氧化(短篇)
2022-11-10尹子仪
尹子仪,江西萍乡人,2000年生,现就读于江西科技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获“名作杯”全国大学生写作大赛散文组二等奖等。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名作欣赏》《华人文学》等刊。
胡媚子对在交大文学院读书感到十分惬意,碧蓝的天,悠悠的云,加上她市井气的小奸小坏,总能把深奥的文学弄得活色生香起来。交大是个理工科学校,文学院在其中是不被重视的,有种偏安一隅的感觉。教授们熬了大半辈子才评到这个可以吃养老饭的职称,自然懒懒的,天天玩赏奇葩异草,聊聊家长里短,上课炒炒剩饭,也就这么安稳地过去了。加上他们又是十分懂得和学生的相处之道的,期末考试批分就像唱戲似的,哼哼哈哈,咿咿呀呀也就和学生唱了一出出完满的双簧,你方唱罢我登场,双赢。像胡媚子这样精明的女生,是深谙这一道理的,加上她没事喜欢往学院教学办跑,更是了然。
教学办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学院八卦的集中地。除了搞行政的,大学老师没有自己的专属办公室,划几个格子间,也没几个人会在那里常驻。他们有课的时候就来,没课的时候就走,挥一挥衣袖,不见一片云彩。可是总是会有空隙,例如现时教胡媚子他们“楚辞导读”的新晋青椒讲师苏墨博士,就是星期五上午一二节有课,第三节课空着,四五节又有课。那中间空着的第三节课该怎么打发时间呢?格子办公室一片冷寂,座位上都积灰了;图书馆又有一段距离,一来一回,时间都花在路上了,还不如不去。至于院领导的办公室,更是不去的,便只能去教学办坐了,还可以和教学办秘书宋伊人等老师聊聊天,晃悠一下四十分钟就过去了。再去教室上课的苏墨博士,那叫一个神清气爽。
这些都是胡媚子跑教学办观察到的老师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不过她看见的,多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东西,至于其他的什么,老师们都很知趣,学生们一进门,纷纷不约而同缄口了。但是他们再聪明,总不免有疏忽的时候,像是讲到激动之处就忘记了隔墙有耳,也是常有的事。胡媚子是惯听墙角的。
胡媚子时不时趴在教学办门口听墙角,一听就是两三年过去。也有令她懊恼的时候,就是经常有人在外头的走廊上走来走去,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于是,在意犹未尽的时候,她就装作在看手机,而耳朵却竖得老长,也不贴着墙,像是边看手机,边路过,却突然被手机上的消息吸引得停住了脚似的。
听到的事情大多是庸常的,例如说教“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崔娜美教授要调课啊,教“文学理论”的何依依副教授诉苦说她女儿昨晚一泡尿尿湿了床单被套床垫什么的啊,无聊得透顶。但偶尔也会有好玩儿的事情,像党委书记李正摸了教“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孙碧芬讲师的屁股。孙老师在里头对着宋伊人抽抽嗒嗒要哭不哭地说,他就是个流氓,是个死变态,不要以为当了个官就了不起……
听到脚步声,胡媚子照例往后轻声小跑一段距离,再回过身来装路过。看到出了教学办的孙碧芬,她甜甜地叫了一声老师好。穿着黑丝超短裙的孙老师敷衍地冲她点了一下头,哼着小曲,满面红光,屁股一扭一扭地从她面前穿过去,心情似乎很不错。
这时候的胡媚子有窥破天机的快乐,看到暗处的东西见空气,被氧化,是她特别具有成就感的时刻。但她虽具有浪漫主义的精神,却从不把她的收获分享给同学,因为怕流言,怕自己成为老师们的众矢之的,怕见光,怕自己也像孙碧芬一样被氧化。
这一方面她有着清醒的认识,包括对苏墨她也是从来不说的。她明显地觉得这位年轻讲师对她有不一样的感觉。自从明白老师们考试评分套路之后,她的目标就开始针对年轻讲师们了。她了解到,刚入职的青椒讲师们有“非升即走”的压力,每天拼死拼活做课题,发论文,还要上教授们不愿意上的课。老教授们通常喜欢上史论的课,固定,死板,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年一年讲烂了,不需要太多的发挥。他们讨厌专门性理论太强的课程,像苏墨教的“楚辞导读”,孙碧芬教的“现代汉语语法研究”,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备课,就理所当然踢皮球似的踢给了青椒们。教授们对上课的时段也有自己的偏好,他们讨厌星期五下午的课,讨厌周末上课,除去住在学校公租房养老的一些人外,更讨厌晚上上课。宋伊人作为教学办秘书,非常懂得和老教授们共情,心照不宣地排好他们的课,而老教授们也都对她赞不绝口,小宋小宋地叫,那叫一个亲热。
这也是胡媚子偷听外加体察到的,因而她十分懂得对青椒们对症下药来达到自己考试高分的目的。既然青椒们压力这么大,那他们最缺什么?缺的自然是生活的情趣。面对女老师,她有个“三步走”的策略。首先得谦卑,得有寄人篱下之感。放下女青椒们的防备,最好的办法就是去问和课程相关的问题,给女青椒们留下自己好学的好印象,这是打地基。建立好感之后,主要矛盾便从学习转向生活。上早八的女青椒从家紧赶慢赶至学校,大多没吃早饭,饥肠辘辘的。这时,媚子准备好了她的必杀技—保温桶,从学校食堂里买下两大份小米粥,外加一份小馄饨放至保温桶内,而后急匆匆往教室赶。八点差五分的时候,女青椒来了,她便端上她的不锈钢大圆柱保温桶,含情脉脉地说,老师没吃早饭吧?我给老师买了小米粥和小馄饨,都是养胃的。我不要食堂的打包盒,不干净,天又这么冷,凉得快,吃坏了肚子就更不好了。老师您下课了吃,保准还是热乎的。
说毕,胡媚子就像掌侍宫女一样,将保温桶递在了比自己高一个台阶的女青椒手上,而且身子瑟缩,力求高过头顶,以体现恭敬之感。女青椒们早感动得不像话了,嘴上说着,不要不要……胡媚子的态度却更加真诚了,目光更加坚定了。女青椒过意不去,只好收下,连说下次不要了。胡媚子的心里高兴得要死,暗暗道,你不要是吧?我就要,我每个星期都送!女青椒课间吃完,心满意足,胡媚子去拿回保温桶,笑说,老师,我拿回寝室慢慢洗,嘿嘿。
女青椒每个星期都能吃到胡媚子的爱心便当,心里暖暖的,觉得亏欠了胡媚子许多。怎么偿还?那就给她考试第一名吧!也没磕伤一块皮少一块肉的,反正督导们也不会认真看试卷,顺水人情。同样心照不宣却又顺理成章。
这是关键,媚子一个人私底下咯咯地笑。第三步就是高潮了,此时该以退为进,谈谈衣着打扮问题。媚子有出色的衣品,女青椒往往因为忙于事业没空打扮自己,天天上课跟个雷山老母似的,更不要提找男朋友了。媚子便主动上前聊起这一茬,推荐了不少链接给女青椒。女青椒从本科读到博士,年近三十,早已经厌倦了做老处女,自是欢天喜地,到后来干脆和媚子以姐妹相称,像是一对磨镜之交。
至于对像苏墨这样的男青椒嘛,媚子也制定了她的三步走策略。前两步都是大同小异,适可而止地问问题而又好学的学生哪个不喜欢?面对异性,更可彰显出自己的博学,外加一点自吹自擂,收获媚子“哇噻”的感叹,更是洋洋得意。说起这苏墨,博士勉强考上,读博期间在师门里头学术算是最次等的一个,没少挨导师的骂,在师门中也抬不起头。后来不知怎么的来到了交大,为了弥补自己曾被剥夺的自尊,讲课往往故弄玄虚,从屈原讲到了日本汉学家宇文所安,蜻蜓点水,又扯到了美国汉学家白璧德,就像是罗列人名,不说把内在的逻辑梳理清楚吧,连名词解释的本领都很可商榷。讲又喜歡讲,激情是有,但总讲不出个所以然来,因而经常弄得学生云里雾里。
胡媚子观察,他抽烟,又喝酒,时不时还喜欢在课堂上PUA学生,发泄自己的激进主义价值观。学生们私底下都不喜欢他,他却浑然不知,一个人在讲台上沾沾自喜地讲。胡媚子心知肚明,对别人来说难啃的骨头,对她来说却早有对策。如果说对女青椒是革命,那对男青椒就只是改革。对苏墨这样的,改革都不需要,只需顺着他的性子,顺藤摸瓜,还怕摸不着他的心?
想要征服一个男人,就得先征服他的胃。胡媚子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可是该怎么样行动呢?苏墨的课不在早八,早饭应该是已经吃过了,那就给他送点小点心吧。男人的胃刁得很,食堂里的油粑粑、驴打滚是肯定不行的,她便花血本从网上买了稻香村的小点心,精致得很,上得了档次。她本打算就这么连着外包装提给苏墨,但又觉得不好。这样不就成了送礼了?性质都变了,肯定行不通。要是被其他老师和同班同学看到了,也不好。她便又想到了保温桶这个小武器。将稻香村的外包装一丢,把点心放进宿舍的微波炉里一热,再送给苏墨,依葫芦画瓢,轻松得很,向苏墨说是自己母亲那边的特产,送给他尝尝。
当然不能在教室里送,太不顺理成章了,在外人看来,纯粹是居心不良。因而,等苏墨走出教室一段距离,尾随着他的胡媚子才小跑上去把保温桶一把塞在他怀里。苏墨笑出了法令纹,说尝一个就行了,胡媚子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下次课间,苏墨把清洗干净的保温桶还给胡媚子,而此时的胡媚子已经开始实行她的第三步计划了。这就是男青椒和女青椒的不同之处,对男青椒的人心收拢得是一浪接着一浪,层层叠叠不停顿,双管齐下,连珠炮似的打得他措手不及。胡媚子早就从淘宝上看到了一款两性情趣香水,只需要洒一点在头发、脖子和胳肢窝下,就可令男人神魂颠倒,沉浸在幻想中,很有调情的效果。这不,上课前胡媚子就抹了一点,刚刚又偷偷补了一点。此时,胡媚子一到苏墨面前,他就怔住了。胡媚子假意撩拨头发,苏墨的心便打鼓一样嘣嘣地跳。胡媚子这天还特意穿了抹胸挤奶长裙,苏墨的目光从她的头看到脚,一看到那片春意盎然的地方,差点忍不住勾头去亲吻。
胡媚子酥酥地开启朱唇道,苏老师,糕点好吃吗?
苏墨像一只流着涎水的西伯利亚大尾巴狼,连连道,好吃好吃。胡媚子早晓得苏墨对她有意思,道貌岸然的背后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她见好就收,提着保温桶转头回到教室,让回旋着的馥郁芬芳冲击苏墨的鼻腔。
就这样,在胡媚子看来,他们成为了见不得光的男女朋友。胡媚子申请了大学生科研项目,课题就叫“论《楚辞》中西王母的神话书写”,导师就是苏墨。这样,她就成了苏墨的入室弟子,在外很可以掩人耳目。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自己要的又是什么。她看八卦新闻说明星有剧组夫妻,而她是很不愿意和苏墨做校园夫妻的。她要读研,读博,有更好的平台,才可以嫁更好的人家。她和苏墨是没有未来的,若是被他偷腥成功,吃亏的只会是自己。因而,她很懂得老子的中庸之道,动手动脚可以,来真格胡媚子是断断不依的。她控制着香水的剂量,免得出事。而在不知情的苏墨那里,还觉得胡媚子是个有情趣的女生,也是正统的女生,不免对她生出几分狎亵之爱之上的敬意。
胡媚子是不做课题的,由苏墨全权包办,她只是挂名,算是他动手动脚的回报。日子就这样顺着她的意过,可有一天教学办的宋伊人老师突然发微信让她过去,不容置喙的语气。
宋伊人是个男人婆,平日里说话就风风火火,没个遮拦的。媚子这么想着,不以为意,就过去了。
胡媚子进门时,宋伊人已经满脸泪水。她对着院长唐嘉抽抽噎噎道,舅舅,就是这个学生,抢了我的男朋友,插足我和苏墨的感情……
教学办里头站了院长唐嘉,党委书记李正,两人都阴沉着脸,然后就是垂着头的苏墨、肥胖的有气无力的宋伊人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胡媚子。
宋伊人突然就振作了起来,冲上前扯胡媚子的头发,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狐媚子,你这个狐狸精,下作,无耻。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和苏墨那个?
三个男人赶忙上去扯住宋伊人。
一切都已经明晰。谁告密的?似乎是和宋伊人要好的鬼兮鬼兮的孙碧芬。胡媚子这才知道,苏墨是有女朋友的,就是宋伊人。宋伊人的舅舅是院长唐嘉,她只有本科学历,能到大学教务办可能少不了唐嘉的关系。至于苏墨和宋伊人好,可能本就有某种目的,但他原先从教学办出来总是满面春风的,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有谁知道呢?
奇怪的是胡媚子从来就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也许是因为他们二人你侬我侬的声音太小,也许还因为教学办就挨着院长办公室。
胡媚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口咬定是苏墨勾引她。她作为学生,又是女性,是弱势群体。苏墨急得脸通红,平日里能言善辩会吹牛的他到这时没了话语,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见惯世事的老教授们都戏称苏墨和胡媚子狗咬狗,一嘴毛。女青椒们看不透,本能地为胡媚子惋惜,以后看见苏墨都躲得远远的。胡媚子坚称自己是贞洁的,还是处子之身,可虽然唐嘉和李正再三告诫宋伊人不要到处乱说,她还是时不时有意无意地说了。她说胡媚子早就不是雏了,算是一种阴险的报复。但这只是在老师之间流传,也没有第二个趴在墙角偷听的胡媚子。胡媚子的故事见光氧化以后渐渐变成了一段不轻易提起的传说,像是青铜氧化后生了绿霉,烂苹果氧化后发出腐烂的气息,渐渐淡忘在人们的脑海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