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时光
2022-11-11史若岸
◇史若岸
我家附近有个尚未开发的小村庄,步行只需二十分钟。大学毕业那年,我准备二战考研,在家里学不进去,又不想去图书馆和自习室,便去村里租了一间民房,作为每日学习的地方。
房东是一对老夫妻,地道的本地人。他们一共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了,搬进了市区。平日,院子里只有老夫妻两个人住,其他的房子自然就空了出来。我租的是东厢房,里面放着一张大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一台缝纫机,还有房东特意给我搬来的摇椅。书桌抽屉里有几件婴幼儿玩具,都已落了灰。显然,这个房间曾是房东某个儿子结婚后住过的,并且至今保留着当时的样貌。这房间比普通自习室宽敞得多,租金也不贵。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网络,为了学习效果更好一些,我也不带手机,抬眼看到的,只有自己带来的书本和试卷。对我来说,的确没有比它更适宜学习的场所了。
第一天到了院子,我就非常关心地问他们每天早晨几点离开。女主人告诉我是八点,他们吃完早饭,就要去侍弄菜地,中午才回来。她交给我一把大门钥匙,以便我在他们外出时,依然可以进屋学习。很少有我这样的备考生租村子里的房子学习,他们对我也觉得新鲜,男主人问我要考什么,研究生又是什么,和大学有什么区别。我解释了一番,他连连哦了几声,似乎想说些自己的看法,但女主人已经拿起农具,在催他走了。
夫妇二人几乎每天都要与土地打交道,通常不会留在家里,但有时,男主人会骑着自行车去市集卖菜,这个时候,女主人便留下来在院子里做家务。她是个勤俭而少言的妇人,我在屋中学习时,透过竹帘的缝隙,经常能见到她忙碌的身影。她常常穿一件宽松的上衣,和一条印花的紧身裤子,在院子里扫地,洗衣服,照顾院中的花花草草。她将小院打点得井井有条,入门就是一片瓜架,上面挂着很大的丝瓜,瓜藤撑不住这样大的瓜,就用绳子吊着。太阳照过来的时候,丝瓜向地面投下一个又一个硕大的影子。瓜架后是一小块田地,种着小葱、黄瓜、西红柿、玉米等蔬菜。再往后的院台上,则摆放了一排花草,有大有小,花朵皆十分热烈地开放着,层层叠叠,摸上去有丝绒的质感。
女主人有时路过我的屋前,会掀起门帘,问我要不要喝水。天气炎热的时候,还会给我端来几片切好的西瓜。有时我会留下来吃午饭,女主人见我在,便特意多调一两个凉菜,叫我多吃一些。我也俨然有了客人的自觉,一面答应着,一面不住地夸赞菜很好吃。吃饭的时候,男主人会打开电视,每次都是中央一台。他常穿一件衬衫,一条格子裤,黑色凉鞋里,脚上会再穿一双透明的蓝色丝袜。与女主人相比,他的话要多一些,经常问我一些问题。有一次电视里播放新闻,刚好播到了美国,男主人一边看,一边说,美国这个国家肥得很。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既新奇又形象,仿佛看到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滋滋冒油。我附和着嗯了一声,他便扭过头,问我美国比中国肥多少。我顿住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不过男主人显然并不在乎答案,他只随意问了一下,就又开始和女主人谈论今天蔬菜的行情。
女主人不识字,男主人稍好一点,但也只认识一些常用字,两个人共用一部老式的平板手机。有一次他们遇到了一个难题,手机不能正常使用了,铃声变得很小,同时,一个机械的女声替代了铃声。他们问我可不可以帮忙设置一下。我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一口答应下来,结果捣鼓了一个中午,也没有弄成功。我十分尴尬,因为他们见我熟练地操纵着手机的页面,便一直在夸我聪明,说我果然是读过书的人。而我也表示这很简单,马上就能弄好,最后的结果却很打脸。没有办法,我只好交还了手机。晚上回到家后,我立刻上网查找铃声设置失败的原因,翻了几页便找到了。第二天早早赶了过去,亲自把来电铃声调换至正常的状态。当凤凰传奇的歌声终于敞亮地从老式手机传到整个院子后,我的心中涌出一种莫大的成就感,也高兴地哼了起来。
除了雨天和父母不在家的日子,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回家吃午饭的。往返的这一段马路虽重新修整过,但四周依然保持着山野风貌,村落掩映在树林之间,路上只有一家主营批发的商店和一座业已废弃的工厂。中午是阳光最为热烈的时候,白杨树的叶子像银色的刀片,又像凝固的水光,在蓝色的天空中恣意地闪耀。马路很窄,偶尔经过的公交车会从我身旁穿行而过,透明的绿色车窗顺着阳光,在水泥路上投下影子,让人想到一罐丁零当啷的雪碧。
每日午后两点,我会再从家里出发,路上总会遇见一位推着轮椅的老妇人,她灰白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轮椅上是个白脸而显浮肿的年轻女子,她套着一条花裤子,双脚搭在轮椅上。二人像是一对母女,我往坡上走,她们慢慢向坡下行,表情既悠然又有点悲伤。有时也会遇到赶骡车回家的老人,穿很大的衬衫和裤子,一个人坐在推车上,头上的草帽遮过了脸,骡子悠悠地往前走,老人悠悠地数着钱,谁都没有着急的样子。而他身边穿着校服的学生,则担心着迟到的可能,匆匆向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下午学习时,常常会犯困。特别是两三点的时候,天气热,阳光明晃晃地照进窗户,打进门帘的缝隙,小虫子在帘子外面扑腾,也像是要被太阳烤干的样子。脑子实在不清醒的时候,我便把看书的阵地转移到摇椅上。这张摇椅很大,整个人都可以躺到上面,非常适合休息。一面盯着书里的字,一面便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但在摇椅上,困意不会失去分寸,不到十分钟,人自然就会醒过来。这时就可以继续回到原来的位置,带着清醒过来的神智,继续将教材看下去。
阳光温和下来的时候,就可以去院子里走一走。我尤其喜欢下午四点的天空,气温稍稍低下来了,但太阳依然未落,在远方融为一团。鸟声在远处高大的树木间叽叽喳喳,就像是从阳光里传来。日光温煦而细碎,所有叶子都闪着金色的光。房东养的橘猫在院子里卧成一团,躺在阳光的正中,眯着眼睛。我不停地摸它,它也不抗拒,只是不理会我。这是一天里最为适意的时候,却也是最容易招惹到蚊子的时候,只是稍稍待几分钟,身上就会被蚊子咬出好几个包。蚊子很毒,咬出的包又大又肿,许多天都消不下去,于是大部分时间,我又躲回了屋子里。
这一来,我的学习时长又增加了,我经常不知不觉在桌前度过一整个下午。学习本身的确有一些趣味,但日复一日的重复很快让我觉出了乏味与厌烦,盛夏的风叫人热得难受,走在路上,常常觉得自己要中暑,一直用着的风扇坏掉了,只好一面疯狂地摇着扇子,一面埋头在一本又一本的教材里,逼自己看下去。下雨的时候,在屋子里午休,一觉醒来,既昏沉又清醒。窗外树影昏暗如古画,虽未淋雨,身上仍感觉出湿答答的雨意。这个时候,心里总觉得疲惫,又很怅然,像是自己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勉强坐进学习的椅子里,面对着像是永远看不完的书本,生出雨永远不要停的心情。
高强度的学习让人变得麻木,阅读,背诵,遗忘,再背诵,再遗忘,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使我陷入一种极深的无力感,像是怎么跳也跳不出井底的青蛙。大多数时候,我是沮丧的,但快乐的事也不是没有。有一次我因为要背诵英语作文,关上了屋门,女主人以为我不在,离开的时候从外面反锁了大门。到了中午,他们没有回来,我被困在了院子里。我不带手机,联系不上任何人,但肚子实在很饿,于是我把目光移到了院子的墙角。那里有一架梯子,可能是长时间没用过了,上面攀着牵牛花的藤蔓。或许是牵牛花正在开放的缘故,它看上去有些脆弱,但我还是决定试一试。刚踩下去第一脚,它就像要散架一样吱吱晃动起来,我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这时我看到了院子里的橘猫,它正在闲庭信步,绕了一圈,发现没有自己的食物,便走到大门前,回头朝我叫。我摇摇头,它见我没有更多的反应,便绕到院子的转角。先是起跳的箱子,再是杂物间的窗台,接着飞檐走壁一般,轻巧地跳上了院墙,就此消失了踪影。这显然是它习以为常的外出道路之一,我想猫能走的路,我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于是也踩上一个废弃的水缸,再跨到窗台,再用双手撑着翻上了院墙。跳到地面的那刻,我感到自己像是成功逃了一次课,格外开心。
学习的时间里,日子像水蒸气一样蒸发殆尽。夏天很快过去,秋天来了,天黑得越来越早,回家的时候,渐渐能看到月色。月亮总是毛茸茸的,仿佛吹一吹,就能吹出无数蒲公英。这个时候,近处与远处的树都已连缀成一片墨绿色树影。夜间的风会带起四野全部树叶的晃动,绿色的波涛声里,伴着一团又一团清脆的鸟鸣。
天气就这样一天天冷下去,学习的屋子里没有暖气,我的外套随着气温的降低越来越厚。在第一场雪快要落下的时候,我离开了那间屋子。考研如期而至,和所有考试一样,一转眼就过去了。考完的第二天,我依然早早醒来,下意识想去寻找需要背诵的笔记。接着明白过来,我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身心迎来几个月里最放松的状态,却又莫名觉出一点失落。
这就是结尾了,和那间房子告别之后,我的考研也走向了终点。虽然我很期待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但人生的不圆满总是要多于圆满。我惧怕失败,为此像只老鼠一样惶惶不安。然而当失败真正来到时,却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漫长的等待消耗了我的大部分情绪,原本以为难以接受的事情,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就像是不小心砸碎了一个碗,变得无足轻重了。
我想,无论如何,终于结束了。人生就是这样,从来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大事,所有自以为重要的大事,最后都会淹没在日常的嘈杂之中。生活中很快又有了新的烦心事,他们推着我前进,让我无暇顾及已成为过去时的考研。我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这件事,但我并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坦然。后来有一次出门,我在路上偶遇了房东夫妇,他们穿着我眼熟的衣服,一个在前推着自行车,一个在旁边走,后座上是一筐鸡蛋。正是春天,空气和暖,草木新绿,我却像不想面对自己设置不好铃声的手机一样,不想面对他们,一个人偷偷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