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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随一尾鱼

2022-11-10刘鹏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2年6期
关键词:黄鳝渔网

刘鹏,80后,江苏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星火》《草原》《延河》《广州文艺》《鸭绿江》《牡丹》《青春》《太湖》《金山》《作家天地》等刊。

父亲突然就走了,追着一条鱼进入了河流深处。光刺不破密集的水,我是一只旱鸭子,没法跳进水中,没法与他结伴而行。我站在河坝上,站在院子里,站在他的照片前,感受到父亲不辞而别之后,带给我的失衡与不安。

那天下班路上,我打算给父亲打一个长途电话。我掏出手机。十月下旬的南方,天气依旧燥热。手机滚烫,电板估计有问题,该淘汰了。这时候,我想起父亲说过,如果我的手机不用了,就拿回家给他去用。我说,哪能这样子?给你买个新的。他说用不惯新手机,还是用儿子用过的才习惯。我责怪他搞得像个拾荒的。父亲一听,也不反驳。他还真有拾荒的习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看到他那辆破旧的“诺贝尔”电动车前面挂了一串饮料瓶,车尾架了一堆废铜烂铁,或者是踩扁了的纸箱子。这还不够,他黄色头盔加上橘色工作服,外带满面炭黑、两手皲裂,说他是刚从废墟上走出来的拾荒者也没人怀疑。

不久之后,我从他与母亲的谈话中,窃取到一点秘密,按照他的意思,拿着儿子的手机,就仿佛是握着儿子的手。儿子的手机贴在他耳边时,仿佛父子脸贴着脸,在一块儿说悄悄话。

我们这对父子,总有一些磕磕碰碰。要说悄悄话,我想这简直没可能。父亲是个大嗓门,而我又性格孤僻,一向寡言少语,我们之间何曾有过悄悄话?

说他追随一尾鱼而去,绝非呓语。

父亲有多重身份,首先是农民。但农民的身份也是有有效期的。拆迁后,他的农民身份与我家的两亩七分地同时被收回。另一个身份,则是工人。不过,再过两年,父亲就会退休,那么工人身份也就随之失效。他只能保留最后一重身份:渔夫。他从十几岁起就和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时候,我还真就梦见他化身一尾鱼,在水里扑腾。他要去哪里呢?

父亲这尾鱼,老则老矣。按理说他应该游得很慢,我还有赶上的机会。可谁知道他作为鱼,竟变得异乎寻常的敏捷!苏北水乡里常见鲫鱼、泥鳅、昂刺、黑鱼,过去还有虎头鲨、叉尾斗鱼。父亲属于哪一类?哪种鱼游得最快?我记得曾经拿这个问题考过他。他照例憨憨地笑,笑得我拿两眼干瞪他。隔了半晌,他掏出一根烟,“吧嗒吧嗒”不咸不淡地抽起来,烟雾缭绕,我被呛得起身败退。

夜深人静时,我仰躺在床上进入沉思。也许,父亲本来就不是一条鱼吧,既然不是一条鱼,那么自然不属于鲫鱼,也不属于泥鳅、昂刺或黑鱼。他实际上是个捕鱼人。只是一个兼职渔夫。

家里,属于父亲个人的生活用品不多,但属于他捕鱼这一副业的什物着实不少。院子一个角落里,塞满了他的渔网;下屋储藏室里,摊放着他的渔衣;堂屋后面的楼梯间里,整齐码放着他的黄鳝笼子;我的卧室床板下面,也一度平铺着他自制的钓竿;墙拐角处,旷日持久地斜靠着长长的鱼叉。父亲在捕鱼方面极有天赋,他能无中生有,点燃煤油灯,将一根根缝衣针对着火苗烤一会儿,用老虎钳子掰出个弧度,就是一只精巧的鱼钩。鱼钩穿上丝线,丝线一头捆扎在一根半尺长的竹条、木棒上,这就成了专门在半夜钓黑鱼的卡钩。

卡钩是非常经济高效的捕鱼工具,整个桥西二队找不出第二个制作卡钩的师傅。那时候,抽屉、檐下常见绿色细线,窗台上放着一包包细针,木板发白的老板车下面一堆堆新的旧的卡钩,都默默讲述着父亲的努力和天赋。卡钩宜傍晚布下。晚间,他拿着手电筒,再沿着水乡的沟渠河坝,摸索他的卡钩。有时候,我看书到很晚,会走出院子活动活动,透透新鲜空气,就能看见一束昏黄的灯光跳动在田野或河流之上。啊,这就是我的父亲—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想得热泪上涌。

黄鳝笼子也是他亲手制作,并传授给母亲和我。漫长的夏日,水泥院场已经晒得连只蚂蚁都没有,父亲却屁股底下垫一双拖鞋或毛巾,坐下去。一坐就是个把小时,两手有条不紊地编制黄鳝笼子。包装带是他从厂里带回来的。双腿并拢,中间夹住一只啤酒瓶,然后横平竖直地编牢包装带。他动作娴熟,包装带在指尖穿插自如,飞针走线一般;而我则动作缓慢,笨态频出。父亲说:“你就是读书的料子,让你编这个,大材小用了。”我不知怎的,一听就脸红,像被他灌了一斤烧酒,烧心,上脸。

黄昏,父亲头顶草帽,肩挑一担黄鳝笼子沿河岸而去。夜深人静,东房里,父亲又窸窸窣窣起床,随后开门掩门,接着犬吠声声……我躺在床上,再难睡着,仿佛生出了一副千里眼,能见到稻田里的父亲—

父亲的身影很小,在辽远而润湿的月光里,有些飘忽不定。我揉了揉双眼,望见他拐了几个弯,向更远的地方移动。下黄鳝累人,夜半时分须查看黄鳝是否入笼。我仿佛看到父亲正弯腰拨开河岸上茂密的茭白叶,习惯性双手向后撑着堤岸,两只脚缓慢探向水中,我猜想那下面肯定隐藏着一只黄鳝笼,它被父亲用水花生与河泥压着沉入了水下。在父亲做出这些动作时,我的心被攥紧,害怕恐惧。父亲身形矮小,患高血压,倘若一脚踩空,怎么办?而且时间一久,用力过多,他还会咳嗽!夜晚凉气重,风好像将他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吐痰声传到了我的耳边。我忽然觉得冷,很想喊他回家。但我知道,他一定不肯。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腳地,父亲猫着腰打破静谧而微凉的河水,掏出黄鳝笼,摇一摇,听一听,L型的黄鳝笼是父亲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潜伏着许多的危险。

常听父亲说:“昨晚起了一个笼子,拿在手上沉沉的,以为逮到了一条大黄鳝,哪晓得是条水蛇。”也有一些时候,父亲会轻描淡写地讲到他与赤练蛇狭路相逢的事情,他虽没有透露与赤练蛇之间的博弈情形,但这是最让我不放心的地方。

一天晚上,我洗过澡回到房间。灯一开,一条两尺长的赤练蛇正盘踞在我书桌上。父亲听到我的呼叫声,拿小铁锹跑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毒蛇往外扔。但窗棂挡住了蛇身,蛇落在地上。父亲弯腰用铁锹去捣它,它被逼急了,吐着信子时不时冲向父亲,父亲的额头渗出了滴滴汗珠。隔了许久,父亲才逮着一个机会,借助高帮靴子的保护,一脚快狠准地踩住蛇身,再用铁锹将它拍晕。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直挥不去的阴影。我怪父亲不该下黄鳝笼,父亲不言语,依旧踏着月色走向悠长而曲折的河岸……

我们一起钓过鱼,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亲生的。生物学上,有基因遗传这一说法,然而我却未能遗传到他这种能力。我们在院子西面那条无名之河上垂钓。春雨淅沥沥,他蹲在水跳上,我立在坝头上。他给我们都用麸糠打上食塘,我们都在钓钩上穿上红色小蚯蚓,同样操作,结果却截然不同。眼见着他的鹅毛浮标往下沉、往下沉,忽地起钩,一条鲫鱼就挣扎着出现在眼前。而我呢,完全无法拿捏住鱼啄食、上钩、逃脱之间浮标微妙的变化。父亲说了几次之后,也渐渐失去耐性,让我回去吃现成的。我不甘心,再坚持了几分钟,终于钓上一条一寸长的鲫鱼,欢天喜地地滚回家去—没错,父亲送我一个词“滚回家”。

某年,我因饮食不规律导致肝胃不和,父亲带我四处求医问药。最后,他从一位老中医那边求到一个经验:鱼汤可有效调理肠胃,确保身体所需营养,改善肝功能。自那以后,父亲逗留在夜的舞台上的时间更长了,他不仅下黄鳝笼,还在港汊里布设“困龙网”(一种尼龙绳编织的大型渔网,能捉各种鱼)。为了有条不紊地捕鱼,他通常是晚上十点多查看黄鳝笼,十一二点回家休息,次日四五点背着硕大的木盆去港汊里起“困龙网”。

“困龍网”嵌在河流中央,网大而笨重。父亲顶着朦胧的月色,蹲在木盆里划向渔网。波纹一圈圈涌起,月光被揉碎在水中。父亲借着月色零碎的光影,用力拎起渔网,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乌鱼、鲫鱼就露出了水面。松开网口,鱼儿都跌入了塑料桶,父亲再扎起网口,将它拴在水中一根木桩上。就这样夜复一夜,日复一日,我的病终于好转。

我这辈子,恐怕都和鱼撇清不了关系。有时候,面对鱼,我会怀疑我的血液里是不是流淌着鱼的血液,就差割破手指,放到显微镜下去仔细对照,判断。有父亲在,我感觉自己身上也有了一股鱼腥味。似有若无。似无若有。

父亲懂得鱼的悲伤。问过父亲,为何要捞鱼摸虾。那一次,父亲再度沉默良久。我发现,每次问到他难以回答、不好回答的问题时,他总习惯于沉默。后来,当我走出农村和学校,走向社会,被许多生活压力一再压迫,生命的怒火被逼得摇曳时,我也会出现这样的状态。这种情况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欲言又止,无语凝噎。父亲不是诗人,却有着诗人一样对生命的执着,对生活的热爱。但诗人可以让词语拥有一万种变幻,有一万种表达方式,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尾鱼能讲清楚他的悲欢离合。你见过鱼不断地张口闭口,但你就是听不懂,这是鱼的悲哀,还是人的悲哀?或许是我们共同的悲哀。

对于一尾鱼而言,最理想的生活状态莫过于有一个偌大的河泽,可以让自己来无影去无踪地溯游。对一个人而言,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则是衣食无忧,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勤劳耕种,开心收获。但那样的理想状态打父亲出生就注定不可能属于他。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命运似乎早已给他安排好恒河沙数的挫折坎坷。作为一个小学生,本该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初中。可他中途被叫回家。那天,他照常背起书包出门,祖父吼住了他,丢给他一个箩筐,撂给他一句话—不要再去上学了。幼稚的父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问为什么。他的学习名列前茅。一旁烧猪食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二话不说从老虎灶里抽出通红的火钳,指着父亲问他是不是只管自己上学,不管弟妹死活。

仅这一句话,把年幼的父亲吓得不敢吱声。又是生与死的抉择。父亲见识过死亡。他本该有三个弟弟,可是第一个弟弟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父亲是抱着那个弟弟,感受他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嫩嫩的手臂腿肚子慢慢变硬。父亲默默掐灭了读书上学的念想。从此,他背着箩筐拣了许多年牛粪,几乎把乡间的每一条田埂都走遍,以至于后来村东头陈佩奇家养了两头牛,他看见牛有时突然就哽咽。父亲不想再看到牛,听牛叫,甚至也拒绝吃牛肉。他说他捡了那么多年牛粪,肠胃已经被牛踢伤了无数遍。我想,幸亏他不善于讲普通话,因为在普通话里面,刘与牛谐音相近,只怕他到时候也嫌弃这个姓氏,好在在泰如方言里,刘与雷更为相近。如果这个姓氏是一道闪电,能够劈开黑暗的天空,那对他而言或许是件幸运的事。

在十八岁前,父亲已经深谙捕鱼诀窍,他买了渔网,划着澡盆子,将细密的白色丝网从河埂这一头排到另一头,然后用一个木棍使劲敲打河水,鱼受到惊吓,左突右冲,情急之下就撞上渔网,鱼鳍这时候就成了囚禁自己的蠢物,父亲再从一头不疾不徐地收起渔网,水从网上滴落河中,鱼在网上挣扎不下,仿佛被父亲无形的手拿捏得紧紧的。不同的鱼,用不同的网。父亲了然于胸。

每年年底,是父亲最自豪的日子,邻近村庄上承包鱼塘的人都会请父亲去捕捞年鱼。由于塘较大,一个人忙不过来,父亲会让同村张华子打副手。张华子是父亲的徒弟。在父亲的授意下,两人起先是各踞河塘两侧,然后父亲手持两米开外的圆木棍用力敲打河水,而张华子也紧接着奋力击水。击水的目的正是为了将分散的鱼驱赶到渔网附近,这种捕鱼方式在里下河地区,有个专业说法—惊鱼。“砰砰砰”的水声下面,鱼受惊乱撞,最后十有八九都被渔网卡住,挣扎不下。

草鱼、白鲢鱼的鳍挂到网上,经常会将丝网挣出个大窟窿。年鱼捕捞上岸后,主家会给父亲分十七八条大鱼,父亲和徒弟兴高采烈地背着澡盆、鱼篓、渔网缓缓而归,斜阳拉长他们的影子,让那些灰色的影子也有了温度。我们会在院子里一起整理乱七八糟的渔网,也会看着父亲拿黄铜梭子,细细密密缝补着破损之处,他的耐心被渔网撑得很大很长,我十分迷恋这样安静祥和的生活场景。

父亲还会做鱼叉。父亲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农具厂打铁,这期间他给自己打了好几副鱼叉。鱼叉头子尖尖,长短错落有致,另一头镶进长长的竹竿里,往河中“嗖”地快速刺去,就能刺中鱼。这是他的绝学。父亲说:“鱼叉刺鱼最难,你看着鱼影子在那里,不能迎面刺过去,要稍微斜偏一点。”这涉及物理学上的光影折射,父亲又是无师自通。我后来也扛着鱼叉去河边刺鱼,但从未刺中过。也不知道父亲看在眼里,心里有没有失落。他一身绝学,唯一的儿子竟无法继承—好在我正读着书,读他渴望而又不可及的中学、大学。

读书,意味着我和父亲渐行渐远。读书,也意味着,我们一脉相承的血液之河出现了岔口。

父亲在农村,我在城里。父亲继续捕鱼,我连河流的影子都难得一见。父亲继续说他泰如腔调的土话,而我的口音里不知不觉染上了吴侬软语。父亲忍不住了。有一次清明祭祖,我们都站在门口等盆中的纸钱烧透冷却,父亲发话了:“你越来越像外地人了……”我一听,愣了半晌,一是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二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合理地回答。一个人脱离一个群体,脱离一种生活,可能还真是从语言变化开始的。贺知章撒了谎,“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试问,一个人在另一个生活圈子里,他的语言又怎么能够做到“守节守操”?我这才进城几年,而我拿腔吐字的细微變化,早已被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一眼发现。

语言的改变,是否就意味着一个人脱胎换骨的开始?这很难说得清楚,但必然有着复杂的内因。我从无锡到苏州,再到上海,后来转至南京,漫漫溯游之旅,无不在江南的河流里拍打着浪花。而父亲则在苏北里下河,捕鱼捞虾,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简单,也越来越轻,越来越空。

里下河那些沟沟岔岔里的鱼类,大多是群居的种类。你看它们小的时候,在爬满釉绿色苔藓的水跳附近啄食米粒油脂,不都是一群又一群么?更有甚者,“过江之鲫”那种宏大壮阔的场面一定能震撼我们这些陆地上的生命。每年的渔汛,数以万计的鱼苗冲破了流水的势能,浩浩荡荡汹汹涌涌,他们为着生命的繁衍而不辞劳苦地奔波着—即使面对一次次的死亡,侥幸活下来的鱼儿们依旧头也不回地向前冲。这番迁徙,像一场盲目的出游,我想更多的则是宿命的挣扎。他们既像一头扎进了宿命的怪圈,屈服于漩涡,又像一次鱼死网破的决绝较量,为了新生,为了下一代—谁又能武断地说:这些生命梦想缺失呢?

只是,有些人的梦意外地被命运摧折。那天,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时,它出奇热,仿佛发烧了一般。我怕电板吃不消,想等它恢复常温后再打给父亲。可是从公司到租住的宿舍需要穿越拥挤的人群,一个离开水乡多年的人往往会迷失方向,家和家人这些字眼也常常成了水中的鱼影,眨一眨眼就在眼前,再眨一眨眼,又如梦幻泡影。到家后,我忘记给父亲打去一个电话。

我睡着了。父亲醒来了,深夜十一点的闹钟将他喊起来。他关闭闹钟时,一定曾留意有没有收到我的电话。他也许看见那只手机已经垂垂老矣,电板已经鼓起,是该淘汰了—就等儿子与他进行一次手机交接,他就可以拥有一款“新”的手机,与儿子不知不觉又走近了一步。但他等不到那一刻。十二点刚过,他倒在了装卸化肥的船舱里—

就这样,我的父亲变成了一尾鱼。他为了我能够逃出渔网,自己一辈子谨守在苏北一个穷困落后的乡村;他耗尽全力甩一甩尾巴,将我甩出了苏北的河流,让我进入城市这道更大的洪流。而整个过程,他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却又仿佛在梦里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记得在送我去无锡求学时,他说:“到了城里,不要记挂我们。”于是我一头扎进花花世界,真的不想他们了。我们真的处在了两条不同的河流里,我们唯一的交集是父亲隔一段时间打给我一个电话,问生活费还够不够。我无法瞧见他为了凑齐那些轻薄的钞票,又做了多少个卡钩、黄鳝笼子,又披着露水刺了几条鱼。我的眼里没有鱼,没有水,只有五光十色的灯火,这人间的街市而非鱼眼里的江河。

父亲走了。像他摸鱼时习惯性一头扎个猛子,就深入到河流的底部。父亲走了。像他为了让我远离那座闭塞的小村庄,将我一下子甩到了岸上。我渐渐活成了靠肺呼吸的人,而他只能像鱼一样藏在河流的某个角落。我找不到他。我去水边的次数越少,就越远离他。远离他的同时,也远离了自己,远离了根,远离了水的丰润与自由,远离了亲近土地的生计和能力。

天一生水。我的父亲在水里,也在天上。他是一尾鱼,也是一颗星。他的尾巴,在浩瀚的银河里甩了一下,我的胸口就忍不住疼了一下。

(插图作者:刘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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