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灵雨
2022-11-10舒飞廉
舒飞廉
1.一只犯强迫症的小蜘蛛
星期五的下午,夏天哗啦啦的暴雨停了下来,空气清凉凉的,有一股子雷电与蘑菇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们小树林里的这些叶子,来自樟树啊,苦楝树啊,枫杨啊,桑树啊,乌桕树啊,柿子树啊,一张张圆圆脸,也便在阳光中重新簇拥在一起,新鲜明亮,神采奕奕。一只蜘蛛匆匆忙忙地从深黑的树洞里爬出来,差点被在树枝背面躲雨的胖金龟子绊一跤。它嘟嘟囔囔地跟金龟子道歉,又继续沿着湿滑的树皮往前跑,去补它被暴雨前的狂风吹皱吹扁的网。苍天保佑,希望别出幺蛾子,没有破洞才好,谁知道呢?谁的生活不是充满穿破的袜子、做错的试卷、掉线的Wi-Fi、赶不上的高铁?我们想勉强维护好生活的秩序,并不比这只犯强迫症的小蜘蛛来得容易。
它大概有人类小朋友的指甲盖那么大,皮肤被夏天的太阳晒成了深褐色;它有两只突突的小眼睛,像黢黑的芝麻粒似的;它宽宽的脑门上有两道弯曲的八字眉,当它趴着的时候,好像是在滑稽地笑。它有八只手或者腿,交错挥舞不停,毫无疑问,它脖子下的第一对手或者腿,最修长,最强壮,最灵活,也最好看,它刚才在树洞里,着急地盼着雨停的时候,就在情不自禁地啃咬这一对手脚上的指甲。大家都知道它是一只年轻的、独身的、孤单的男孩子蜘蛛,大小腿与嘴角都还只是刚刚长出淡黄的茸毛,又浅又软。四月的时候,被春风由它妈妈身边吹跑,也许是飘洋过海,也许是翻山越河,来到了我们这片春寒料峭的小树林。蜘蛛妈妈并不是不疼爱它的孩子们,它只是没有办法,它的卵囊里爬出三千个孩子,春风吹来的时候,它伸出它全部的手与脚,加上嘴巴,也只能按住九个,其他的小乖乖,就只能交给上天,交给命运。它们像星辰一样散布在世界上,城市、乡村、树林、草地,还有深山与沙漠。那些落脚到河流与大海上、不幸早夭的蜘蛛婴孩真可怜。夜晚,蜘蛛妈妈领着它的九个宝宝,在一家农场猪圈的房梁上,一边织网,一边想念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两千九百九十一个儿子或者女儿,看着榆树上的幽蓝夜空叹气掉眼泪,妈妈区分出男宝宝、女宝宝,却来不及给你们全部取好名字。
但是没有关系啊,每一只流散到世界上的蜘蛛,总会找到它自己的姓名。我们这只蜘蛛,它的名字叫阿水。春风将它吹到我们小树林东南边的第一棵老樟树上的时候,最后一块积雪正由西北边的乌桕树根部的黑土壤上消融。那天早上也没有打霜,晨露在树叶上凝聚起来,一个分子接一个分子,团成一滴,正好滴到小蜘蛛的背上,将它困住。它显然还没有学会游泳,蜘蛛也不是那種由娘胎里就自带游戏技能的小动物,它挥动八条细胳膊细腿,总算由露滴里挣脱出来,鼻涕、眼泪、汗水与露珠混和在一起,将它弄得湿乎乎的。“我们叫它阿水吧,水让万物生长。”老樟树东南枝上的叶子们提议道。樟树的叶子冬天不会掉落,它们是有经验的,它们看过圣诞节花花绿绿的圣诞树,也看过除夕夜璀璨的烟火,它们饱经风霜,“蜘蛛也很好,比那些将我们啃得破破烂烂,又疼又痒,好像长智齿一样的毛毛虫好。夏天来的时候,蜘蛛不爱讲话,又可以织网,帮我们挡住蚊子与苍蝇,蚊子与苍蝇太讨厌了,会让我们晚上失眠的。”果然是非常有人生经验的樟树叶子唉,刚刚生出来的楝树叶芽、乌桕树叶芽,不认识蜘蛛,不认识蚊子,也不认识苍蝇,不知道失眠的滋味。但我们都同意这只蜘蛛叫阿水,阿水阿水,春雨贵如油,有水不发愁。
我们这片树林子却还没有取好名字,我们只知道它在一座公园的南边。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公园,金龟子们的探险团只有爬上长得比较高的那几棵马尾松与水杉树,站在树顶的叶片上,金龟子老二爬到老大的背上,金龟子老三又爬到老二的背上,这样才可以眺望到公园四周的景象,看到公园东边奔驰不息的高铁。一群蚂蚁要是想由东边的樱园搬家到西边的梅园,它们可能得忙活好几个星期,一路跋山涉水,绕过沼泽与湿地,还可能会遇到刮风下雨的坏天气。北边老柳树蜂巢里的熊蜂们有时候“掉妖”,在荷花的莲蓬台上待久了,想换换口味,去采南边郁金香花丛里的花蜜,品尝它们奇怪的甜味,就得带好干粮,晚上在公园中央的“拜月亭”里野营过夜,听大风将竹林吹得啪啪作响。一只兔子与另外一只兔子玩捉迷藏的游戏,天亮时甲兔子藏好,天黑时乙兔子才可能将它由某个树洞里找到,虽然满头是汗,浑身沾满苔藓与地衣,饿得发疯,但也非常欢喜。曾经有两头黑猪由南山那边的学校里跑出来,想到我们公园里做野猪,大概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它俩才摸清公园里迷宫一般的大路与小路,终于决定将它们的猪窝,修在那棵大名鼎鼎的“信号树”旁边的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下面,现在它们已经生养了六只小野猪仔,这些精力无限的臭小子以后会撅着屁股拱翻多少棵树!
由南向北穿过公园,公园北边有一个大湖,湖水碧绿清亮,一眼望不到边,第二眼望到了,是一个人类的城市,他们的楼房也像树林一样又高又密,只是那些“树林”是用钢筋、水泥与玻璃做的,白天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晚上又自动亮起繁盛的灯火,让我们头顶上的银河变得比从前要黯淡。每逢周末或者节假日,人类就会坐着轮船,渡过宽阔的湖面,来到我们中间,他们来走路,跑步,骑自行车,钓鱼,搭帐篷,踢毽子,打羽毛球,或者将吊床系在相邻的两棵树上,铺开格子桌布野餐。他们还特别爱举着手机,以我们为背景,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由他们老人、中年夫妇、不同年纪的小孩的谈话与吵嚷里,我们知道那个城市名叫武汉,那个湖名叫东湖,至于我们,他们说叫森林公园。
我们公园的确很美。春天的时候蓬蓬新绿,不同的树开不同的花;夏天时浓荫匝地,有一些树已经结好了果子;秋天的时候,很多树的叶子会变成红色;冬天下雪,我们银妆素裹,好像站在童话世界里。我们是一些不同的树,除了几棵枫杨与马尾松,它们是本乡本土长大的,其他的桂花树、樟树、枫树、梧桐、朴树,都是由世界各地的苗圃里坐着车船,千里迢迢前来报到,由我们自己散枝发叶,奋力长出来。我们中间最高的一棵“树”,是去年冬天工人们用一辆大卡车拖来,一节一节安装起来的,它挺拔地站在树林的正中央,比老樟树还要高出一大截,枝条交错上举,有一点像马尾松。跟松树一样,它的枝叶一年四季都是深绿色的。有人叫它“信号树”,是一棵假树,但我们并不同意,虽然现在它还铁青着脸,沉默地站在一堆枫树中间,但我们相信,一旦它了解了我们这个和谐的集体,就会融入到我们中间,像我们一样,在风里喃喃低语,与我们肩头碰着肩头,手挽着手,用叶片亲密地谈话,讲述亲眼所见的树林内外的八卦与新闻。
阿水是我们公园里的第一只蜘蛛。我们毕竟是一个新公园嘛,第一只蝴蝶,第一只蜻蜓,第一只天牛,第一只独角仙,第一只猫头鹰,第一只野兔,第一头野猪……它们小心翼翼来到这片树林的时候,就像人类的小学校里来了插班的新同学一样,他们走进教室,又新鲜又好奇,又高兴又兴奋。作为一片树林,只有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风霜雨露、开花结果,还是不够的,我们想与其他的生物生活在一起。阿水在露珠里哭泣的时候,它身下的那片樟树叶子,也被阿水哭得心里空空的,潮潮的,是它借着微风稍稍抖弹了一下,把露珠分成几瓣,才将阿水由水珠表面无形的张力中解救出来。在叶子们的提议下,老樟树欣然同意,将靠南第一根枝干分杈的地方刚刚出现的那个小树洞分配给小蜘蛛,做成它的新家。那是冬天的时候,一只啄木鸟,天生的洞穴专家,向内倾斜六十度,笃笃笃啄出来的,后来啄木鸟飞到湖边的松林树里,已经不太爱飞回来了,毕竟,松树笔直的树干里藏有更多的松毛虫。那时候阿水只有圆珠笔的笔芯大小,必须睁大眼睛,才能将它纤细的手脚看清楚。它也不太爱社交,常常沉默地坐在它的树洞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好在它长得很快,并且由它妈妈那里,悄悄继承了一身编织的好手艺。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天气晴朗,早晨,当第一缕玫瑰色的朝霞射到树林里,将树叶上的露珠析出细小的虹彩的时候,蜘蛛阿水由它的树洞里爬出来,慢条斯理地爬上它织出来的第一张网,蹲在蜘蛛网的中央,像人类吃螃蟹一样,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它网到的第一批花脚蚊子。一张金光闪闪、粘满珍珠粒一般的晨露的网,经纬交错的八卦阵,是小蜘蛛交出的第一份答卷。我们看得热泪盈眶。看到它认真努力,稚气尽脱,一本正经工作的样子,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花脚蚊子去咬人类小朋友时,让他们又疼又痒,但作为蜘蛛们的美食,它们的味道是清甜可口的。每天阿水会一口气吃掉七只,然后用后腿将其他的蚊子蹬到草地上,稍后蚂蚁们会将这些不幸的家伙当成饭粒抬走。小蜘蛛将蛛网收拾干净,确认蜘蛛网安全、整洁、焕然一新,之后再用两只前爪抹抹脸,就慢吞吞爬回它的树洞里美美地睡回笼觉。
与人类恰恰相反,一只蜘蛛的一天,大概会用十八个小时来睡觉吧。只是在深夜,天上有月亮与星星的时候,阿水才会重新爬出树洞,去察看它的蛛网,织一会儿,或者补一会儿网。嗯,经线二十四条,纬线二十四条,交叉点五百七十六个,完整度百分之百,黏力度百分之百,防风度百分之百,下周一再織新网不迟。织一张新网是四十五分钟,也就是人类小朋友在教室里上一节课的时间。阿水检查完毕,会伏在网眼上,用八只手脚轻轻拨动银白色的蛛丝,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弹弹琴,四分三十秒的小夜曲,来应和蛐蛐们通宵没完没了的吟哦。阿水自己不会唱歌,却是一个很不错的弦乐专家,要是树林里也有音乐考级,它一定也可以考过十级。弹完曲子,阿水趁着星光回家,途中会找一片树叶,在刚刚凝聚起来的露珠里洗洗澡,打打滚。现在它已经完全不怕露珠张力的拉扯了,露珠就是它的澡盆。不同的树叶,香味是不一样的,桂花树叶淡雅,樟树叶清香,苎麻的叶片,躺上去有一点火辣辣的感觉,就像在涂抹不同的草木精华沐浴露。樟树开出的碎绿的小花不太起眼,但把花瓣里纤细的花芯折下来,用来搓澡却很不错。与有金属味的金龟子相比,与有难闻的体味的椿象相比,蜘蛛阿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这得益于它爱洗澡的好习惯。洗澡的时间是十五分钟,清洗每一条腿要花一分钟,洗脸两分钟,抹净身体的正面两分钟,搓背三分钟,这大概是阿水孤单的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刻了。
2.一个有翡翠色翅膀的小人儿
这时候是下午四点钟,是城郊的对流雨结束,太阳由西南方四十五度角,重新返照进树林的时刻。阿水闷头闷脑地赶路,经过了老樟树曲折的东南枝,来到树林的边缘,抬头向悬挂在一片接骨木、蛇床子与松茸菌上的蜘蛛网眺望,不由得大吃一惊,紧紧地锁起它两条倒八字的眉毛。
要是平时,蛛网会像镂空的新鲜荷叶,在阳光里精神抖擞,此刻它却像深秋里即将萎落的荷盖一样卷了起来。在蛛丝抟成的漩涡里,有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一只蜜蜂?不会,蜜蜂们就是昆虫界的狗熊,蛛网奈何不了它们。蜻蜓?铁青色的勾蜓们会撞破蛛网,薄翅蜻蜓会努力挣扎,挣脱失败,就会将翅膀贴在蛛丝上,两只大眼睛瞪着幽远深蓝的天空听天由命。更加纤细的豆娘,如果淡绿的身体被卡在网格上,就再没有一点点离开的机会。绿头苍蝇?牛虻?这些讨厌鬼,要么将蛛网冲出一个大洞,逃之夭夭,要么故意躺在蛛丝上聊天、荡秋千、吹风、听蛐蛐唱歌,等蜘蛛们急急忙忙爬过来时,就扮鬼脸吓唬蛛网的主人。不过说实在的,它们都不好吃,味道比人类小孩不爱吃的胡萝卜、西兰花、菠菜还差劲。豆娘嘛,唉,瞧它那可怜的瘦弱的模样,也让蜘蛛阿水没啥胃口。只有蚊子,才是阿水的盘中餐,按蚊、库蚊、伊蚊、煞蚊、大蚊、巨蚊、摇蚊,每一种蚊子的滋味都有细微的不同,就像五成熟、六成熟、七成熟、八成熟……的牛排,让阿水口水四溅,按捺住心里的欢喜,小心而文雅地举起它现成的刀叉:它越来越有力而熟练的手爪们。
阿水皱着眉头爬上它的蛛网,凸起两粒小眼睛往前一看,立马就发现了它的“不速之客”:一个柠檬黄头发、蓝眼睛、翘鼻子、雪白肤色的小人儿,戴着白色软帽,穿着两侧有口袋的裙子,裙子上绣着一朵朵各色各样的小花,脚上蹬着有蕾丝边的白色短袜和红色小皮鞋,躺在它的蛛丝堆里。人类的公主,一个芭比娃娃,可以说是用了非常仿真的硅胶,比真人版大概缩小了一百倍,只有小指头的第一节与第二节加起来那么大,但对阿水的蛛网来讲,已经算是无霸勾蜓一级的庞然大物了。小人儿浑身缠满亮晶晶的蛛丝,就像端午节的下午,来树林里野餐的人类带来的一只粽子。
可能是哪个孩子弄丢的玩具吧,被狂风吹到网上来,前几天不是还由蛛网上摘下来一个迷你版的迪加奥特曼吗?阿水毫不迟疑地翻过蛛网的褶绉,准备笑纳人类陌生小孩送来的礼物,将它拖回家,扔进树洞里,与那个迪加奥特曼一起,陪自己度过漫漫长夜。
“臭蜘蛛,别用你恶心的爪子碰我!”小人儿尖叫道,声音还蛮好听,这样的音质,说明是一个有声版的芭比娃娃,拥有跟主人互动的能力,比那个一碰就枪林弹雨吱吱怪叫的奥特曼高级不少。
“我怕死蜘蛛了,我会做噩梦的,呜呜呜……”小人儿哭了,眼眶里漫出来一串串眼泪,足够阿水洗三次澡的。阿水的手爪碰到了她的胳膊,热乎乎的胳膊,是蛋白质与脂肪,能吃,并不是硅胶与塑料。
夏天暴雨前的狂风吹来一个活生生的小人类,可以说是非常真实、如假包换的拇指小姐姐,被紧紧捆绑在它的蛛网上,除了眼皮与嘴皮,其他的地方都已不能动弹,可是轮动的眼皮像舀眼泪的勺子,能说会道的嘴皮蹦出来一句一句怒斥的话,这些都足够让蜘蛛阿水头疼、手足无措的,本来,作为一只蜘蛛,要随时察觉自己的八只手足摆在哪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对不对。
“还不快将我解开,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小人儿发布命令,已经顾不得蜘蛛的爪子令她恶心了。
按理说,蛛网就是蜘蛛的饭桌啊,摆上这张桌子的蚊子、苍蝇终归是要被吃掉的,所以阿水虽然会织网,但从来没有将蛛丝解开的经验。它也没有办法将蛛丝咬断,蛛丝由它的身体里喷涌出来,迎风一吹,就会变得柔软坚韧,蜘蛛并没有长出足以切断蛛丝的牙齿,也没有办法吐上口水让蛛丝融化。小人儿被狂风刮进来,又迎着绿豆大的暴雨挣扎了许久,翻来转去,几乎将蛛网像一件毛线衫一样,套在了身上。阿水爬上爬下,查看小人儿的身体。小人儿含着两泡眼泪,紧闭着双眼,浑身都在发抖。大概花了吃掉五只蚊子的时间,阿水结束调查停了下来。
她的确是有一点惨唉,帽子、連衣裙、袜子、鞋子,连带她的头发与身体,没有一处是干的,刚才持续四十五分钟的瓢泼大雨,她没有错过,淋雨淋得非常的完美,风还将她的衣服扯出了几个破洞。她之所以没有挣脱出来,主要还是因为她的背后有一对翡翠色的翅膀,像纽扣一样,将她扣在蛛网里。她身上有一点小雏菊的花粉的气味,让阿水觉得很好闻。她的确长得很白,但要是像这样挂在网上晒,等到太阳落土的时候,她就会被晒得与阿水一样又红又黑。
阿水一声不吭地爬下树,在老樟树的树底下挑了一片没有虫眼的淡红色的落叶,将它顶举在背上,急急忙忙拖上树,拖到它皱成一团的网上,侧起树叶,像撑起一把伞一样,替惊恐地睁着眼睛的小人儿将斜射进来的阳光挡住。做完这些,阿水继续蹲在蛛网与树枝相接的那个黑色树瘤上,手足无措,脸憋得像抹了酱油。
“我饿。”由树叶下的阴凉里缓过气来,小人儿感觉到嘴巴里干干的,喉咙与胃都在抽紧,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吧?到底有多久呢,两只口袋里的零食一定都弄丢了,即使还在,两只不能动弹的手也没法将它们掏出来。
收到人类小公主的指令,阿水飞快地爬下树,在树下的草丛里翻弄。她爱吃什么呢?她裙子上有小雏菊的气味,给她折几根雏菊的花蕊吧。以前我无聊的时候,尝过一点松茸菌,味道有一点淡,但也算能吃。最好吃的其实是摇蚊,它们不喝动物的血,一丝腥味都没有,草丛里也有好几只它们的尸体,是昨天晚上我由网上蹬下来的。阿水还发现了一颗松子,那是树干上面第十一层树洞里的一只松鼠,三天前失手掉落的。松鼠家粮仓里的松子多得很,坚持到三年,五年,十年,外星人,不,外星松鼠来地球都没问题,所以它懒得爬下树来捡。
阿水吐出一根蛛丝,小心地将三根雏菊花蕊、两只摇蚊、一片松茸菌盖(整支的松茸实在是太大了)、一颗松子捆扎在一起,顶到背上,小心翼翼地爬上树,翻过树瘤,来到自己的网上。
“我喂你吃?”阿水不太会讲话,讲起话来声音嘶哑,吞吞吐吐,也不好听。
小人儿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该死的蛛丝捆住她灵巧的双手,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同意一只蜘蛛举着手爪喂东西给她吃。可是她的肚子在咕哝哝响,她的嗓子在冒烟,好像要烧起来一样,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喊饿,她只好眨了三下眼皮表示同意。
雏菊的花蕊好苦,其实她并不怕苦味,小咖啡豆就是苦香苦香的,但雏菊的苦会让人皱眉头,所以小公主只勉强吃掉了一根雏菊花蕊。摇蚊是什么鬼啊,虽然阿水热情地将它们递到她嘴边,一边嘟囔着:“香,香。”但小公主坚决地闭着嘴,闭着眼睛。松茸菌好吃!又香又嫩又脆,里面还有大量的水分,水分里融入了蘑菇的清香,是很高级的汤汁,又绿色又天然。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告诫自己不要在这只看起来还不算太坏的小蜘蛛面前呛到。松子也不错,就是阿水剥松子有一点麻烦,如果它只有两只脚,一定是剥不成松子的,好在它的八只脚都可以派上用场。它将松子团团抱在怀里,手脚由松子腹部的裂缝出发,一边四只,然后腹部一挺,用力掰开,松仁就滚落到了蛛网上,给吃了松茸大餐的小公主作甜点。
嗯,她爱吃松茸菌与松子。松茸菌草丛里多的是,只要每周下一场暴雨,雷声唤醒它们在地下的孢子,松茸菌们闻到雷电的硝味,就会没完没了地啪啪往外冒。松子嘛,如果十一楼的松鼠小气鬼不愿意借,我也可以自己去采,松树林离我们这里并不算远。有了吃的,她就是在网上这样捆绑着待上一年半载,也不会饿死了,要不一会儿我再去拖几片树叶,前后左右各一面,给她搭一个印第安人的小棚子?
当小公主已经能够慢条斯理、文质彬彬地啃吃挂在嘴边的松仁的时候,阿水爬到旁边的树枝上,用它最快的手速,飞快地织成了一张新网,还在网上织出了三个汉字:“对不起。”
对,自从太平洋彼岸的一只了不起的蜘蛛,在农场的猪圈里,学会了在蛛网上织字之后,很快全世界的蜘蛛母亲都掌握了这个了不起的技能,并将它传授给了自己的孩子们,在它们还是一粒卵,乖乖地藏在蜘蛛妈妈的卵囊中的时候。以后风将它们吹到哪里,它们在哪里长大,就能学会使用哪里的文字,自然而然,并不需要特意去上英语、汉语、日语、德语或西班牙语什么的培训班。
我们树林里的这只蜘蛛,如果有一天在它的蛛网上织出一首诗,比如“洞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之类,我们也不会奇怪。它本来就是一只满腹经纶,又爱沉思默想的聪明的蜘蛛。我们看着它长大,将生活弄得有条有理,它织出的每一张网,都是世界上的一个奇迹。只是,它将这天上掉下来的小东西当成人类的小公主,这个就有一点犯糊涂了。我们都见过真正的人类,他们此刻就在树林与湖泊的那一边工作、上学、开车、划船、打球、散步,他们忙忙碌碌,虽然偶尔也读读童话,特别是那些要哄孩子睡觉的年轻父母,但他们从来都不会相信,拇指姑娘?长翅膀?会掉眼泪?爱吃蘑菇?除非他们自己吃了致幻蘑菇,才会相信这是真的。
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们,我们这些饱经风霜的树,狐疑不定,在黄昏来临前,在慢慢变红的晚霞前,在轻轻吹拂的东南风里摇头晃脑,窃窃私语。
3.蛛网上更新了两个字:欢迎
“对不起”三个字,虽然织得歪歪扭扭,但粗大结实,像松树的枝干,捺与撇都写得都很凶很凶,一看就是男生的字。这也说明,蜘蛛妈妈在百忙之中,并没有搞错阿水的性别。小人儿盯着这三个字看,破涕为笑,笑了一下下,就像乌云堆里,太阳透了一口气。现在她相信,这是一只不坏的蜘蛛,他没有恶意,自己不小心撞到他抓蚊子的网上,只是运气不太好。只要你是一只蜘蛛,你就要织网。只要你是一个女生,你就会迷路。问题是,现在怎么办?虽然吃饱喝足,食物的味道还很不错,松茸与松子正在身体里变成源源不断的力气,但她还要继续挣扎下去吗?她会在这个很坏的网上,待一整个晚上?两个晚上?一个星期?一辈子?想到这里,她又开始眼睛发红,颗颗掉眼泪。
天黑下来的时候,会有蚊子吹着喇叭,排着队来咬我,我的脸蛋、胳膊、小腿都露在外面,会被咬得又红又肿,我甚至都没有办法挠痒痒。毛毛虫也会扭着屁股由我的头发边爬过去,要是被它们有毒的毛发尖碰到,我浑身上下都会跳出风疙瘩,像我们飞过的世界的地图。到了晚上,猫头鹰、野猫、刺猬、黄鼠狼由树上树下经过,它们会漫不经心地将我当成点心,就像我将松子当成点心。即便它们没有發现我,明天早上,鸟儿们起来唱歌的时候,也会将鸟粪都拉到我脸上。树林里青草与泥土的气味并不难闻,但总让人觉得脏脏的,好像生下来到现在就没有洗过澡。如果明天继续刮风下雨,夏天的对流雨每天都会有,我的裙子一定会被拉扯得更破,对一个女花仙来讲,这可太尴尬了。我不能待在这个网上,我必须马上与这个蜘蛛一起想办法。等等,我,我是谁?小花仙?我是一只小花仙吗?我们是谁?我们飞过的世界是哪里?果然,只要开始思考,哪怕是一个好看的女生,她的记忆与智力就会慢慢恢复,说不定就会发现自己是谁,就会去寻找解决麻烦的路径,就会有一些办法。
等到最后一颗眼泪滚入蛛网,掉到地上,风吹干她的脸颊,小人儿决定不再哭泣。她对蹲在黑色树瘤上的阿水说:“没有关系的,不用说对不起,其实你也不是故意的。现在我吃了一点东西,有力气了,我请你来帮帮我,再试试看,能不能将这些蛛丝解开。”阿水点点头,瞪着他的芝麻小眼睛飞快地爬到她的身边。
“我们不需要将蛛丝咬断,或者锯断,这些蛛丝是有韧劲的,我们一起用力拉扯它,就可能会出现一些空档,我就可能挣脱出部分的身体,你又正好有八只手,所以可以同时拉开八个地方,这样,说不定反复拉伸几次,我就可以由你的蛛网里一点一点钻出来了。”
阿水表示同意,这也是他先前想到的。只是这样反复拉扯,前提是,这个凶巴巴的小公主能够赞成,并且主动配合啊。
就像刚才剥松子那样,阿水将八只手脚分成两排,来分开小人儿红皮鞋上的蛛丝,希望能够将它们左右拉扯,形成一个空洞,然后小人儿自己用力,将脚由空洞里扭出来。阿水深吸一口气,腹部像一面小鼓,脸憋得通红,两条倒立的眉毛都变平了,手脚上的褐色汗毛像刺猬一样张开。他的力气足以将蛛丝拉出五毫米的空档,这五毫米对小人儿伸脚蹬腿也并不是不够。可是小人儿想蹬脚,得运动她的脚踝与小腿,她的脚踝与小腿又被更多的蛛丝死死地捆住,她虽然有力气,却派不上用场。“要是我变成一只蜈蚣,也许情况会好很多。”这一刻阿水心里想。
坚持了大概有一分钟,这对蜘蛛并不容易,毕竟它们腿上的肌肉比蚊子也没有多到哪里去。松手之后,蛛丝反弹回去,将小人儿的红皮鞋击打得啪啪作响。唉,失败了。
“要不先试一试我的手,如果我的一只手能挣脱出来,我就可以帮助你一起解结。”好主意,智商并不低的小公主啊。
她的手自然是比脚要小一些,但是缠住的蛛丝却更多更密,之前拼命挣扎的时候,手当然也是最努力的。阿水两两相对,搭上八条手腿,这一次坚持了一分三十秒,小公主的手却并不能由层层蛛丝里哪怕是挤出一个小指头。等蛛丝反弹回去,啪啪打在她的手背上,勒出条条血痕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哭,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唉,除了眼皮与嘴唇,原来眉头也没有被蛛丝捆住嘛,她想挤出一个鬼脸,但眉头、眼皮与嘴唇一起努力,也并不能表现出一个好看的鬼脸。
“我们也许可以找一些帮手过来,我记得,我是有很多朋友的,我们一起在天上飞来飞去。你在这片树林里有朋友吗?”小人儿问。
阿水摇摇头,没有。一只蜘蛛的生命是短暂的,即便是这样短暂的生命,也是又操心又忙碌,都要花费在黑夜里酝酿蛛丝液,花费在将蛛丝液吐出来织成网,花费在新旧蛛网的维护上。它们要织出来一百张网,吃掉网上的蚊子,将蚊子变成精力,然后秋天就来了,男蜘蛛就得离开家去寻觅伴侣,在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生育出孩子,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太可能活到明年春暖花开。一只男蜘蛛的孤单是必然的。如果没有那阵风,也许还可以跟妈妈与兄弟姐妹们再待一会儿,但风迟早会来。那只在风雪之前,在另一片树林,或者猪圈里,同样忙碌的,在等待着男蜘蛛的女蜘蛛,终究不能算是朋友。
“如果你有一只蜈蚣朋友,它大概率可以解开网结,但是蜈蚣们都是坏蛋,它解开蛛网后,说不定会商量着将我抬到它的地洞里做晚饭吃。与其被一只蜈蚣吃,我还不如求你将我吃掉呢,说不定,我比蚊子要好吃一点点。你吃我的时候,可以趁我睡着的时候,这样,我也不会疼。”小人儿说。
“我没有蜈蚣朋友。我早上听黄鹂们聊天,说在树林中央的拜月亭里有一个蜈蚣洞,里面住着一条一百只脚的蜈蚣。它住得可有一点远,它就是愿意来帮忙,回去时天会黑,它还得打一个灯笼。”阿水说。至于她的肉好不好吃,这个问题,阿水不会去考虑的。
“如果你有一个螳螂朋友,它可以用它腿上的刀将网结一个一个锯开,这样,我就能够由锯开的网结中站起来。但动刀还是太危险了,螳螂们又都是阴阳怪气的,是好是坏,很难一下子弄明白。”小人儿说。
“我没有见过螳螂,也没听黄鹂们谈论到它。”原来阿水的世界知识,其实都是由大清早黄鹂们的“参考消息”里得到的,这些黄鹂,并没有多少飞出树林的经验,除了偶尔一两只由那边城市的鸟笼里逃出来的家伙。
“那我再想想看。”小人儿叹了一口气。
蜘蛛阿水蹲在黑色树瘤上,伸出身体右侧的第一只手挠脑袋。手上有松茸菌的味道,也有松子的油腻,也有小人儿衣服上的香气,但手上还有一种奇怪的金属的气味。这是雨停后,由树洞里爬出来,在胖金龟子身上摔跤时,金龟子留下的气味。唉,要是雷雨之后,偷一下懒,继续在树洞里睡觉,也许就能躲过这件麻烦的事情……勇敢地面对当下吧,阿水。对,金龟子,也许可以算是我的邻居,我的朋友?它,它们很可以帮得上忙啊!
小人儿对金龟子的印象也不错,眨着眼睛嘟着嘴表示同意。
出发去邀请金龟子们来帮忙之前,小人儿问他:“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我叫阿水,是我树洞上的树叶们替我取的,它们看到我在露珠里哭。”阿水闷头闷脑地说。
“我也有名字,但是我记不起来了。我想重新取一个名字。我们花仙的规矩是,生下来的时候,由遇到的第一个花仙或者动物来给我们取名字。我在这个树林里醒过来,看到的第一只动物是你,所以你可以给我取一个新名字。”
“黑黑。”阿水扬起头。她来到这一片夏天的树林,迟早会被晒黑的,提前取名叫作黑黑,做一下预备,以后真的变成了小黑人,不,小黑仙,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毕竟被晒黑这件事,对女生来讲,太可怕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记得我的同伴们,有的被人取名叫大海龟,有的被人叫水牛,有的叫岛,有的叫榴莲,有的叫龙眼,有的叫带鱼,有的叫蚵仔,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比较起来,你取的这个名字不算坏。阿水,在你跟金龟子成为朋友之前,你要记得,我已经与你交了朋友。你的第一个朋友是黑黑。”小人儿,不,黑黑又回忆起来一点从前的事情。她曾生活在南方的海岛上,她曾有过很多名字起得莫名其妙的朋友。她好像变得有些高兴,哪怕蛛丝依旧捆着她,将她的白胳膊勒得生疼。毕竟,风已经将她衣服上的雨水吹干了。
“好。”阿水点点头,准备去找金龟子。
“阿水你等等,成了朋友,就不要说对不起,你将旁边那张蛛网上的字换掉吧。”黑黑说。
夕阳里,阿水在出发去找金龟子求救之前,又去旁边他的新网上织了一小会儿,他将“对不起”三个字用蛛丝小心地翼翼覆盖掉,在上面又织了两个字:“欢迎。”唉,你们在这里看到的这两个字,是简体的汉字,阿水是用繁体字织的“欢迎”,其实是蛮不容易的,对,前面“对不起”的“对”,繁体字也很难。
4.多谢二十六位金龟子拔河队的队员
金龟子们的家离阿水的啄木鸟树洞并不远,这是老樟树自己长出来的一个树洞,就像我们长一颗痣。树洞又深又大,有一点潮湿。两个小时零十四分钟之前,蜘蛛阿水踢到的那只金龟子,只是“金龟子们”中的一只,运气不错的是,它踢到的是队长。没错,这是二十六只金龟子兄弟,同时,它们也是小树林里面的一支金龟子拔河队。每个星期六,也就是明天的傍晚,七点钟,就会有金龟子的拔河比赛。没错,阿水遇到的是一支冠军队,作为冠军队的特权,它们因此可以随意在树林里挑选钟爱的树,畅饮风味各异的树汁,也就是说,它们每一个,都是小树林里的酒类与饮料的品尝大师。没错,小树林里是有酒的,毕竟,有一些树汁、草汁、果汁、蘑菇汁,都已经过了程度不同的发酵。
“阿水,我是金龟子A,没错,跟在我后面的,是我的弟弟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抱歉我必须一一介绍他们,我们友爱又平等。”金龟子队长回头说。阿水挥起他右手中的第一肢第二肢,向他们打招呼。他领着金龟子拔河队,沿着樟树的枝干向蛛网爬去。他们排成一列,不慌不忙,黄昏的阳光将树干与枝叶照得金灿灿的,金龟子们虽然身上有一股树洞里的霉味,背甲上卻闪耀着金属的光,就像森林公园外东湖路上金光闪闪的跑车,它们正载着主人向郊外飞奔去过周末。
“我父亲本来想按天干地支甲乙丙丁之类为我们取名字,按中国的传统嘛,一个一个就像商朝的皇帝,与我们长相的青铜感也很般配。但我母亲不同意,她年轻的时候,在南山后面华中科技大学某个教室外的法国梧桐树上,碰巧听了几节英语课。再说,天干地支才二十二个,我们却是二十六个亲兄弟,说不定,我们以后还可能成为出国比赛的金龟子拔河队。取英语名字好。男金龟子怎么可能说服女金龟子!这就是我们的名字的来历,总之比那些叫一、二、三、四、五之类的金龟子的名字好听。”是一位有一点唠叨的队长。阿水礼貌地点着头。他忽然想到妈妈与那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他还来不及全部认识的兄弟姐妹。如果妈妈有足够的时间给我们取名字,也用英语,大概只能“ABCD、ABCE……”这样循环下去,才能将我们区别开来吧。
“这也是我们在拔河绳旁边排列的次序,我们就是按字母排列的。阿水大哥,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拔河比赛的秘诀,就是每一个金龟子,都能出现在它命中注定应该出现的位置上,然后朝向绳子的后方,撅着屁股,挤出全身的力气。”金龟子队长A继续介绍,阿水继续礼貌地点头。为什么他叫我大哥呢?可能是我脸上皱纹多,看起来比较显老吧。他们金龟子爱拔河,我们蜘蛛可能会组织一些织网比赛,看看谁织网比较快?
“说到拔河绳,对,我还要与你商量一下。我们一定会努力帮你将那个可怜的倒霉鬼黑黑救出来,周五下午本来就是我们为明天的比赛认真训练的时间,按你的办法去救人,也算是一个很好的plan。作为报酬,你得给我们织一条拔河绳。之前我们用牛筋草、马唐草,或者狗尾巴草的草茎作绳子,都不太结实,在激烈的比赛中,常常由中间猛然断开,我好几个弟弟都将屁股摔裂了。说实话,我想求你已经很久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金龟子队长有一点不好意思,本来,帮助人是不应该讲条件的。
“没事,我们本来就会多出很多蛛丝,再说,蛛丝在我肚子里,是吐不完的。”阿水用左边的第三只手拍拍肚子,他是一只善良的,也很慷慨的蜘蛛,所以他一下子交到二十六只金龟子朋友,不是没有道理的。
将金龟子们一一介绍给黑黑,背上的花纹有何特点,爱喝何种树汁,致幻蘑菇如何可怕之类,又花了不少时间。不过这是值得的,如果我是金龟子W,排名靠后,没有像C一样被隆重介绍,我一定会在拔河绳旁边不小心睡着,阿水心里是这么想的。金龟子们介绍出场,一一鞠躬,然后回到树瘤后面的树枝上排队等候再次登场。他们的确训练有素,很有冠军队的气场,哪怕是无人鼓掌的时候,他们表现得也很不错。
因为吃过松茸与松子,黑黑看起来神采奕奕,在樟树叶伞的阴影下,激动得小脸通红,认真地听金龟子A队长的方案。简单地讲,队长将黑黑被蛛丝捆住的身体划分出十三个部分,每一部分的蛛丝都会整理成一个蛛丝束捆,每一个束捆都会有一前一后两个受力点,这样两只金龟子由相反的方向用力,就可以将这个束捆拉伸扩展,然后黑黑就可以将手、脚、头、身体依次由蛛丝里挣脱出来了。
两只金龟子如何用力呢?他们会一前一后咬在我身上,口器中的门牙会硌到我的皮肤吗?二十六只金龟子贴在身上,会像穿了铠甲?他们用力拉扯的时候,还会将汗水溅到我身上……黑黑的两只眼睛里都是疑惑,但这些顾虑怎么好意思讲出来。
“我们不可能用嘴巴来咬蛛丝。在我们的拔河比赛里,用嘴咬拔河绳是犯规动作。阿水大哥你要将每一个束捆整理好,然后由受力点引出一条绳子,这样,我们每一位队员就可以飞到半空中,将蛛绳反牵在背甲上,向不同的方向用力。受力点不同,蛛绳的长短会不一样,队员们飞起来的角度不一样,使出的力气也不一样,这的确有一点难,但相信我们,我们是专业的!”队长的背甲金光闪闪,他很自信,只要是又专心又敬业的少年,脸上就会有这种自信的光彩。
一个完美的计划。Perfect!如果今天金龟子妈妈不是去隔壁枫树林里走亲戚,看望儿子们的姨妈们,而是前来履行她啦啦队长的职责的话(队员就是姨妈们唉),她一定会用听课时学到的英语这样表扬。在金龟子队长A的指点下,阿水开始整理束捆,并在受力点吐出蛛丝,反复牵绕,勾连成蛛绳:左手、右手、左肘、右肘、左胳膊、右胳膊,合并的大腿、小腿、脚,头部,胸部,腹部,臀部,十三个束捆,不多不少,二十六个用力点清清楚楚,二十六条引绳规规矩矩。现在万事俱备,只欠队长一声令下。金龟子队长盯着这些蛛丝引绳看,又羡慕,又喜欢,眼睛一眨不眨地一直盯着阿水勾完第二十六根,然后,他恋恋不舍地收起目光,嗡嗡振翼飞向树瘤,去召集他的了不起的拔河队的队员们!
当金龟子B、C、D离开树瘤,在金龟子们脑内循环的《运动员进行曲》的音调里,小心翼翼地踏上蛛网的时候,黑黑忽然叫了暂停。“你们金龟子都是男生,对不对?”金龟子队长点点头,他的确是金龟子男子拔河队的队长。黑黑小脸更红了,她低声请求阿水,将她的白色软帽、红色碎花连衣裙、白色短袜上的破洞补一补。这是完全有必要的,如果这些破洞没有得到处理,在一会儿的救援行动里,它们可能会被拉扯得更大。虽然金龟子男生们都是正人君子,但说不定,小花仙的衣着破败,还是会困扰到这些少年啊。金龟子队长严肃地点点头,觉得黑黑的请求是完全有必要的。所以阿水又花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又耐心,又细致地替黑黑将衣服上的破洞缝结实。补衣服这种活,对任何一只蜘蛛,都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现在,七点钟,黄昏已经来临,七点钟,人间的《新闻联播》开始的那一刻,是白天的结束,也是夜晚的开始,那么,这一个时刻,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呢?阿水思考过,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这时候的太阳就像一个金蛋,正好镶嵌在湖边那个城市的楼房中间,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城市里的灯光亮了,像星星,天上的星星亮了,像灯光。太阳的余光,新月的微明,灯光的投射,星星的闪烁,让这一个时刻的黄昏又静穆,又温柔,清凉而又甜蜜。
我们的小树林里,树叶在微风里沙沙作响,一些花朵吸饱了阳光,闭合起来,另外一批喜欢暗夜的花,开始吐露芬芳,一些植物即将入睡,一些植物反而清醒过来,鸟儿归巢歌唱,蟋蟀开始弹琴,青蛙在更远的湖沼里打鼓,猫头鹰们展翅飞向它们的岗位,空气里凝结出第一轮夜露,细碎如同芝麻粒,滋润着大树、灌木、野草、蘑菇们,发出夜晚清甜的气息。
二十六只金龜子排着整齐的队伍,在重新脑内循环的《运动员进行曲》里,走向阿水皱成一团的蛛网,按照队长的指挥,进入自己的位置。每一只金龟子用三对脚紧紧地捏着引绳,小心翼翼地避开口器,将引绳背到背甲正中央,头朝向蛛网外的天空,屁股朝向小花仙黑黑。位于黑黑头部的金龟子队长一声令下,所有的金龟子,包括队长,都裂开背甲,扇动翅膀,像无人机一样冲向半空,将引绳绷成一条直线。它们的起飞动作,发生在同一秒,不,是同一微秒,整齐划一,如出一辙,就像人类的《新闻联播》里,踢着正步通过天安门的仪仗队。
5.如同鲸鱼游向大海
现在,阿水伏在树瘤上,不敢出声,细细地喘着气,紧张地盯着它的蛛网,以及蛛网上正在发生的奇迹。余晖丝丝缕缕返照进来,在幽暗的林木间,将蛛网、小花仙、腾飞的金龟子们照得晶莹透亮、纤毫毕现。蛛网几经折叠,有一点像一条透明的独木舟,它唯一的乘客,小花仙黑黑,就被捆绑在独木舟的正中央,她现在闭着双眼,放松身体,乖乖地一动不动。阿水织出的引绳长短不一样,金龟子们振飞的方向也不一样,所以二十六只金龟子,看起来就像是二十六个纤夫,向不同的方向用力牵引着空中之舟,令它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短暂地悬浮在幽明之中。二十六条引绳的荧光,二十六只金龟子背上的斑点,都看得清清楚楚。
金龟子们翕动翅膀,昂着头,收紧上下腭,一脸平静,汗珠正一点一点地在斑点中间凝聚起来。独木舟之上,是樟树的簇簇新叶,新叶之上,是星月交辉的夜空;独木舟的后面,是暮色渐浓的树林与隐隐南山;独木舟的前面,是公园之外的东湖彼岸,浪涛隐隐之上,浮动着灯火繁盛的城市;独木舟的下面,是正在长出新的松茸菌的草地,牛筋草绿得像翡翠一样。五六只萤火虫由树林深处飞出来,它们一边看热闹,一边给金龟子们掌灯。以前,阿水在深夜织网,它们也常来打照面,虽然彼此还是陌生脸。
金龟子队长A可没有觉得自己像纤夫,我分明像一个指挥家!我指挥着拔河队的这些兄弟们,不是在拉纤,而是在演奏,不同的乐器,不同的曲调,高低起伏,分散开,又汇聚到一点。我在舞台的正中央,既是指挥家,又是第一小提琴手。队长有时候会跟随妈妈飞到后山的大学城里,金龟子妈妈当然是那种爱学英语、爱看电影、爱拍照、有很多彩色纱巾、有很多姨妈的好妈妈,也常常会带着孩子们伏在学校音乐厅的横梁上听交响乐。老实说,金龟子队长的很多拔河的心得,就是由交响乐里悟出来的。有时候金龟子队长还会想,如果妈妈不是将我们送进了拔河队,而是去上音乐的培优班,我们组织一个金属摇滚乐队,也会在这片树林里大名鼎鼎的。
对,我们的确是有一条拔河绳,但这条拔河绳,是由二十六条交织在一起的啊。以前我曾跟他们讲,要心往一块使,力往一块用,实际上,我并没有体会到,我们二十六兄弟各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个性,表现在拔河上,是有自己的特点,我应该努力理解这些不同,将它们重新组织起来,又统一,又各自发挥自己的特点,这样就可以产生出更大的合力。金龟子队长想到这些的时候热泪盈眶,他已经能够预计明天下午,与枫林晚金龟子拔河队的比赛,他们会表现得更好,他们会超过那个冠军队,也就是从前的自己。
金龟子队长激动的眼泪滑过脸颊,顺着挺起来的脖子,又流到背甲上,与一汪汪的汗水合在一起。他的队员们可没有哭,依然一脸平静,每一个金龟子,现在都在自己的方向上,脖梗,六条腿,藏在背甲里的无数条肌肉,翅根的筋脉,将全身的力气完全焕发出来,就像甲壳虫汽车,油门踩到了底,就像手机,音量、震动与亮光,都调到了最大值。他们的汗水也由背甲上流淌下来,像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落进蛛网下的草丛里,落到那些正在展开新伞的小蘑菇们的头上。
当然也会有一些汗珠滴到黑黑的身上,可她却没有办法嫌弃人家,因为在这个紧张的时刻,躺在蛛网独木舟中的小花仙黑黑,居然美美地睡着了。实在是挣扎得太久了,操心得太久了,好累,好困,眼皮好黏好重……一合上眼皮,黑黑就掉进了梦乡。她抓紧时间,很快便做了一个梦。这是一个梦中梦。她梦见在一片大海的中央,有一个小岛,小岛上春雨霏霏,雨滴温暖地洒在她的脸孔上。她也是戴着白色软帽,穿着红色碎花连衣裙,穿着小红皮鞋,躺在一片玫瑰花丛里,她的身体被玫瑰花藤缠住了。她心里想,我真是太倒霉了,不是被蛛丝,就是被花藤纠缠着,我可能是花仙子们中最倒霉的那一个,我有招绳子的体质。不对,这是一个童话呀,难道我就是那个被玫瑰藤缠住的公主,在等一个王子来……很快她就听到玫瑰花丛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对,一阵,难道是来了一群王子吗?我猜,小花仙在梦境里想,可能来的是一群樵夫,他们会用斧头来救出这个公主,也就是我。也有可能是一支乐队,他们会用美妙的音乐,让玫瑰藤们听得暖洋洋的,放松些,再放松些,公主,也就是我,就可以由玫瑰藤里挣脱出来了……黑黑在梦境里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那些束缚住她的东西,让她梦魇一般不能动弹的东西,在变松,变软。在温暖的细雨里,她像一条蓝黑色的鲸鱼,轻轻地由无数线头线脑线圈线套的迷宫里滑出来,滑出玫瑰花丛,滑过沙滩,游向平静而宽阔的大海。
是一块布满绿藻的大海中的礁石?不,是草地上的一棵松茸菌让黑黑醒过来。阿水突出两只小眼睛,盯着那十三个束捆被同时拉开,达到它们各自的最大值,好像有一个瞬间,在二十六只金龟子的努力下,整个树林里的时间都停滞下来,就是在这个停滞的,无限长又无限短的一刻,迷宫将黑黑“啵”地吐了出来。黑黑由阿水的蛛网上轻轻地滑落,像一片绯红色的花瓣,悠然落下,降落在一片新鲜的松茸菌的菌盖上。菌盖又肥又厚,轻轻一弹,堪堪将小花仙托在掌心里。黑黑喜悦地睁开眼睛,阿水却蹲在树瘤上悄悄抹去了一小颗眼泪。这是他来到这片树林后,第二次流眼泪。第一次是被风吹来的时候,他一个孤儿,在孤单而漆黑的世界里嚎啕大哭,用哭出的泪水洗了一个澡,这个场景,我们这些树都没有忘记。
现在二十六只金龟子欢呼着,扔掉背上的引绳,由半空里俯冲下来,在黑黑与托住她的松茸菌旁边围成了一个圈,来庆祝小花仙的脱险。黑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与袜子,幸亏刚才阿水缝好了破洞,不然现在会多么难为情啊。金龟子队长A还沉浸在指挥交响乐的狂喜里,他满脑子都是新的训练计划在冒泡泡。他催促队员们,赶紧集合出发,去训练营里好好训练,因为明天下午就会有新的比赛,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赢得比冠军更像冠军。金龟子们高高兴兴地重新飞上半空,排成一条S形的曲线,飞向他们的营地,准备在吸一点高能量的树汁之后,继续摸黑练习。金龟子队长飞在队尾,回头对阿水说:“阿水大哥,别忘了你给我们的承诺!”对黑黑说:“再见,祝你旅途愉快!”
阿水在树枝上,已经整理好了折叠起来、又挂上了二十六条引绳的蛛网,将它用肚皮压实成为一条蛛绳,缠绕在树瘤上。现在该回树洞里小睡一会儿了,等月亮半圆,升到夜空的正中央,再来旁边写着“欢迎”两个字的新网上吃饭,然后将这条蛛绳编好,我的漫长的一天就结束了。回树洞之前,还是应该向这个小花仙告个别,不是吗?蜘蛛阿水侧起身体,准备向树下的黑黑挥动他右侧的第一、二、三、四只手,学着金龟子队长说:“再见,祝你旅途愉快。”可是转念一想,天已经黑了,她一个女生,能走夜路吗?安全吗?遇到猫头鹰、黄鼠狼、赤练蛇们,怎么办?我的网给她添了麻烦,我可能还要负责到底。
“我的树洞离这里不太远,要不你先住一个晚上,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再赶路?”阿水鼓起勇气说,就是被她拒绝也没什么啊,真心交朋友,就应该主动些,不是吗?比如刚才找金龟子队长求援的时候。
“问题是,我还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我由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你的蛛网可能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就是清洗掉记忆。”黑黑坐在松茸菌上,仰起脸来说,她已整理好了自己的白色软帽和帽子外面柠檬黄的头发。
阿水在吃蚊子时,它们都已经死掉了,身体是温凉的,并不知道这些蚊子在垂死挣扎之前,是否失掉了生前漫游与吸血的记忆。也许这个黑黑是吓坏了,被惊吓之后,一时记不起来自己的名字、来处与去路,也是常有的。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她就会是一尾活龙,弄明白一切。这是一个聪明的小花仙,业已经过了证明。
“今天晚上的月亮也不够圆,掌灯的萤火虫也不够多,早晨又凉快,又干净,林中的道路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我帮你准备一个有蘑菇与松子的包裹,你就可以挎着出发了。”阿水并不是一只热心的蜘蛛,所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
“好吧,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去一只蜘蛛家里做客,要是同伴们知道,她们一定会吓得惊叫的。”一群小花仙尖叫会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唉。黑黑点点头,接受了阿水的邀请。
“我下来将你扶到树枝上吧!”阿水说。主人的确是盛情的,诚心诚意的。
“不用,我也是会飞的呀!”黑黑伸手到背后捋捋她翡翠色的翅膀,有五六处细微的破洞,但不太会影响飞行吧,鸟儿们弄掉了几根羽毛,一样可以继续往前飞。
在蟋蟀们刚刚鼓起的琴声里,在被晚风拂动的我们这些树木温柔的注视下,在星月的微光里,在白花簇簇的蛇床子与红果点点的接骨木旁,小花仙黑黑翕动翅膀,由菌盖上飞起来。她的翅膀像蛱蝶一样开合,小心翼翼地避开阿水的“欢迎”新网,上升到老樟树的树枝,微微俯冲两步,停到黢黑的树瘤之上,走向今天晚间,她旅店的主人,阿水先生的身边。
题目有点内涵?
许地山与胡金铨是我特别怀念的前辈,这个故事里有一些东西,与他们的文本是相通的。
看起来是一个童话?
目前看来的确是唉。可是,它也不一定是童话唉,我看到数字化这个大风车,就想举起长矛捅它几下子。我想到过续集,如果写出来,可能就会将这个童话弄反的。
那和海边有什么关系?
小花仙是从大海里飞来的!她向蜘蛛男孩描述大海的时候,飞廉都写得热泪盈眶。更何况,世界这么大,由月球上往下看,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住在海边,听着海涛,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海邊,发生在习习海风里。这当然是我在向编辑老师强行阐释。这个故事的取景地,是我常去的东湖公园,有一段时间,我每周都去爬磨山,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关键是,磨山公园离光谷很近——光谷,数字之海,与这个故事有关系吗?我可不想剧透故事的续集。作为武汉城中湖的东湖,的确是有一点“海”的气象的,这个暑假,很多人都沉迷于去武汉大学凌波门外的东湖水岸上“海上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