣脱她拉扯的手,顾不得风尘小姐在床上啊哟啊哟叫唤着,打开房门出来,只见那女人正指挥一个男人将米袋往外搬,她见大老俞这一会儿就出来了,情知他没有上床,赶忙冲进房间,冲着床上女子问道:“他把你怎么了?”那女子不回话,只是啊哟啊哟地叫唤不停。大老俞见状,瞧了一眼在地上躺着的两袋大米,又瞧了一眼那个虎背熊腰躯正在搬米的男人,顾不上多说,拿起靠在墙上的扁担赶忙逃之夭夭。身后传来的“大哥,欢迎下次再来!”的嬉笑声,犹如催命符一样让他恐怖万分,也让他的心情往陷阱里不断地坠落。
大老俞的这一遭遇,本来也没人知道,他也不想让人知道。倒是他有一次喝高了,一不留神就说漏了嘴。偏偏村里人有个习惯,有事没事都喜欢聚在一起没个正经地扯东扯西,这天傍晚,大老俞喝了点小酒,出门显摆,看到好些人聚在一起拉呱,出于好奇,便凑了过去。当有人扯到城里汽车站那儿的花边逸事时,大老俞冷不丁地插上一句:“上街卖东西,西门汽车站那里可是要特别小心。那里有个女人会把你的米搞得一粒一剩。”他刚说完,大家便哄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盘根究底,逼着他一五一十地道出了被讹的隐情。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随后,大老俞这事就风言风语地在村里传开了。传到后来,竟变成了大老俞看似憨厚,竟然还去卖米嫖娼。大老俞的儿子,学习烹饪技术刚出师,在一家饭店做大厨,大堂经理是邻村的一个标致的姑娘,两人正热恋着,当女孩父母听到了这档事,觉得自已的女儿绝不能嫁到这样不正经的人家去,便坚决断了他们往来。儿子为此几年都没有回家过年。这事自然也传到了老婆耳中,平静的家里一下子鸡飞狗跳。任他咋解释,老婆就是不依不饶,她才知道大老俞那天是偷偷找亲戚借了钱回家糊弄她,所以她也不相信自已的男人真的没有上床。接连几天都吵闹,还揪着他要进城去找那个女人,“你讲你没搞人家,那你带老娘去找她,姑奶奶要把那骚货撕成两半!”最终,大老俞也没有胆量领老婆去,他担心剽悍的老婆把事儿闹大了,不好收场。
从那时起,大老俞就像一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每天都生活在憋屈里。既心疼他的那挑子好米,又被老婆搅得家里不安生。有天晚上,夫妻两人早早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后,就关了门上床睡觉。他见老婆今天没有吵闹,以为她已经翻篇,便小心翼翼地爬到她那头,伸手去搂她,谁知老婆突然掀开被褥翻身坐起:“你心里还有姑奶奶啊,你找那个婊子去呀!”大老俞一下子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几天来积郁在他心里的怒气终于克制不住,忍无可忍抡起巴掌向老婆嘴巴掴去:“老子叫你把这事天天挂在嘴上当饭吃!”
一股鲜血从女人嘴里流出。大老俞见状,知道失了手,心里顿时慌乱后悔起来,态度也一下子软了。“好哇,你用我们辛辛苦苦收的粮食,在外搞了婊子不许说,还竟然在家打我,老娘今天与你拼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女人一边哀号,一边揪住大老俞的头发,还将大老俞的脸抓出几条深深的血痕。人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受伤后连夜跑回娘家。次日,娘家的几个侄子开着一辆面包车,气势汹汹地涌到大老俞家,可是一看到姑父满脸的伤,气便消了不少,一个个坐在板凳上唉声叹气,一副苦兮兮的样子。其中一个侄子,仗着在江湖上走得开,拉着姑父上了车,他想带着大老俞上县城找到那个讹他大米的女人……。
一晃十年过去了,已有五十多岁的大老俞,再次经过这汽车站时,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如今的这一片变化惊人,原先低矮的民居楼已经拆旧建新,沿街挨着一间又一间崭新的门面,车站里开往上海、南京、杭州、苏州、常州的长途班车已迁到别处发车,停车场上停着一排排城乡公交。没有了长途旅客的集散,感觉没有那么乱了,也冷清了许多。马路到此都挖得坑坑洼洼的,工人们在浇筑混凝土。大老俞想到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歇会儿,再穿过马路去农贸市场。当他刚在路牙子卸下担子,立即有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姑娘过来:“大爷,这里不可以卖东西,现在正在创建文明城市,上面有人暗访。”姑娘说着,上来要帮他提袋子:“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市场里找摊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制服姑娘很热情,但她越是客气,大老俞心里就越害怕。他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啥创建、暗访的话,忙说:“我不卖,我不卖,我这就挑走!”
他慌忙挑起担子,急急慌慌朝着来时的方向逃去,那样子滑稽又可笑。匆匆忙忙过了车站,到了车来车往的马路边,他站下来正想舒口大气。突然,一辆小车在他身边停下,只见一个小青年从车内钻出来。“大舅,你这是怎么了?看你满头的大汗?”大老俞循着声音望去,见是外甥向自已走来,心里一惊,就像做了坏事,红着脸吭哧吭哧地也不好意思解释,外甥径直走到他跟前,“大舅,我妈说今天是你生日,我与妈妈,还有大姨去你家看你,听舅妈讲你上城了。这不,我就跟着找到这里。”外甥一口气说完,让大老俞心定下来了,抬头看去,发现外甥身边正站着那个制服女孩,便一下子又心慌意乱起来。
外甥指着身边的女孩说:“这是我女朋友蓉蓉,她在城管局工作。”大老俞惴惴不安地看着姑娘,还是不踏实。外甥也不等他说话,接着告诉大老俞:“大舅,今天还有一件特大喜事,这事就看你点头还是摇头了?”大老俞不知外甥在搞什么,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外甥,那意思是叫外甥赶快直接说出什么喜事。可是,外甥不紧不慢地转上话题:“大舅,明河表哥谈了一个女友,与蓉蓉是同学,家就在这附近。他女友的母亲非要你点头才能成事哩。”大老俞听说儿子已谈了女友,心里非常高兴,但听外甥说非要他点头才成,心里十分纳闷,他从来没见过儿女婚事,女方竟然需要男方父亲同意,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大老俞一时堕入五里雾中,不知道这外甥唱的什么戏,但想到外甥总不会拿舅舅开玩笑,也就不多想,只要儿子婚事能成,让他磕头作揖也愿意,便赶紧告诉外甥:“你认得字有文化,你表哥明河的大事,舅舅听你的!”“那就这样定了,到时你看我眼色就中!”外甥诡异地给舅舅如此这般交代一番。
大老俞又挑起米担子,跟在外甥两人后面向市场返回。想到儿子就要讨到老婆,自己可以当公爹了,快活得脚下生风,嘴里小哼着。过了车站不远,有个门面,推拉的玻璃门关着。“舅舅,到了!”外甥拉开店门,店内几张条形木桌,木桌上摆着酱油、米醋、椒糊等调料,一副早上供应早点的摆设。后厢有包间,是饭店场所。外甥让大老俞把米挑进来,让他坐下,然后吩咐女友蓉蓉去招呼她同学的妈妈。不一会儿,蓉蓉后面跟着一个女人来了。大老俞一看,这女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突然,大老俞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紧张地站起身,摸到扁担,准备挑起担子离开,外甥一把按住他:“舅舅,你冷静点好不?”他待舅舅重新坐下,将嘴凑到舅舅耳边:“表哥马上就来了。”
这女人正是大老俞十年前的冤家,正是这个冤家害得他差点离婚,儿子至今还在打着光棍。原来,儿子与这女人的女儿在恋爱中,把自已曾经被女友吹掉的原因竹筒倒豆子,怎奈两人已经一往情深,彼此非他不嫁、非她不娶,女孩母亲也十分看好女儿挑的这个男孩,但她心里已料知十年前的那场龌龊,给儿女婚姻埋下了悲剧的隐患,自然有苦难言。虽然她早已回头是岸,做起饭店营生,但女儿的爱情成了她心头的沉疴,她担心男孩父亲那性格不会容忍、接受儿子的选择,万一他怀恨至今,那么女儿的爱情也就危如累卵,她在心里企盼大老俞能原谅她。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爸爸”喊声,大老俞听声音心头一阵惊喜。回头一看,儿子明河与一个清纯标致的女孩亲昵地挽着手臂进来。“这是我爸爸。”明河向女孩介绍道。“伯伯好!”女孩弯下腰,向着大老俞一个躹躬。
一屋子人个个欢欢喜喜,只有大老俞木呆呆地站在一边,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挑来的那一担米,心里七上八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