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2022-11-10张心怡
张心怡
“我的双手也跟你的颜色一样了,但是我却羞于让自己的心像你的那样变白。”
——《麦克白》
俞伯牙值夜班时,开始做各种各样奇怪的梦。他五岁时来上海,舅舅住的筒子楼;他毕业那一年在海岛上,太阳从他的眼前升起来;他第一次去妇产科实习,用两指掰开产妇的阴道。人影交错,他最爱听助产士的声音,加加油,使使劲。
加加油,使使劲。朱七七一开始给他的就是这种感觉。点了喜欢,而不是划过,朱七七的页面上就出现了心形。这是他匹配上的第七个女孩,她说了她的名字,一个很拗口的字,他恭维了一句,很特别的名字啊,就忘记了。他写下备注,姓朱,第七个,就叫朱七七。
第一次聊天,朱七七显得蛮活跃,交友软件上的女孩子都很少讲话,朱七七是唯一一个会连发三行的人。凡是回复得晚了一点,他都会解释,他做什么去了。会配图,以往他随身带着相机记录生活,智能手机普及之后,他随时随地用手机拍摄。他与每一个交友软件上萍水相逢的女孩分享自己的生活,值班,值班室,手术室更衣间,医院十八楼的风景,工牌的卡套上写着“夜班平安”。
他的生活充斥着各种医学术语,有时他随手打上几个,夹杂着一些不冷不热的玩笑。他描述一些生活中的场景,都和医院有关。不好意思,我今天值班。病房里有些事,我去处理一下。在抄病历。没关系,过一会还要陪CT。久而久之,在交友软件上,它们很自然地会成为一些短暂消失抑或长久不见后的借口。他拍摄下一张过去的PPT,发过去,对不起,他说,我还要准备明天的病例讨论。
听到他描述自己的学习、生活,隔着屏幕,他也能感受到朱七七的兴奋。当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从一行回复,变成三行、四行;从稍稍犹豫的间隔性回复,变成秒回,他就瑟缩了一下。
他将刷交友软件作为自己繁忙的住院医师生涯的调剂。那么多的女孩啊,第一次尝试,他眼睛发亮,觉得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女孩们拍照的角度,磨皮和美颜的程度,像医院十八楼的下雨天,风暴来临之前之后都让他觉得兴奋,零星的雨水滴落在他脸上。只需要打个招呼而已,每个人说话的语气和对事情的反应都不同。他可以和不同的人分享相同的生活,直到某些雨的痕迹存留在他的摄影作品里。朱七七三番两次不厌其烦地对他的生活表示出兴趣。她有规律地找他聊天,正好都是他值夜班的时间。
在她面前,他什么都能说。小时候的恶作剧,他和表哥爬上墙头偷看女工洗澡,他蒙着眼睛,后来缓缓睁开的时候双手都在颤抖,表哥则看得乐不可支,最终被沙土击打下来。探究女性的身体构造,他在微信上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所以后来我选了妇产科,到我开始学习的时候,才发现有些问题自己之前一直很好奇。他在微信那头停了停,凭着他和女生聊天的经验,有些女生会开始变得敏感、冷淡、嘲讽、歇斯底里。朱七七不是,他后来能想象得出她的样子,满不在乎地点点头,然后用浅杏色的眼白对着他,漆黑的眼珠子则聚精会神地盯着别的地方,那也很正常吧,她云淡风轻地说。
她这种放松而满不在乎的态度让他觉得舒服。每次值完夜班,他都会向她报告行踪。下班啦,去洗衣房了,我睡一会等等。醒来之后,他第一时间给她发信息,仿佛她一直在屏幕那端等他。
她很喜欢给他发摸摸头的表情,似乎这个表情并不代表着暧昧,而只是一种正常的关切。这让他由衷地欣赏她,觉得她无时无刻都能给自己带来新鲜感。朱七七说,哼,我毕竟是学美术的。隔着屏幕,难以把握她确切的语气。刚开始都是她找他聊天,但并不显得小心翼翼,相反,有种大大咧咧的气势。她会直接发一篇医学科普过来,问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就夸他;如果他回避话题,她就穷追猛打地问他。
但她不会说,你好厉害,好博学。她只是很诚恳地说,是吗,那我很受启发。
他想,为什么朱七七要陪他彻夜聊天呢?她大概是有点喜欢我吧。接夜班急诊时,产妇指着自己体下的血丝,他转过身,写好病例,却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小段曲子。他的喜悦突兀而古怪,护士们都开他的玩笑,小俞医生,你在思春啊?
清晨交接班的时候,他给朱七七发了撒娇的表情包,我好累啊,他说。这一次朱七七没有及时回复,过了很久,屏幕那头仍然是空白一片。他把要洗的衣服拿到学校的洗衣房,投了不知道几颗硬币进去,才发现自己投多了,但机器仿佛在嘲笑他,并没有吐出多余的硬币。朱七七人呢?他从没想过,她只是屏幕那端的一个头像,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他迷迷糊糊地睡醒时,朱七七回复他了。她说她刚刚在心理咨询室里,因为和咨询师一见如故,待得久了一些。还有这样的吗?多不专业啊。朱七七没有接他的话。她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走出门来我就看见了彩虹,在地上;窗台上撑出来的横杆晒着棉被、衬衫,天空有一块地方有像彩虹一般的琉璃色泽。
我伸出手去,那些光斑从我的指缝间流过,朱七七说,你知道天上的电线杆是什么形状吗?是五线谱啊,她说。
她总是这样大惊小怪,仿佛什么都值得惊叹。他在微信中开了短视频号,隔三差五往里面加入自己拍摄的视频,朱七七在每一条视频下评论,这又逼得他不得不把视频号关掉。有一次母亲问他,那个总第一时间给他的视频号点赞评论的女孩是谁?是你对我提过的高医生吗?小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他毫无表情地说,只是一个朋友。
如果小高看见朱七七的评论,她会联想什么吗?小高看起来对他的短视频创作毫无反应,如果他聊起一些病房里的案例,她反而更有兴趣,会穷追猛打,问他产妇的精神状况。他看着小高的眼睛,小高的眼睛亮晶晶的。听起来小高仿若工作狂,然而,她的心理咨询室的运营方式顯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时只接待熟客,有时拒绝男性顾客的预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他们照常约会,小高说,你喜欢皮克斯是吧,她约他第一时间去看新片。电影院里,他闻到小高垂下来的直发上洗发水清新的味道,侧着头能够看到她白皙的脖颈、耳垂,一张秀气而端庄的脸。小高的笑拘谨而羞涩,却让他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是她先追的你啊!小舅说,这不是很明显吗?明显吗?他感觉不到小高对他的喜欢抑或排斥。
第一次迈上小高家的楼梯,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大学时期的梦境里。刚到上海念医学院时,他第一次去武康大楼,站在楼下看,大楼是螺旋式上升的,行走的人的身影都可以潜藏在这些纹路里。后来去了几次高老师家,在褪了色的金色电梯前,感受到一种独属于老洋房的潮湿与凉爽。高老师圆圆的厚眼镜在黑红色的木门后出现了,他说,小俞,你来了,你最近的临床工作还顺利吗?
高老师是医学院神经外科的资深教授,研究领域之一是女性的精神问题,当然包括怀孕、生产与哺乳、产后等特殊时期。俞伯牙曾经帮助他做过一个课题,费尽辛苦为高老师找了很多的志愿者和案例。有许多患者喜欢小俞医生,他年轻、英俊,看起来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为了感谢俞伯牙,高老师请他和自己的学生一起来家里吃饭。他一进门,师母披着西洋油画图案的轻薄披肩,朝他点头微笑。师母的手指苍白细长,从不亲自下厨,保姆阿姨理着短发,道地的上海腔温软绵长。阿姨一开始就喜欢俞伯牙,她私底下和他说,高教授的独生女高雯在英国留学,又聪明又乖,长得很漂亮。
墙上贴满了高雯的照片,在弹钢琴、在骑马、在滑雪场,她的笑拘谨而斯文,他立马想到一些欧洲的油画,贵族小姐戴着流苏漫长的礼帽、面纱,面纱之下是一张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的脸。阿姨说完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俞伯牙笑了笑。
直到有一天高雯的脸出现在黑红色木门后面,她细声说,你是来找我爸爸的吧,他刚好出去了。
第一次见面,他们面对面尴尬地坐了半个小时。后来高雯像是很多余地问了他一句,你也得过抑郁症吗?
俞伯牙常会回到一些空洞的梦里。他只身一人坐在考场上,面前是空白的答题纸。他高考后第一次来上海,旋转的楼梯螺旋向上,小舅在上面轻声喊他。小舅在收拾行李,据说债主今天会来,他说,真不好意思,小俞我带你去住宾馆。俞伯牙问他什么时候回苏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露出为难的神色。他问小舅,你真的把钱都亏光了吗?火锅店呢?关掉了?小舅躺在宾馆的床上点外卖,他很抽象地说,亏在上海,我也就要在上海把钱挣回来。
宾馆的天花板悬挂着陈旧的老式吊灯,昏昏沉沉的灯光丛影间,斑驳的墙上会显露出一瞬间的局促与仓皇。那些关于美好生活的梦想像是凹凸不平的新粉刷上的油漆,小舅灰头土脸地流窜在上海和苏北之间,怀揣着在城市光环笼罩下的一些轻盈的美梦。灯光下小舅杂乱的胡子像是也落满了烟灰,他深抽一口烟,吐出又细又长的迷雾。他说,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朱七七说,她能成为画家,在很多事情上她都没什么信心,只有这一点,她觉得自己有天赋。她七岁那年去母亲开的酒楼,身处一片缭乱的色彩中,仿佛触了电般地全身僵直。女服务员们琳琅满目的衣裙、酒柜上外国酒瓶设计各异的商标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出荡漾的光芒。母亲的出租屋里是各色花花绿绿的饮料罐子、堆在角落里几天不洗的艳丽服饰,母亲指着头顶的吊灯说,当年怀胎七月,和你父亲吵架,你父亲喝醉了酒,在吊灯下打得她像个陀螺般地旋转。后来他们离婚,黑白道通吃的母亲,找人来打了“你父亲”一顿,把“你父亲”从婚内购买的轿车里踹下,她摘下墨镜,一只眼睛肿着血丝,一只眼睛肿着浮水,眼睛里漂浮着潋滟的波光望着他。她拿过车钥匙,叹着气往头顶翻了两个白眼,叫上打手们离开了。
有一阵子,在他们的抚养权官司漫长的拉锯时间里,童年的朱七七寒暑假都会住到母亲的酒楼里。在父亲的家里她听到有关母亲的流言蜚语,结婚之前她就是交际花,钱来得容易,花得像流水,根本不是做媳妇的良家妇女。你长得很像她,每当有人这么说,父亲就忧心忡忡地望着她。朱七七皱起眉头,她问,什么叫交际花?什么又是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你都不懂啊?院子里起了一阵哄笑。她在汽车上睡了一路,醒来就到了母亲开的酒楼。
酒楼开在濒海的码头旁,每天清晨开始运送海鲜,堆叠在角落里的白色泡沫箱,撒上一把浓厚的海盐,弥漫在空气中的湿重的腥气,在蓝色的玻璃箱里游泳的是形态各异的海洋生物,斑斓的身体、鳞片,懵懂的新奇的生命……朱七七在暑期炽热的热带小镇上目不转睛地守候在水箱旁,彩色的气泡浮上水面,泅染在她的脑子里。搬运货品的小哥都想做母亲的男朋友,他们年轻帅气、身体健壮,搬运货箱后会脱下沾满汗液的衬衫,黑白棕肤色交错,倚靠在酒楼门廊上喝酒吃茶,身上是黝黑的被太阳晒干的沟壑。母亲饶有兴味地和他们打情骂俏,却常在深夜的镜子前焦虑自己的衰老。妈妈漂亮吗?她将脸凑过来,你看我的脸,她说,我的皮肤还可以吧,我的身材呢?
活不多的时候,她们就并肩躺在海滩上晒太阳。后来酒楼后面又另办了民宿,来来往往的女客,在夏日的海滩上喝着母亲做的青梅酒。那时,时光仿佛停滞了。十几岁时朱七七第一次拿起画笔,画的就是夏天,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是想回到过去的岁月。
母亲没有逃过产后抑郁症长达数十年的折磨,抑郁症的诊断结果使她没有得到抚养权,她也逐渐消失在朱七七的生活里。传统餐饮逐渐惨淡,海滩污染也日益严重,民宿、海滩、酒楼、商贾,这一切仿佛是时代的某种隐喻,最后一根稻草倾覆,她把生意盘出去。
朱七七刚和俞伯牙通过社交软件匹配上时,还在游戏公司里工作。晚饭时分他们会聊一会天,等她下班瘫倒在床上,就是俞伯牙的夜班开始时分。辞职的念头每天晚上在她的脑海里浮现,清晨醒来,她在公司的电梯里龇牙咧嘴,试图将之按捺下去。产品经理问她,你能不能画乳房?这个形状,和那个形状。什么形状?她机械地问他,只见产品经理连比带划地在纸上涂涂写写了一通,噢噢,她点点头。
这些形状,她和咨詢师说,会使我感到很费解,当初是为什么喜欢画画,它曾经是我的梦想吗?她躺在咨询室的椅子上,边哭边问自己。哭声阵阵,但脸庞是干燥的。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她说,现在我不想说话。
俞伯牙说,你是做游戏美术的吗?那你工资很高吧。朱七七说,其实做设计,和画画不一样,我的梦想是画画。
那就把画画当作一个爱好吧,俞伯牙说,我想可以是和打篮球一样的爱好。
打篮球?朱七七回复了一个问号。他看不到她错愕的表情,仿佛在脸上按下一个缓过一口气来的暂停键。产品经理第一次问她,你会不会画各种形状的乳房时,她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笔。她说,你等一下啊,我去买杯咖啡,然后就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离开了。她在下楼的电梯中,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通红的眼睛、失控的表情。
咨询师说,你第一次学画画,画的那幅画,你还记得吗?或许你可以在这里试着画画大致的轮廓,我想听你说画里的故事。
母亲捧着她的脸,她捧着母亲的。朱七七关于母亲的记忆像万花筒般旋转起来。她画下很多想象中母亲的脸,做生意时衣裙翩跹的母亲,在海边建起自己的王国的母亲,瞳孔里闪现过巨大的燃烧光晕的母亲,“你父亲”抓着母亲的衣领,在吊灯下将怀孕的母亲打得旋转起来。母亲咬牙切齿地说,我真心喜欢你父亲,但我要离开他。
他们聊了两三个月,刚开始是朱七七连珠炮似的说话,后来,每到周日晚上,俞伯牙就会把下一周新的值班表第一时间发给她,在等待她反应的间歇,他意识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焦急。朱七七说,我喜欢画画,也喜欢设计,游戏也是我喜欢的,但我不能接受日复一日地画乳房。你总共画过几种乳房?他发过去一个凝神思考的表情,她没有理睬他,但也没有生气。
有一次他也看到了彩虹。中午时分,他刚下手术,返回宿舍的途中,在楼前的平台上,看到了这抹彩虹。疲惫的他略微眯着眼睛,盯着地上的光斑,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轻微跳动了一下。俞伯牙对朱七七说,是你曾经看到过的同样的彩虹,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聊天框那头没有回复,他本该马上补觉,翻了几个回合的身,都没有睡着。过了一会,他收到了朱七七的回复,其实我常去的咨詢室就在你们医学院附近,你想见我吗?她说。
他想见她。脑袋里嗡嗡地响,他想,我想见她。微信的消息震动起来,他抖了一下。她不但单刀直入,而且穷追不舍地又问了一次,想不想啊?她说。
俞伯牙推开餐厅的门进来,她转头看他,四目相对之间,她意识到俞伯牙快速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她盯着俞伯牙笑了笑,俞伯牙也笑了,没有一丝羞涩或尴尬的表情。他绅士地为她夹菜、倒水,他说起自己的成长经历,为什么要选择妇产科。上海小舅的创业故事,他说得绘声绘色。小舅说,亏在上海,也就要在上海把钱挣回来。他说话的声音清晰洪亮,让她感觉像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过,而她是静默的个体,微笑着点点头,那些风让她觉得凌厉而冷,却很短暂。在他选定的颇具风味的上海法租界私人餐馆里,她把圆圆的眼睛转过来,又转过去。然后她意识到他在盯着她看,带着半是好奇半是审视的目光。这是在微信上和她聊得热火朝天的那个人吗?这个念头不禁多次撞进她的脑子里,她摇摇头想一笑置之,闭上眼在睫毛轻阖的那一刻,有一股涌动的热流想要缓缓流出。
你一个人在上海?有亲戚吗?
没有啊,我又没有小舅哈哈。
我小舅也不是总在上海。
小舅赚到钱了吗?
你为什么来上海啊?
为了赚钱啊。她说。
他边问边时不时看她。用公筷切割刚端上的烤鱼,一切井井有条、礼貌周到。做游戏美术工资很高吧?他说,你在哪里上班?做的什么游戏?游戏公司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我辞职了。她说完,盯着天花板。
为什么啊?
不想画乳房,她说。他笑了,她红着眼睛看了看他。如若可以将世界装在显微镜之下,空气会像冰晶一般凝结起来。她绝望地盯着天花板,发现这是她喜欢的装潢,颜色深沉而有变化,看得久了,时间中的记忆就会旋转起来。
她发现他在看她,你老看我干吗,她说,我很好看是不是?
回去之后他也会想念她。然而在现场,他就是那么冷静地审视她。她很瘦小,却穿着宽大的衣裙,走起路来悠悠晃晃,将一只彩绘的帆布包在身旁摇来晃去。她的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吃东西的时候会凝神思考,然后忽然间回过神来,仿佛这时他和她说话,她才能听到。
吃完饭,他提议出去走一走。沿着法租界散步的时候,他在梧桐树夜晚的光影里看他们影子的交叠,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乐。他开始回忆之前准备好的各大建筑的解说词,正准备为她一一介绍时,在某个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她忽然停住了。店已打烊,灯光熄灭,门口竖立着一面菱形的镜子,她站在前面,他站在后面,即使她身高不如他,却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一个奇妙的角度,一个刚好在他们步行之中得到的角度。她说,嘘,别动。然后她盯着镜子,他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这样就看不见你了,只有我,是吧。他说,是啊。然后惊讶地发现她的肩膀轻轻耸动起来。她转过身,在夜晚昏暗路灯的照耀下,眼神又凄迷又炽热。再待一会,她说,别动。然后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路灯熄灭了。
回去之后他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她,在脑海中回到了玻璃橱窗前的那个场景。他们待了大概有十分钟,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十分钟未免太长了。异常奇怪的是,在他心中涌动的一种不安。在玻璃橱窗前,她的声音又喑哑又低迷,那种坠落的感觉,对,是一种破碎后坠落的感觉,仿佛背景音,会响起在某天值夜班的噩梦里。他想起来了,她说的是,我们来交换人生吧。
整个过程中她心不在焉地和俞伯牙聊着天,走到玻璃橱窗那里,她意识到自己的喉咙是被某种东西扼住了。朱七七颤抖着站在镜子前,类似的一些场景曾经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在某些碎裂的颜色之中,她和他的身体重合了,她想成为他,拿走他的一切。母亲常年有产后抑郁症状,几年前拿着所有的积蓄和新男友移民日本。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的眼睛迷离闪烁,凄婉地对她说,我既想见到你,又害怕见到你。仿佛朱七七别无选择,只能成为一个生产的同谋者。如果她能够理解她,她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她。每天,他在微信上和她说工作的日常,迎接着新生命的诞生,他的话很多,绘声绘色,在他的叙述里,产房充满了光,从窗户射进来,透过曲折的窗户栏杆,洒在浅色的瓷砖地、白色的褂子、蓝色的病号服上,所有人的忙碌都汇集在屏息等待着的某个时刻。她盯着自己办公室里巨大的显示屏,产品经理从甬道那头向她走来,笑盈盈地拿着一杯奶茶。她机械地画着,一边看他,一边无法停下手中的笔。
无论如何,这都是有意义的工作。俞伯牙对她说,他的座右铭就是“不忘初心,尽力而为”。听说有许多患者喜欢你是吗?俞伯牙在聊天框里打出了一个不好意思地挠头的表情,他说,产妇们都很脆弱的呀。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男人。如果我非要嫁人,就嫁个对自己的工作有帮助的人,“她”说。从小到大,“她”的履历干干净净、漂亮整齐,“她”的笑容端庄而娴静,“她”空洞而和善的眼神有片刻被点亮的机会,例如那天她走进“她”的咨询室,她说,母亲的产后抑郁症像一道阴影,一直跟着我。她开始哭,“她”很突兀地站起来,说自己要去冲杯咖啡。走到咨询室的走廊上,“她”抚着胸口,觉得命运把什么东西送到了“她”面前,“她”想起家里笑容清冷而疏离的母亲,父亲说,他一直心怀愧疚,所以在妻子患病以后,他开始研究女性的精神问题。有个小伙子挺不错的,父亲试探性地问了问“她”的意见,是附属妇产科医院的一位住院医师。
第一次见到俞伯牙,是在一个高温预警的夏日午后。明明是同龄人,他看到“她”却有一种恭敬的表情。“她”端庄而娴静地坐在他对面微笑,心里想的是,你也会得抑郁症吗?
“你父亲”喜欢他,那么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咨询室里,朱七七觉得不可理喻地走来走去。咨询规定的一个小时早已经过了,朱七七还待着不走。门口的接待员觉得很奇怪,朱七七离开的时候说,我和咨询师一见如故,所以聊得久了一些。因为不符合行业规范,接待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是高温预警的盛夏,朱七七走到咨询室门口吃了根绿豆棒冰,却觉得身体越来越冷,冷到哆嗦了一下。朱七七挂了妇产科医院的号,在普通诊室见到了俞伯牙。那是她第一次見他,和照片上一样,他年轻、英俊、高挑帅气,但看起来比照片上更有魅力一些,因为他温文尔雅、说话轻声细语,他粗壮有力的手在她的腹部游走,他说,是这里痛吗?那么,是这里?朱七七戴着口罩闷闷地嗯了一声,他丝毫没有认出她,这点让她感到惊讶。早上的门诊已近尾声,他的身边放着一杯褪了冰的奶茶,他烦躁不安地时时望向窗外的烈日,然后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发来的信息,我又看到彩虹了,他说,和你上次描绘的一模一样的彩虹。
朱七七走出医院的大门,只感觉荒谬。她想给他回信息,打了几个字还是删掉了。她看着自己的头像,仿佛那是个全然陌生的东西。她想,微信上的朱七七和俞伯牙是两个人,现实中的朱七七和俞伯牙是另外两个人,那么她心爱的小高呢?她痛苦地蹲在医院门口的花坛前,小高说,我会嫁给他的,不是他,也是别人,某个男人吧,她说。
忽然之间,朱七七就这么消失了。他下了手术,领到医院的盒饭,大排饭,却少了一块大排。他拧起眉毛,拍照发给朱七七看,她没有回复。他看着夏天的天气一天天变化,高温预警、暴风雨、台风、万里晴空,他拍下很多照片发给她,她没有回复。夜晚他梦见朱七七,她圆圆的眼睛塌方成扁桃仁的形状,脸色苍白,白得透明、稀薄,像是随时要被某种锋利的东西穿透。她在摇头,有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涌动着,像有什么话堵塞在嘴里。一种不安的感觉,朱七七和小高的脸重合在一起,朱七七的脸像雨滴在某些画片上缓缓消逝,只剩下浅浅的色彩印记。想到朱七七,他有一种烦躁不安的感觉,而想到小高,他瑟缩了一下。
小高开始频繁而主动地给他发信息。小高先动用了父亲的人脉请专家过来定期举办心理学公益讲座,暗示他请熟悉的患者过来听听。第一次,俞伯牙卖力地联系了自己微信通讯录里所有的患者,当他从医院下了手术,脱掉白大褂进入第一场讲座,熟人患者们回过头来看着他。高雯穿着法式小洋装,站在远远的地方边忙碌、边朝着他挥手,热情而优雅的笑容,白白净净的脸,他顿时有一种强烈的不适感。
患者和他打招呼,这些话在他的脑子外盘旋。他想起朱七七在他的每一条短视频下面留下评论,这个也太神奇了吧!她说。他想起第一次见面,开玩笑的时候朱七七指着自己脸上的痘,这个也太大了吧!她说。
这种感觉也太奇怪了吧!他学她说话的语气,躺在小舅新出租屋的床上,俞伯牙坦诚地说,不知道该答应还是拒绝。小舅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我想你不傻的,俞伯牙。武康大楼的房子,他强调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看了看俞伯牙的反应。我记得那是你从小梦寐以求的,那一类房子,他似乎替他憧憬起来,徐汇区核心地段,老式装修的大门,门口有外国雕像喷泉……果真是高教授中意你,那你真是时来运转。
我不知道高雯是不是喜欢我,我感受不到她的喜欢,就好像她没有心。
就好像她没有心,这真像电视剧的台词。小舅咂巴了两声,你有心吗?他似乎觉得自己挺幽默,嘿嘿地笑起来,拍了拍俞伯牙的肩膀。俞伯牙茫然地看着他,只觉得想哭。 他坐在沙发对面,对初次见面的高雯说,我得过抑郁症,也许我看起来活泼开朗,但事实大概不是这样。
消失了一阵,朱七七终于又出现了。代替发微信,俞伯牙想了想,拨通了她的电话。我在海口啊,电话一下子就接通了。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兴致勃勃,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来,丝毫也没有解释为什么消失,为什么不回微信。他愣了愣,不知道如何开口问她。
我辞职了,我对产品经理说,你另找人给你画这些奇怪的东西吧。我在看蓝天白云,海边的太阳好大啊。我们走在沙滩上,脚底很清凉,上面全是滚烫的。海鸥有一些缥缈的影子,而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不是同一种蓝,靛蓝、湖蓝、蔚蓝、宝蓝……忽然间她在电话里欢快地笑起来,救命!有人抢我电话,她大叫。
助产士走进来,对他比划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我们大概半小时后需要你。
俞伯牙点点头。是谁啊?俞伯牙笑着问她。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笑声,在电话那一端,是清脆的女声,音调很高的是朱七七,在天上飞,另一个声音沉稳,笑声内敛,仿佛要拉她下来。她深深地嘘了一声,沉稳的声音说,你小点声呀。“你小点声呀。”另一个人的沉稳的声音,他的心咯噔一下,是坠落的声音。梦里,他曾经拿着相机爬上武康大楼的楼梯,忽然间相机从旋转而上的楼梯掉落,梦里就是这样的声音。是谁啊?他觉得自己还在笑,但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抓紧他的心。
朱七七曾流露出的抑郁、伤感都一扫而光,她不停地说话,一句又一句,连珠炮似的从电话那头蹦出来,忽然之间,他很想突兀地挂掉。仿佛电话里的朱七七,并不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电话那头交织着两股笑声,盘旋往上,像一张网,在他的头顶越织越密。我不和你说了,结尾了她又问了一次,你还好吗?
我很好啊,他说。
购买了VIP单间陪产服务,他走进产房之前助产士对他说,主任说了,请你过来帮忙看看,主要是陪她说说话。
她丈夫呢?
她不肯让丈夫进产房。可是她现在顺产有点麻烦,估计要捱一阵子疼了。
人影交错,光半明半暗,无论是墙上还是眼前,两顶友善的白帽子,他分不清助产士和护士之间的区别。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加加油,使使劲。
加加油,使使劲。清脆干净,玎玲作响,程式性的,却甜美,好像一下子抚慰了他的心灵。产妇的面部潮红,身体湿润,屋子里热气弥漫、水汽氤氲。她管她未出生的孩子叫陌陌。陌陌,她一刻不停地对孩子说话,痛到极处时,狠狠地抓紧俞伯牙的手,指甲嵌进他宽大厚实的手掌中,他疼得皱起眉头。要不要喊你老公进来?她摇头,说老公不会喜欢这个画面。那还购买单间陪产服务?他狐疑地想。陌陌,她又开始自言自语,痛苦地呻吟,她的痛,一阵又一阵的波澜,通过手传导给他。他再次轻声问了产妇,产妇惊恐地说,不要让她老公进来。
他是临床医学专业,学完本科课程,准备分流时,他成绩攒尖。小舅曾劝他选“银外科”,听到他选妇产科,很惊讶。
他喜欢产房里的情景,繁忙热闹的,夹杂着极致的痛苦与喜悦,神奇的事情在发生,会有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母亲的身体里脱落,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我喜欢新生命的到来,那种震颤,仿佛眼睛失明了一样。一道白光,在朱七七消失之前,有一次他们约会,他和朱七七喋喋不休地说产房里的故事。一道白光,朱七七闭上眼睛,她说,我能想象得到。
她很安静地坐着听,什么也没有说。后来他又说,但矛盾的是,他害怕新生儿,又丑又皱,闭着眼睛,或者眯着一条浅浅的缝,像是在偷看他。
朱七七点点头,我明白,她很诚恳地说。
这种喜悦治愈了他多年以来的抑郁症,他对小高说。小高点点头,冷冰冰地说,医学上有很多类似的案例,你是很幸运的。他反反复复地刷她的朋友圈,一个又一个医学会议,她四处绘制心理咨询室的蓝图。要开设一个专门给女性提供精神帮助的咨询室,她说,包括公益项目,即心理援助。我们的专家团队,她说,是上海顶尖医学院的主任和教授们,还有一线的医生、患者,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案例与经验。照片里,医学会议上的她优雅端庄,像一只干干净净的和平鸽,在报告台上发出呐喊。新闻稿给了高医生以最多的篇幅,还有许多赞誉之词,一个又一个字,浮现在俞伯牙的眼前,对于女性精神问题的关注是前所未有的,他们呐喊着。
而小高自己的朋友圈里,只有漂亮的海景图。没有人,仿佛全世界都安安静静的,有两只白净的脚丫子,和身后一只只印记清晰的脚印子。
海边吗?他评论道。
嗯。
哪里的海边呢?
你猜?后面跟了个可爱的网络表情。
这根本不像小高的语气,印象中,高医生从没这么说过话。他不可抑制地想下去,朱七七抓过小高的手机,快速地编辑信息发了出去。她或许会做个鬼脸,快乐地跑开,小高紧随其后,后悔莫及地用拳头捶她。或许她们共同享有的时间里,俞伯牙会出现,她们会谈论起他。
你觉得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在想什么?
你觉得他对我是真心的吗?
你觉得他有心吗?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如果我非要嫁个男人,高雯欲言又止地看着朱七七。俞伯牙脑子里的剧情,像老洋房的旋转楼梯一般往前延伸。朱七七站在玻璃橱窗前轻声对他说,我们来交换人生吧。像念了一句咒语,她通红的眼睛里有一丁点凝聚的光源,在玻璃的镜面反射中显得异常明亮,慢慢浸透着泪水,透亮,流动,那泪水之后,她目光坚硬,硬得像铜,硬得像珍珠。
我们来交换人生吧,她说。
俞伯牙深吸一口气,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上一闪而过的深情,片刻之后,他恢复了平静。
为什么想写这么一个故事?
從前我大概比较擅长写心理活动,那些小说读起来都很像自传(尽管不是),但它们的袒露程度,确实让从前的我进入一个比较枯竭、疲惫的状态。后来我一直很想去写一些不太一样的内容,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生活。
我想了一些办法去扩展自己的社交圈,加上生活和工作上的变动,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完成这个初级的转变,《思凡》算是第一篇定稿的作品。
最开始出现的画面是朱七七和俞伯牙的身影在镜子里重叠,朱七七有一种欲望——想要成为他。他们都是迷茫的人物,在一些零星的互相取暖里面寻找出口。她说,我想成为你。短暂的互相取暖也可以是真实的,只是后面要靠理性有序的道路支撑着走完。最初的那种人与人之间情感的联结如何延续,或许是故事留下的口子。
这里面有很多试图书写的东西,以前写了比较多的家庭故事,现在想写陌生人之间建立情感的方式,探寻里面的“真实感”。一个人要想在枯燥封闭的生活中寻找对外打开的方式,相比于以往,现在的他看起来有更多的表达媒介,观看别人输出的生活,自己也向他人输出生活。然而当这些情感要发展、深入,会经历一些破灭与摧毁。如果两个人互不认识,却产生了一些生命的共鸣,那么这个故事能否继续,我想这是人认识自我的契机。可能这种关系能抵抗某部分的空洞与虚无。我相信广义的情感的力量。
小说和“海”的关系?
有很多人喜欢海,不一定是喜欢吃海鲜、吹海风、游泳这种具体理性的东西,更可能只是一种感觉,跟在游戏中喜欢开放世界一样。写海的那一段时我觉得轻松,海让我觉得大部分的事,就算结果不如意,也没关系。
生活中的广阔与美不是天然的,多多少少是需要建构的。不一定是一种戏剧化、文艺的对抗逼仄的姿态,更可能就是一群很迷茫却在坚持多走一段路的人。文学能够做什么?我想是为我们建构一些不提供明确答案,却广阔很多的东西。
不过,和高更的画是什么关系?其实我不是很懂画……
小说是否有未完待续的部分?
想写一些迷茫却勇敢的女性,想写当下人们情感稀缺的问题,想写广义的情感联结,想写陌生人怎么遇见、如果互相抛出一些橄榄枝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看似向外,实则还是向内,或许能够帮助解答一些困扰我们许久的问题。例如,如何在曲折的故事/经历里呈现出一个完整的“自我”。不过,什么叫“勇敢”,我希望由我自己和小说里的人物一起去寻找很具体的叙事与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