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 鸽
2022-11-11马政
◇马政
早上的冷风一股脑地钻进了我的衣领,给了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我一个透心凉,一阵哆嗦后我用手把领口抓了个严实。这时天色刚蒙蒙亮,一线白光远远地划破了暗黑色的长空。趁着学校保安还没上班,我悄悄溜到了西边的墙根,横着身子从洞里钻了出去。
周一傍晚,我坐在学校图书馆里,毕业设计繁重的功课和指导老师催命似的电话让我没有喘息的空间。抬起头活动一下僵硬的颈椎,映入眼帘的也只有密密麻麻的同学在这沉闷的环境中苦熬。除了动笔的沙沙声和轻声的背诵声,四周安静得可怕,我觉得在这样的环境中连呼吸声都透着死寂一般的压抑感。想起白天窗外飞来一只白色的鸽子,我敲敲玻璃,它似乎受到了惊吓,扑腾了几下翅膀朝着蔚蓝色的天空飞去了,我的目光跟随了它很远,直到它在我的视线中变成一个点,之后便跟丢了,但它却将我的目光引出了教室,让远处墨绿色的山脉涌入我眼中。想到这里我也早已经走了神,心思已化作那只白鸽随它在空中遨游。我撕下一页草稿纸,摆弄几下折成了一只鸽子的样子,将它放在杂乱的书本上,纸鸽洁白的身体和堆积如小山的书本形成的对比那样鲜明,看着相当扎眼。“呀,你还有这手艺呀。”舒桐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了教室。“吃个橘子。”说着把一个饱满富态的橘子塞到我手里。“买个水果去了这么久,渴死我了。”没有理会我的抱怨,她直接坐下拿起了那只纸鸽子把玩了起来。
看着手中的鸽子,她和我说起她小的时候。在村里,喜欢跟着哥哥去树林里用弹弓打鸟玩,哥哥很厉害,每次去都不会空手而归。如果打中的是很漂亮的鸟,就会带回家养着,伤养好了也就放它回归自然了。
说起打鸟我也来了兴致,小时候我也常和同村的孩子们一起去田野里、树林里比谁打得多打得准。身为孩子王的我每次打到的最多,做的弹弓也最漂亮。父亲说桂花树做出的弹弓最好,可我的家乡桂花树却不常见,因此我也从未见过桂花树做出的弹弓。我喜欢用榆树来做,榆树枝干坚硬且纹路漂亮,挑一截长一点的树杈,用锯子截下,在板砖上面打磨光滑,再放到没有风的地方自然阴干。绑上止血橡皮管当皮筋。这样的弹弓又准又结实。
我们带着疲惫向公寓挪着步。这时,我想到了学校西边的一片林子,穿过那片林子到了墙边,就是一排生锈的栅栏,从铁窟窿里钻出,我跳进了一片蒲草地中,四周不乏半人高的草木和松软的草窝,走起来相当吃力。“你能不能管管我?”我扭头看到了卡在窟窿中间的舒桐。一根铁管卡在她的胸部中间,身后一个笨重的双肩包还挂在了铁管的断裂处,搞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相当滑稽。我爬到半墙根轻轻地晃荡着松动的铁管,慢慢取下被钩住的书包,随之小声对她喊:“跳!”可能被我突然的低吼吓了个趔趄,她随之就朝着我扑下来。我本想抱住她的腿,但是胳膊却没有承受住突如其来的重量,她整个人在我怀里滑落,终于我的胳膊将她的身体夹紧,然而我的脸却贴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我的脸颊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被温暖的饱满包围,鼻息间还可以嗅到沐浴露淡淡的清香味。为了打破这尴尬,我索性松开胳膊把她扔下,掰断一根树枝到前面开路了。不用看也知道此时舒桐脸上肯定是通红的。相处了将近四年之久,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自习,谁也没有打破这份默契,肢体接触今天更是头一次。
我一路拍打着前方树杈上的挂枝和倒刺,脚下终于踩到了坚硬结实的地面,进入了太原和榆次相接的一条乡间小道。舒桐在后面舒适地伸着懒腰,说:“终于出来了,上了快四年学也没好好逛过太原!”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石千峰,在选择地点的时候我搜索了太原最高的山,得到了两个答案,一座是位于晋源西二十余公里的庙前山,一座是所属太原西山的石千峰,据说因石先锋墓而得名。“这石先锋何许人也?该不会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吧?”看到舒桐面露兴奋之色,眼睛里也满是期待,我想目的地可以确定了。租到共享汽车后,她脱下书包一把扔给我,不由分说直接跳上了驾驶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还明知故问:“愣着干吗?赶紧上来呀!”尽管我相信她的车技,但作为男生还是表示我来开。舒桐这边已经点了火:“你呀,安安稳稳当个坐副驾的乖宝宝吧!”说着还很嚣张地原地轰了一脚油门。然后我们都笑了,笑得相当放肆。汽车油门的这一声咆哮彻底让我们释放了压抑许久的心情。
路上,看着窗外飞速向后移动的山脉,我又想起了那只自由的白鸽。转头看向身边的舒桐,眼神美丽而专注,驾驶时的全神贯注将她平日里古灵精怪的俏皮暂时隐藏,眉宇间似乎还带着些许犀利。饱满的胸前,两只小手忙碌地拨弄着方向盘。我俩相识已久,却是第一次仔细打量她。也许只有在这难得的闲暇惬意之时我们才不会忽略身边陪伴自己已久的人。
车辆平稳地行驶着,天上升起的温暖初阳和发动机嗡嗡的沉闷呼吸逐渐让我沉沉睡去,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飞鸟,用那对健硕的翅膀飞尽了天涯海角,看遍了壮丽的山川河流。飞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密密麻麻的人群,呼吸着生机勃勃的市井烟火气息。飞到茫茫大山之中,感受了大山宁静与庄重并存的威严。飞到了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大自然向我诠释了什么叫作辽阔无垠。
不得不说,舒桐开车还是相当稳的,一路上我沉沉睡着,并未有启动和刹车带来的顿挫感将我晃醒。刚刚驶入山脚时,舒桐就找了片空地停了车子。当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开上山时,换来了她的鄙夷和白眼。如她所说开车上去怎么能叫爬山呢?我背着笨重的大包跟在舒桐身后,双手揣在衣兜里,手里还攥着一大把温热的钢珠。在决定此行目的地后,我就偷偷网购了一把弹弓和大把钢珠。虽说没有小时候自己做得漂亮,但也可以找回一点儿时的感觉。我并没有告诉舒桐,想在能找到一片森林时拿出来给她一个惊喜,然而走了一路,却并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钻入林子后,山里潮湿阴冷的空气将人包裹,在不经意间它悄悄地吸走了你周遭的热气。带着体温的钢珠此刻也被我的手汗和冷空气浸得潮湿冰冷。山势起伏颇大,道路崎岖难行,脚下多是磐石。周边乔木、灌木枯草丛生。每座山头都是一个独立突起的个体,山腰是散落着碎石和干沙的土坡。山质以紫红色粉砂泥岩和浅灰色砂岩为主,倘若走过去细看应该会看到细小的黑色煤渣铺洒在山坡的沙土之中。也难怪,这里曾是土焦煤生产区。用舒桐的话讲,叫丛林也好,叫树林也行,哪怕直接叫林子呢。总之不是森林。
终于穿出树林登上山顶,时间已过晌午。我们也来到了石千峰最顶端的烽火台。此时肠胃开始敲打我脑袋里控制食欲的神经。在烽火台一角坐下,我掏出了包中的矿泉水和自热食品,看到最底部还压着一沓厚重的白纸。可以看出纸是新买的,被皮圈裹的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好家伙,我说你的包怎么沉得跟石块似的。背一沓白纸做什么?”舒桐笑笑表示到时候就知道了。迎着午后山顶舒爽的暖风,舒桐的头发如柳条般微微扬起,看着山下的景色,她抿了一口矿泉水,吧咂吧咂嘴,说道:“也许太原根本就没有森林。”我一时间语塞,干脆就沉默了。这时的山上人烟稀少,耳边回荡的只有微风擦过耳郭的呼呼声和山中树叶的沙沙声,不远处的几声犬吠引得我俩回头望去。也许是受到自热火锅浓郁的肉香味吸引,一只白色的小狗在不远处向我们摇着尾巴。那灵活的小尾巴,多像一只朝我们挥舞的小手。舒桐笑笑朝它挥挥手,随即用筷子夹起一块多汁的牛肉丢给它。用轻柔的手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嘴里还啧啧地逗着它。我仍旧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眼前两个顽皮的“小朋友”。小家伙似乎很喜欢舒桐,吃饱后白嫩的小脸儿在她手掌心蹭了几下以表感谢,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舒桐起身坐了回来,好奇地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只是在享受此刻的惬意。”她回应道:“是啊,如果我能和刚才的小家伙一样每天生活在这片美景中该是多么的舒服。”“比起小狗,我更愿意变成一只飞鸟,摆脱双腿的束缚,飞向蓝天。”
舒桐擦拭着一个黄澄澄的橘子,将它轻轻拨开分成了两半,转眼望着身后的烽火台。“你说石先锋究竟是什么人?”我没有急着答复,而是将她递给我的半个橘子一瓣一瓣往嘴里送,牙齿将橘瓣肥胖的肉体豁开口子,甘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爆裂开来,唇齿间,满是甘甜与清香。顺着她目光所及之处,我也看向烽火台,“听说这个烽火台是在原来的一个碉堡上新建的,不远处应该还有一个梅花碉堡遗址。抗日战争期间,晋绥军战斗力不佳,阎锡山为了巩固自己薄弱的统治力,就在太原西山的制高点上修建了这几座碉堡,为的就是控制制高点,从而居高临下。倘若这里是兵家必争,那也许正如你所说,石先锋或许真的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吧。”舒桐点点脑袋对我的猜测表示赞同,“若真是这样,当初的那位将军可能就站在现在我们的位置,眺望着山下,抒发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情怀吧。”听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来了兴致,“将军一生征战万里,血雨腥风。你一个女生为什么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舒桐叹了口气站起身,还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摸了几下说道:“你呀,还真是个文弱书生,充其量也就是个酸文人。将军一生征战,用铁骑的冷酷驱赶狼烟,将烽火阻挡于国门之外。征战时,利剑出鞘,必是腥风血雨。和平时,收起宝剑便意味着家国安宁。再者,谁说将军一生只为杀戮?苏轼一届文人也有会挽雕弓如满月的豪放狂傲,辛弃疾本是武将也不乏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浪漫柔情。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才是大将之风!”不得不承认我被舒桐的一番言论所震撼,拍着手道:“好好好!此处当有酒,奈何山中无杜康,舒壮士干了这碗火锅汤,以汤代酒,酒酣胸胆尚开张?”说着我就端起吃剩的汤盒往她脸上怼。还在自己意境中沉沦的舒桐瞬间被我搞得哭笑不得,抢过汤盒就要跟我“拼命”。在我后背荣获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后,这场小小的闹剧才算结束。打闹过后,我们才发现彼此距离第一次贴得这么近,此刻二人双目对视,舒桐眼眸中是那般柔情万种,喘息间的吐气如兰缓缓扑入我的鼻腔,我能感到身体中的血液在瞬间涌上了脸,而她的脸颊也在此刻泛出微醺似的粉红。慢慢地,舒桐嘴角泛起了从未出现过的微笑……
丛林深处,不知走到了何处,一片水塘涌现,由于被高耸杂乱的枝叶遮挡,下午微弱的阳光无法直射到水面,再加上水下土质的色彩偏暗,一个小小的水塘竟以黑色呈现在眼前。顺着水面波纹的流动逆向看去,是几块乱石层叠搭起的一个小型瀑布,水流便是从这里汇入这片黑色的池塘,由于初春山里气温偏低且此处长时间得不到温暖阳光的抚慰,瀑布冻上了一层雪白的冰壳。冰是睡着的水,清醒时是黑色,睡着了却泛起了雪白的色泽。这样突兀的景色也只有深入大自然间才可一睹芳容,我掏出包里的相机,不停地变换着方位寻找着角度,我想将这一幕完整地记录在眼睛里脑海里。舒桐拿出了那沓白纸折了四五只小船,缓缓将它们放入塘中。我快速移动着脚步,跑到足够将这一画面全部映入镜头的距离,镜头中,白色的瀑布流入水塘变成了一只只雪白的船儿轻轻飘荡在黑色的波纹中,波纹边缘,舒桐甜美的面容正对着我,向我露出了暖阳般的微笑。恍惚间,树林深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啼,舒桐拿起纸张折出了一只只白鸽,顺着林子里的微风胳膊轻轻一推,便将纸鸽送入空中,一只,两只,三四只。白鸽自由自在的随风飞翔,直通丛林深处。我从裤兜里掏出被雪藏了一天的弹弓,压上了一颗冰冷的弹丸,啪的一声脆响,钢珠和飞入空中的纸片猛烈地碰撞在一起。舒桐一惊,扭头看向了我,转瞬即逝的茫然后,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笑似暖阳的娇容。舒桐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去,折出了更多漂亮的白鸽,同时双手抓起好几只,挥动着胳膊将它们送入空中,纸鸽在此刻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般向着四面八方飞去。舒桐加大难度将更多的纸鸽送入空中,跟随着随风滑翔的白鸽,她张开双臂也在水塘边跟着穿梭,好似自己已跟随着白鸽向远方遨游……
打开车窗,陪伴我们同行一天的太阳已被山尖盖住了半截身子,但还是不服输地向四面射出耀眼的光柱,周围的白色向远处散发,终究抵不过暗紫色长空对其的侵袭,不久后便会消逝在一片暗黑之中。长舒了一口气,再最后呼吸一下山中清凉的气息,大概这就是告别之时大山赠予我们的礼物吧。太原究竟有没有森林?石先锋到底是何许人?不重要了。一脚油门我们便朝着这座城市的繁华驶去,飞久的两只鸟儿现在要回笼栖息了。看着副驾驶上熟睡的舒桐,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拜托那些纸鸽在梦中继续带着她遨游天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