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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震(外一篇)

2022-11-11江静龙

核桃源 2022年4期
关键词:孩子

江静龙

按照之前的安排,本来今天要去参加一个短视频运营的培训,主讲人是业内的佼佼者,接到培训通知那一刻,竟有着阵阵窃喜。后来,因为地震频发,作为分管的负责人,只能留下镇守了。

昨天在审稿时,听领导现场的录音,领导的话对整个地震救援有了个阶段性的概括。媒体必须要有回应,开完策划会,稿件已在内心里有了雏形,便抽空码字,边写边打电话,原计划当日发布的,后来因为写新闻通稿,耽搁了半天,也没能完成。上午10点多,写完稿子送审后,一股成就感涌上来。

其实,内心里已认为,这场地震,就这样了。在我的总结中,该有个结束了。

我相信,好多人都是这样的想法。

稿子修改了几处,都是细微的,又添加了几个单位做实事的例子,一个总结类的通讯算是骨血充足了。便按通常的投稿渠道,纷纷把稿子投了过去,下班后,回家,陪儿子。母亲已做好了饭菜,接回了侄女杨心蕊,一家人简单吃完早饭。

让母亲回家是临时决定的。鉴于地震已趋平稳,加上周末,便决定了让母亲先回家做农活,周末由我带孩子。下午,侄女放学后,母亲便把两个孩子带到我的单位,安置好他们,便乘车匆匆而去。斯阳很懂事,跟奶奶告别后,便在我办公室茶几旁,拿着几个纸杯,自顾自地玩闹着。

斯阳来办公室,给单位带来阵阵欢笑,大家纷纷拿出零食、水果,斯阳吃得不亦乐乎。半捧蓝莓是李奶奶给的,他要一个一个送给旁边的人,自己吃到嘴里的也就一两个。小罗穿一身黑裙,这个漂亮姐姐很会哄孩子,他一个劲地黏上去,要玩她办公桌上的卡通娃娃摆件。他最爱到储物柜前,把钥匙拔出来又插进去,完了还自己给自己鼓掌……

“黑色星期五”很快结束。报刊、电视、新媒体各平台全部审核完毕时,已下班好大一会儿了,天色渐晚下来,孩子走得慢,回家的路显得很漫长。

这一周,过得十分辛苦。每天不断的地震,神经紧绷着,也不知道这震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会有多大,好在从昨晚到今天,明显的震感少了,想着今晚可以在家好好睡一觉了。下班后,带着孩子,回家简单做了饭,吃过后,早早带着两个孩子到灯光球场,一来避险,二来给孩子多玩一下。

妻子打电话来,告诉我周末有工作安排。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主要担心有震情,第一时间深入一线时,孩子没人照顾。现在已没有了办法,只能祈祷别有震情了。领导这时打来电话,说稿子看到了,并指示要进行调整,要展现一些高站位的内容,而且要抓紧时间改,明早再进一步送审。这一来,连好好带孩子都成了泡影,便带上两个孩子,推上推车回家了。

斯阳换洗后,一直不睡,还想着把他哄睡着后,赶紧改稿。刚刚换完尿片,一次很明显的地震袭来,凭感觉应该不低于3级,便赶紧收拾东西,因为想着要加班,孩子的一应物件我收拾了很多。刚要出门,斯阳又拉粑粑了,只能耐着性子,赶紧给他换尿片,家里才有三四个尿片了,索性全部带着,一大兜换洗物品、大半罐奶粉、裹背、奶瓶、大毛巾以及他爱戴的那顶小帽子,全放背包里背着,右手抱着他,左手提着东西,侄女在旁边,抱着她的小布偶,匆匆离开家,出院门到街口,又一次地震过来,比之前的要大很多很多,脑子嗡了一下,只见旁边的房子咚咚作响、屋瓦哗哗掉落,路灯、电线杆、行道树左摇右晃,地音很长很响,侄女十分害怕和慌乱,吓得想跑,我右手紧紧抱着斯阳,扔下物品,把侄女紧紧搂在身边,不断安慰着两个孩子。电杆摇动幅度大,我边护着他们,边不断注意着周遭的这些可怕之物,生怕哪一个禁不住这颠簸,折断了下来砸着人。路上还有车辆在行进着,像个醉驾之人。那时,也来不及出面制止了,大家都在逃、都在躲,都在往空旷之地跑,咿咿呀呀,全是惊恐之音,这时候说什么已不重要,纯粹是说说而已,用以疏解内心的惊惧。

这次持续的时间比以往更长,让我更坚定了不再回家的念头。家里的房屋年代久远,逃生空间狭小,来单位附近更安全。震歇了,我脑海里还想着要到单位。这时,老李来电话,问孩子的情况,她刚从楼上下来。此时,已无更多的寒暄之语,“都好好呢!”人声嘈杂,几乎听不清说什么,到街头,一辆正欲掉头的三轮车被我拦了下来,带上孩子便往单位跑。

这时,在单位加班的几位同志已聚集到楼前,朋友圈炸锅成一片,各种地震的信息充斥着,让人从梦中醒来,回到了现实的大地上。地震了,震级超过4级。站在融媒体中心旁边的街口空旷处,大量的人员涌来,车辆四处停着。这时,又一场大震过来,比之前的还要猛烈。咔咔咔的声音,周围建筑物抖落的各种东西砸落在地,身边的几个女人,已瘫坐在大街上,哇哇大哭着,手机里的地震预警,不断提示着,几级几级地震,像个专门制造惊慌的预言家。

听得见的颤抖。是大地的。也是漾濞人的。一直在持续。

这时,老李再一次来电。她已去到我家楼下,要帮我。听得出来,她是奔跑着过去的,这一公里左右的路,不算长,对于经常运动的她,也不算难事,但这时冒险为我们一家而跑,让我不知说什么好。告诉她我在单位旁边时,她松了一口气。一个人带两娃,在地震中穿梭着,确实让很多人不放心。这时,亲人、朋友们纷纷来电,只能是简短的几句平安话语,我要把更多的手机电量留给工作需要。

后来听老李说,从我家那里走路过来的路上,她母亲给她电话时,她正走在县城二大桥上,边走边安慰母亲,没事没事,电话都未挂断,强震来了,她正行走在桥的中间,瞬时,那桥如同筛糠的簸箕一样,人在上面,站立不稳,她整个跌在桥面上,手机仍在通话之中,后面的行车突然驻车,车灯打在老李身上,仿佛灯光在碾压一般,车也歪来倒去的随着桥梁而晃动。

她贴近大地的时候,那地音,镌刻进了心灵深处,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于这个声音都十分敏感。大车过路的震动、不明声响,甚至于脚步声大一些,都感觉地又震动了。

听她讲起这些,我内心十分不忍,更添加了几分愧疚。如此情义,言谢太见外,寥寥数语,斯阳该谨记。

一次又一次的地震袭来,让这个夜晚,极不平静。

在单位楼下,此时,仍在加班的几个年轻人,以及赶过来的几个同事,大家都在待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等着,毫无经验的我们,此刻也显得慌了。

又一次震感袭来。楼甩了甩,很短的几秒。

慌过后,想着先上去拿相机、摄像机,小袁带着元登、刚师先上楼一趟,搬下来几台,刚到楼下,大震袭来,整个街道顿时一片漆黑,周围各种惊恐之声再次掀起大波,县城充斥着绝望,我抱着孩子,拉着侄女,双手握得很紧很紧。两个孩子还算坚强,都没哭。

这时,老李也到了,见她来,我把孩子递给她,跟斯阳说,今晚爸爸不能陪你了,让李奶奶陪你,他听懂了,歪过身便往李奶奶怀里钻。再交代了侄女几句,便忙去了。

刚师车发响,新闻主任带上元登、小马一路疾行,赶赴震中,我留下负责后方。“既然你们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听到家属的话,我强忍着说话的哽咽声,“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党员的荣光。”看着他们深入一线了,我和建平、阿旺折身上楼,我特意交代建波在下面等我们,在我们摁亮手机到楼上后,才发现他一直跟在后面。其实,我内心里很感动、也很矛盾,他是我们的购买服务人员,论保障上没有我们的全,有个万一,我实在不好交代,但此时又正需要人。

“不怕,我家里都安顿好了,能做什么我做什么。”建波好像看出了我的顾虑,他从淮安出来,第一时间到了单位,那晚,他和我们一样,一眼没合。

很不巧,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我们在设备室拿器材的时候,地震又一次发生了,在六楼的我们就像被扔进了箱子里,跑,大家都往外跑,我和阿旺在最后,都关门了,感觉震歇了,想起航拍小飞机还没拿,便又开门拿,慌乱中,还把盒子的盖弄开了,管他了,先一摞地拿着跑。

这段影像因为有监控摄像头,被记录了下来,在后来整理的时候,成了珍贵的历史段落。看监控才知道,第一次上来拿设备时是9点44分,6.4级发生时,是9点48分,若再慢一点,不敢去想。再查震情时,我们在设备室遭遇的地震,震级为5.2级。

所有遭遇的这些,都超出了我们的预想,所有付出的努力,都有上苍在眷顾。我们想想会后怕,但我们都不后悔。每每看到这些影像的时候,一股十足的自豪感从胸腔中喷涌而出。

随后,拿着设备我们赶去指挥部。

各项应急启动后,慢慢从慌乱变得镇定起来,大家都在忙着。脚下的漾濞大地,犹如那锅炉上的沸水,“咕噜噜”“咕噜噜”地沸腾着,冷不丁冒个泡,又震一下,连续冒几个,就连着震。在县政府的指挥部里,一直都在蠕动的大地软软,让人第一次觉得活着的不真实。

漾濞一下就登上了热搜。随着越来越多的救援力量的进驻和出发,小城是从未有过的拥挤。火焰蓝、天使白、橄榄绿、志愿红……无数的逆行队伍纷纷向前,这注定是刻进历史的重要注脚。我们分组与他们一起,奔波在前,也隐身在后,把向前采集的内容源源不断地输送回来,再通过后期剪辑制作,持续对外推送。在突发情况面前,整个单位的人彰显着职责和担当,都在以各种方式参与其中,一时赶不回来的,也通过手机远程制作,直至用完两个充电宝的电量。

22日凌晨2点半,阿旺再回单位拿插板和笔记本电脑,发回孩子刚刚睡着的图片,那分钟,我内心止不住的狂澜,执拗的坚强破防了。

凌晨的漾濞,自脚底到心底,因为有各方爱的加持,大家都是暖暖的。

天亮了,我跟随领导,第一时间抵达震中,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群众被有序地安置在宽阔之地的帐篷里,红徽闪耀、党旗飘扬、红星猎猎,大家都有主心骨,拿出家里的瓜豆菜蔬、鸡鸭火腿,一起做饭吃,这时候的安置点上,飘着独有的馨香。返回途中停车时,我坐在路边,这时,一辆熟悉的车辆刚好从路上经过,是岳母和斯阳的舅舅舅母来接他们,那一刻,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昨天地震后,他们便开车往县城赶,来到半路时,刚好遇到被滚落的大石砸伤的车辆,拥堵后进不了退不了,只能人撤出车外,到安全的地方坐了一夜,前进的路一直未能疏通,掉头改道,离开了危险之地。和我恰巧在秀岭路上相遇,三个人满脸焦容,我说孩子好好的,老李带着,感觉心里的一大块石头落了地。

今天早上醒来后,斯阳吃了人生的第一口泡面。与小袁家的两个哥哥一起,在车里住了一夜,被蚊子叮得好几个包,算是较小的受灾群众了。

听说,他们在医院附近接到了斯阳和侄女,几个女人和孩子,紧紧抱在了一起,眼泪纵横着。

人生,总觉得过得不如别人。

又总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大多数。

活在矛盾之中的我们,恰恰忽略的,就是当下我们正活着的世界。

孩子完全安顿好后,妻子仍在外进修,我成了孤家寡人,能够全身心投入工作。

连续的熬夜成了常态。抽空回家抱来毛毯,夜里都在椅子上睡,鼾声盖过了地震,确实也累了。

第三天,吃饭时我遇到了几个熟悉的人,他们来自我曾经执教的独田村,几位村民自发组成志愿队,从山中带来土鸡火腿等物,做成喷香的饭菜,用货车拉来院子里,给大家分食。其中,有我学生的家长,有一个更为高大的孩子,就是我的学生王晓龙,几年不见,个头长到了一米八几,他中专毕业后,回到了大山务农。这次地震,他主动参加了志愿服务,让我很是欣慰。他还是老样子,话不多,对我是依然的尊敬,站在我旁边,担当的神情是那么的坚定。

这饭,我吃出了这片大地上的真诚。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应急救援很快取得阶段性胜利。在指挥部值守了5天后,我们开始筹备单位的工作,分组回单位空地,组建临时办公场所,36平米的两个帐篷用于办公,三个12平米的帐篷用于住宿,搬来两张乒乓球桌作办公桌,大家拥挤在一起办公。这时候的漾濞,早晚温差依然很大,冷一阵、热一阵的,像在发烧一般。

由于设备被砸坏,演播室也严重损伤,抢救出来的设备经过维修后,到28号,漾濞新闻得以恢复制作:一块天蓝色的幕布,两个人各拉一角,提词器是一块纸板上贴上的A3打印纸,主持人小罗在院子里完成了片头的录制。

这是一期满含辛酸的新闻,也是一期鼓舞人心的新闻。发了个朋友圈,没人批评我们宣传滞后,相反,都在以各种形式向我们致以敬意。

收到这样的一些肯定,我们的付出,是有意义的。

这段时间,各级关心关怀到漾濞的非常多,我们每天都在以高频率的节奏深入一线,大家毫无怨言,职工的家属也经常来看望我们,融媒体中心这一家子,一直在台前与幕后,默默地运转着。

父亲60岁生日那天,我在污水处理厂、光明村等地采访,按工作的节奏,已逐渐转入恢复重建了,县上正在研究重建相关事宜,回来到单位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姐姐带着侄子、侄女回去给父亲过生日,早早就发来了好多视频和图片,一家子高高兴兴地吃蛋糕,我打视频回去,遥祝父亲康健平安,祝福一家子都好的片段,被灿美偷偷记录了下来。

她没打断我,她听出了我的愧意。

在我写稿的时候,她完成了任务,发了稿子后,自成骑着小摩托来接她,望着他俩回家的背影,真好。

就这样,我们在帐篷里办公了四十多天,随着震情趋渐弱下去并呈稳定态势,以及连续不断的雨,让我们的设备和系统威胁较大,我们决定搬回鉴定为B级(可继续使用)的业务楼上班。

这段时间,雨水顺着路淹进了我们的帐篷,雨大的时候,外面下大雨,里面滴水珠,吃饭或者稿件弄完后,就和门卫或者同事下几盘象棋调节,棋艺还增长了不少。每天晚上,我们都有人在帐篷里睡觉值守,我在里面睡的时间最多,一个人在哪里都是睡,大家都有家庭,这种时候,能多陪陪家人是应该的。蚊子估计也适应了我的鼾声,每天清晨起来,也是疲惫不堪的样子。

斯阳回大山后,十分适应大山的生活,每天都像个泥娃娃,跟猪鸡牛羊、跟松风大树,过得极好。

地震打乱了我们工作、生活的节奏,但没能扰乱我们前进的目标和方向。漾濞的各项事业,按照科学部署和安排,大家正在努力建设新的美好家园。

一线天看水

这是一次偶然的深入。到漾濞的这十多年间,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片传说的地域。

——漾濞岩桥一线天。美翕村暗藏多年的狭小地域,也是此次朋友深入漾濞作田野调查的额外惊喜。

文友木华深知苍山的秘境,此行正是他的建议。看得出来,木华已多次来这里了,进出路线、美景机位、内容介绍、植物动物、故事传说……这些在我们看来,都是新鲜至极的东西,而在他的平铺直叙中,显得很普通很一般。他已收起了激动的情绪。而我们则不然,像这片水帘下面有一个洞府,里面窖藏着无数的隐秘,这些隐秘长了魔爪,又一点一点挠着我们猎奇的心。

去时,雨时骤时歇,让整个苍山笼罩在蒙蒙的雨雾之中,倍增了神秘之感。逆着雪山河往上,我们慢慢接近,都有点小心翼翼了,生怕一句不妥当的话语,就污染了这片直饮的水域。其实还是出于对大地的一种直觉敬畏。脚底苍苔湿滑、头上巨石林立、周围微风习习,再加上那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水语,我们几乎听不见彼此的呼声,只能脚跟脚地串着往里走。

漾濞地处苍山西麓,在这里,充满了太多的惊喜。我们慢慢涉入,像个刚踏入社会的孩子,周围的环境既让我们欣喜,同时伴有丝丝的恐惧。毕竟把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域,是需要勇气的。木华指引我们路线,他和小七待在谷口,架起了相机。这个适合于摄像的位置,刚好处于一个平台上,下平台就是水,必须脱鞋而入。把鞋放在一处避雨之地,蹑手蹑脚地扶着岩壁,把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脚下、头上。不知是雨越来越大,还是峡谷的逼仄和回荡的水声,让雨显得很大,在这片地域,心一直悬着。那时,水依然刺骨,尤其是关节处,一阵一阵的痛感,顺着腿脚把寒意传到了内心,更增添惧意。渐进中,脚底大小不一的石头磕磕绊绊,与流水一起形成阻力。

哗哗的水、幽蓝的水、洁白的水、无形的水……全都在这里可以看见。站着的水、飘着的水、躺着的水、渗漏的水、弥散的水、落单的水……也全在这里,不一而足。这里的水,颠覆了我对“无色透明的液体”形态的认知,这水它有它的精神和形态,它呈现给我的内容,远超了饮用的范畴、灌溉的边界,它如刀子,又如软鞭,也像那无根无影的太极要义,每行一步,仿佛都刻在了骨子里,这样的内涵赋予了岩桥一线天的水,那就成了水之上乘。

我后悔了。这个地域,这片水域,不该轻易涉入。

光在此时是最重要的因素。光线恍惚、光影凌乱,明暗交错的光影,让这山、水、谷、风、石和无数植物共同组建了一幅视觉上的奇妙场景。

姑且从下水处说个大概。下水处到石谷的视觉尽头,约莫三十米左右。谷尽处,是一条狭窄的石缝,左窄右宽,内空下肥,颇像个醉酒的大肚汉侧坐着,水流的中间有着一个大石头,石头上有三圈白色的纹理,组成“王”字,只是最上面的一横微短了些。这个王字石头端坐在一湾幽蓝的水域上面,实则更像个大鼻子,左右两侧各一股洁白清流倾泻而下,注入那湾水里,让一滩洁白冲起滚滚的涛浪。在这狭小空间里,我拍了一些图片,回来整理时发现,王字石头上方的岩石,在光影和视线角度的搭配中,一幅颇像太阳神阿蒙赖神之子的石头画面呈现眼前。环顾左右,此时的降雨和着周遭原有的渗透,形成诸多的水线,它们从百尺高的崖畔跌下来,溅起的水花也形成了一片。我在想,苍山的呼吸,确实与众不同,它吸足了天地灵气,集萃了钟灵毓秀,吐纳的也是一身洁白和清凉。

大理石的坚硬与苍山水的柔媚,缔造的阴阳之美,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阐释。一步一步深入,雾渐重,光线更低,一层一层的水气息被那风浪挤着过来,硬塞进鼻腔深处。在这里,风都被过滤了,只剩下湿漉漉的狭小一隙。扁扁的风、瘦瘦的风,削着石头,削着峡谷,削着时光,削着一些坚硬如铁的东西,同样也削着这里常年不见阳光的猪鬃草、青苔和一些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生物,这些植物叶面极薄,拼了命地往宽处发展,形成了大蒲扇一样的造型,风一来,摇摇晃晃的,真像给了石头几巴掌。雨或者阳光偶尔透进来,那枝叶便更加伸展,抢着争着沐浴一番。同样的植物,在谷口的和在这里面的,枝叶、根茎等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对待阳光的心态是不一样的。看着它们,我在想,有些东西,很轻易得到的,一般不会很珍惜,而有些东西,在某些领域或者某些时候,却是一个奢侈的梦,如亲情、如健康、如那些烦人的唠叨。

伫立在这湾幽碧的水潭前,我失神了片刻。我怔怔地陷入了某种思考之中,在谷口等待的木华和小七,被这深刻的暗和湿,缩减为一团影子,他们成了两个模糊的轮廓,被身后的高光反衬在峡谷的底部。在这里,我们都是微小的。

我弯腰捧了一捧水,刚到胸前,便又回落到了众水之中,望着石缝中奔腾不息的这洁白和高冷,我静静地听着它们的响声,那一刻,我竟然想做这里的一滴水。就是这片刻的工夫,我仿佛悟到了什么,被这清风一吹,逐渐清朗了起来。《道德经》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是呀,能做一滴水,那该是多么高的境界了。避高趋下是一种谦逊,刚柔相济是一种能力,海纳百川是一种大度,变化万千是一种包容,滴水穿石是一种毅力,奔流到海是一种追求,激浊扬清是一种奉献。而我能的,就是尽力做一滴水。

出谷,雨刚住,不一会,又疾疾而来,像是为了烘托气氛似的。又撑伞,几人走在小村落里,搂腰搭背,颇有点刚从酒馆出来的模样。

木华有个老友在谷口经营一家酒坊,三十多年的熬制传承,让这小院落上空此时仍氤氲着浓郁的酒香,未饮已醉三分。进门。闭伞。焰火正烈,正对着喝茶的小方桌。“嘭”,提出一壶酒,置于桌上,问酒或茶?很有老江湖的感觉。众人皆不饮酒。于是,一壶明前的清茶,随着袅袅的蒸汽,倒入了酒杯之中,别有一番茶酒的滋味。院主五十出头,原是电厂职工,改制后便另谋出路,凭着爱酒的癖好,在这一行内竟然钻出了名堂,这一开酿,就干成了安身立命的事业。每顿三两杯酒下肚,把那些年的苦难,喝出了食粮该有的甜味。如今,一家人凭着这手艺,生活倒也不愁。

“谢这山水,谢这大地。”院主中午的酒劲已消,反复在表达着这些意思。甑子里滴滴哒哒的头酒已出笼了,接过一杯,说这是高度的头老烧,尝一口,便可知喉管的走向,都不敢饮。其言曰,酒需要反复兑,才能配出想要的比例和纯度,生活也需要勾兑,苦乐相伴,才叫人生。这些杂粮的精华,融着一线天的水,一滴一滴凝聚成爱恨交杂的烈焰。我和小七忍不住,都跟院主购了几十斤,想把这方山水、杂粮精髓以及院主的这份豪情,一并装上车。

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到岩桥上看一看。它与一线天是最完美的契合,只有组合在一起,才有那种独特的韵味。岩桥就立在一线天的上面,刚才在下面可见的两丈余宽的峡谷,到了上面,只剩下一丈不到,从桥上往下看,那水如白练,飘在谷底,让人失了方向,还觉得人是倒立着的。

岩桥连接着两崖,崖旁不远处都住有人家,靠主路这边的耕地要多一些,想必这边的人家每天都是穿云过雾、攀桥度月地早出晚归的,这桥,便有了更多的故事了。桥左右各设一门框,且都书写有对联。一联曰:峡谷峭壁通幽径;云岭玉泉含明珠。横批:清流石上。另一联曰:一线天外彩虹飞渡高盖世;千丈崖底清流直泻深惊魂。横批即桥名:岩桥。第一联落款为1992年6月,作者为苏文良,字为小篆,该联是镂刻在大理白玉石上的,再镶嵌在这桥门上,看得出来很用心。另一联则为行书,写得稍显从容一些。两联各有韵味,也可显出建桥或撰联时的心境了。

从一线天回来,久不能寐,那片山水,在夜里,依然搅扰着我的思绪。得一诗歌,谨记之。

将风雪 惊雷 落日和猫头鹰挂还在岩桥

把顽石 言语 林木和白云回填至一线天

片一块大理石作带

裁半米峡谷风为布

揪一撮云儿当大襟

把这两崖缝成苍山的后裙摆

衔一卷青藤为链

请几株老松守门

扎染要用西下的日头

穿针牵线的

三五猴儿戴着高峰帽

捞这涧中的月

然后

到谷口的酒坊

称半斤决绝

配三两遗忘

再佐以二钱到期的情爱

携一把旷古的宝剑

将三十多年来不及消化的

血性屈辱恩怨和牙齿

都兑上酒曲

窖藏成五十度的劲道

这些年

问了那么多的为什么

只剩下无言

喝过那么多的水

一线天的水

是慢性的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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