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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

2022-11-10李唐

小说界 2022年5期

李唐

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变成了等待。或者说,他的时间陷入了等待。第一天晚上,他拿着随手扔进旅行包里的书,独自来到岸边。他查过天气,这几天一直是阴天,还有断断续续的雨。其实在大巴车上他们就遇到了雨。是那种微雨,打在窗子上几乎没有声响。他醒来,看见玻璃上满布的水滴,随着车的颠簸而滑动。车里很安静,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最初的交谈像雨中的火苗一般熄灭了。他扭过头,看到坐在旁边的同事的耳廓。一只非常清晰、干净的耳朵,长着细细的绒毛,似乎可以直接望进幽深的耳道内部。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那个同事睡着了,仿佛他的耳朵也一同陷入了沉睡。

他转过身,越过椅背望向后排。无一例外,他们都睡着了,就连出发时大声打扑克的那几个人此时也全身绵软地靠在椅背上,身体随着大巴车微微摆荡。全车的人好像在某一时刻集体进入了睡眠,只有他醒着。不,还有那个沉默不语、始终戴着墨镜的司机。但是,他只能看到司机的背影。那个背影毫无特色,一动不动。或许司机也已入睡,在遇到阻碍之前,沉睡的大巴车会一直顺滑地在公路上行驶。他带着某种好奇环顾左右。在他的右侧,逼仄过道的另一侧,一个女孩坐在单独的座位上,棒球帽压得很低,脸埋在衣领里。他还不认识她,叫不出她的名字。准确地说,于他而言整辆车上大部分都是陌生的脸庞,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他醒来。

他的手上还拿着那本书,左手大拇指伸进书页中间,睡着前读的那一页。从拿出书的那刻,他就感受到了旁边同事好奇的目光。他有点不好意思,就像平时在地铁上掏出书,也会有种莫名的感受,好像自己是个异类。以前是什么样的?他努力回想手机还没有这么普及的年代——那时的人们在旅途中会做什么?那是他的少年时代,或者已经可以算是童年了。他想象着如今已很难见到的百无聊赖,想象着人们茫然地注视着窗外,耐心等待的场景。

只是刹那间,随着一阵不大不小的颠簸,全车的人就一同醒来了。伸伸懒腰,打哈欠,低声交谈。屁股都坐疼了。终于快到了,没错,他们已看到了标识。雨也停了,希望是个好天气,否则到海边玩就太荒凉了。旁边的同事拧开矿泉水瓶,问他要不要喝水,包里还有。谢谢,他说。书收进包里,其实连半页也没看完。

下车时,他们都感到舒展。尽管已是暮春时节,空氣却冷飕飕的,可能是临海的缘故。他背着包走进酒店,其中几个同事凑在门口抽烟聊天。他看到那个女孩也在。

是两人间啊。他听到排在前面的同事抱怨,公司真抠。是的,两张床,整洁的标准套间,还有一个很大的阳台。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分割成了无数碎块。他将包里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掏出来,听到刷房卡的声音。好巧啊,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同事拉着行李箱进来时说道。

放心,我睡觉不打呼噜。同事笑了笑,去卫生间洗手。

他站在阳台上,等着手机充电。前一晚他忘了充,自动关机了。重新开机时,他点开微信。并没有未读信息。

你知道Wi-Fi密码吗?同事抬起头问道。

清晨,他徒步来到海边,距酒店大约两公里。天蒙蒙亮,阴沉沉。当他看见灰色的海面时,已经飘起细雨。温度比来时更低了,也许是太早的缘故。沙滩与海水的分界并不分明,见不到其他游客,整个海滩由他独享。大海是在拐过一排两层小楼后突然出现的,在此之前他已听到了浪涛声。他本以为在酒店就能听到,但那里一片寂静,分布均匀的灯光闪耀着。他躺在床上,戴上耳机,播放着雨天的白噪音。太安静的夜总是更难入睡。

他踩上沙滩。细软,仿佛正从脚下流走。据说是人造海滩,这样柔软、洁白的沙砾是从别处运来的。不仅是海滩,这个临海小镇也是这两年才建造起来的,试图打造成新兴旅游景点。房屋和街道崭新得有些不自然,一派没有经历过岁月侵蚀的模样,像是为某部电影临时搭建的布景。走在宽敞、半天也见不到车辆的马路上,他觉得自己走进了时间静止之地,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唯有大海生动、亲切。

他攀上一处潮水冲刷而成的礁石。这块石头的上部平坦,像是一处天然座椅。他不禁怀疑起这里的礁石是否也是人工所为。他坐在上面,眯起眼睛,望了一会儿海水。海面颜色深沉,涛声并不骇人但显得庄重,仿佛孕育着巨大的情感。他翻开那本小书,没有任何别扭或者愧疚感。人们似乎不再适应在公众场合读书了,总会有些格格不入,除非是在无事可做又必须做点什么的场合。比如飞机上。那天她带着他送的那本书了吗?她喜欢在飞机上随便读点什么,书,报纸,或者说明书。回想起来,他送的那本书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雨一直在飘落,只是很容易被忽略。他的书页很快就沾上了斑斑点点,好像雨水在以另一种形式重新书写它。他读完其中一篇,抬起头,再次望向大海。这时,海面上有了些许亮色,那是自厚重云层中投射出的微弱阳光。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不会有大雨,但细雨绵绵。

沙滩上出现了几个人。先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小孩子,孩子光着脚,跑几步就跌倒,然后自己爬起来。孩子的家长紧紧靠在一起,面朝大海,不知道是不是在细声交谈着什么。然后,他看见了她,也是独自一人,挽起裤脚,任凭海水冲刷脚踝,弯腰寻找贝壳。仍然戴着那顶白色棒球帽。

他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但还是坐着没动。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者没有记住。直到她朝这里走过来,裤脚依然挽着,但手上没有贝壳。水滴从指尖落下。

一会儿要团建。她说。

在哪儿?他意识到忘了看手机。

就在这儿。

她盯着他手里的书。

什么书?

他拿起书,封面冲着她。她近视般眯缝着眼睛凑近。

哦!她说,我读过他的《老人与海》。课本里就有。

她的脸很小巧,鼻翼有淡淡的雀斑,像是女中学生。

他们在沙滩上竖起近两米高的木台,在团队的配合下一一翻越。然后是赛跑,两个人一组,用结实的布条分别绑住各自的一条腿。大家的热情并不高,尤其是在其他游客(尽管人数并不多)的注视下。为了显示凝聚力,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喊着同样的口号。所有人都在卖力表演,希望这些所谓的训练项目早点结束。雨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海风中带着粗粝的咸味,沙子也不像最初那般柔软了。

最有热情的是康总。他四十多岁,站在自己的员工面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些。他弯着饱受病痛折磨的腰,如果从背影看像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他每天中午都会去公司附近的健身房锻炼一小会儿,因此在同龄人中身材倒还算保持得不错。当他置身于人群中,便显示出犹如愣头小伙子的激情。攀越木台时,他拒绝了其他人的帮助,一气呵成的动作引得员工们纷纷鼓掌欢呼,其中不乏真实的敬佩之情。看着康总一跃而下时,他也忍不住捏了把汗。

李静。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作为新员工,他与其他同事还保持着某种礼貌但绝对的距离。大部分人已经自动分好组,找到了伙伴。他看到李静正散步一样在人群外围安静地徘徊,显得势单力薄,但又像一种自我保护。你想和我一组吗?他说。

他的左脚与她的右脚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比赛开始了,随着康总一声令下,四组人同时迈步向前。他们身旁的一组没跑几步就一同栽倒在沙地里,引起一阵哄笑。他俩意外地配合得极好,跑至半程,他忽然发现他俩竟保持领先。重要的是共同的节奏。两只捆绑在一起的脚,如何同起同落。

他听到有人在为他们喊加油。那个瞬间,他想要赢,尽管他总是觉得努力赢得某件事会不可避免地冒着傻气。他想要让这难得的节奏保持到终点。

但刚刚还相互配合的力量忽然分散了,成了互斥的力。她的棒球帽被风吹落了,她的方向立刻偏转,同时拖拽着他,使他差点仰面跌倒。后面的人超越了他们,就连倒在起跑线上的那一组也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而她只是安静地弯下腰,捡起帽子,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上面的沙粒。他感觉脸在发烧,内心涌现出莫名的羞惭。最后,他们走到终点,他蹲下解开布条。红色的布条,被风吹拂,在他手中抖动。其他的布条被随意扔在沙滩上。

李静戴上帽子,抱着双臂凝视海面。他看到她的一只手腕有一道淡淡的划痕。就在刚才,她拼命抓住木台的上沿,想要翻身上去,而在她前面的同事已经头也不回地跳下去了。她最终没有成功。

其他人已经开始自由活动。康总不知何时离开了,刚才斗志昂扬的氛围立即变得散漫。同事们在沙滩上三五成群地散开,化身成普通游客,一部分人朝酒店方向走,另一部分人则向大海走去。

真是太麻烦你了。她说,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

白色窗帘遮住了一半落地窗,日光透出来,显成乳白色。微风使人造纤维缓缓飘动。

这是一间比他住的客房大得多的房间,并且只有她一个人住。大床房,带浴缸的浴室,小巧精致的吧台,装满饮料和酒水的冷柜,甚至还有厨房。他走进去时感受到一阵轻微的迷醉,也许是因为他隐约闻到空气里弥漫的馨香。真是奇特啊,从外观看,他俩的房间是对门,中间仅仅隔着一道走廊。那两排仅以房间号码区分的相同的厚重木门,开启后却有着天壤之别。我正好被空出来了,她解释说。她的意思是,公司来团建的女同事正好是单数。

听到她急切的敲门声前,他和同屋的同事正在为洗手间不出水的水龙头苦恼。这是什么破酒店!同事坐在床头喊道,回去后一定给差评。

他站在盥洗池前,将水龙头向左、向右拧到最大,却没有一滴水出来。这时,他听见了敲门声,那一连串的响动,使他可以想象出外面的人是如何用手拍门的。他将水龙头的把手复归原位,在镜子前侧过头,听到同事开了门,然后是李静的声音。他走出卫生间。

怎么了?他看着她。她站在走廊里,环抱双臂,穿着白色短袖衬衫,没戴那顶棒球帽。

蛇!她迅速转向他,我屋里有条蛇!

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是:怎么可能?但他还是随她一同进入房间。

它在阳台。她迅速指了一下,随即继续抱着双臂。

他看了看周围,拿起吧台上沉甸甸的瓷烟灰缸,打开阳台紧闭的门。一阵潮湿的风扑面而来,他第一次在这里闻到了海水的咸味。这里的阳台比他的房间要大上一倍有余,像是一个小小的观景台,能遥望远处的海平面。旁边摆放着白色躺椅,他看见上面倒扣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他仔细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走出阳台时,她仍站在原地,保持着相同的姿势。他注视着她,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明显放松下来。

应该是跑掉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你应该让他们给你换一间。他说。

不用了,她说着坐到床沿上,扭头望着阳台。它应該不会来了,别的房间我更不放心。

他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用时间印证她的话。随后,他将烟灰缸轻轻地放回原处。

那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真是太麻烦你了。她起身,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然后将他送到门口。我刚才吓坏了,她说,真是不好意思。

你应该投诉他们。

她在门口点了点头。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同事调低了电视音量。怎么回事?同事问,怎么会有蛇?真的假的?

我也没看见。他如实回答。

同事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地旋转着手里的遥控器。他身材矮小,岁数不大,但已微微谢顶。你不要跟她走太近,他突然说。

什么意思?

同事扔掉遥控器,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没听说过她的事吗?她跟康总……算了,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反正我不想跟她有什么交集。

他素来对职场八卦不感兴趣。他再次走进卫生间,摆弄了几下水龙头。

一定得给差评。同事说。

天刚亮,他走到阳台上,再次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手机里传来一成不变的回应: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五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拨一次。漫长的等待。等待什么?奇迹。他知道不是,他从来没相信过生活里有奇迹,对一切戏剧性的事物也保持着本能的反感。他只是想要再次跟她说几句话,普普通通的话,一切就都结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无限地悬置。有时,他甚至会短暂忘记在她身上发生的事,会对她总也不接电话感到气恼。他攥着手机的手垂落下去,清晨的风吹得他很冷。

同事还睡着,他穿上外套,轻轻关上门。过去一两年他常常出差,每次酒店的门一关,他都有种被世界拒绝的感觉。走廊两侧一模一样排列的房门,走在上面无声无息的地毯,面色冷漠的保洁人员,素不相识的房客……他走在这样一种空间里,迟早会找不见自己。事实上,这样的事已发生不止一回了:他走出去很远,忽然忘记了自己的房间号。他不得不在几扇毫无特征的房门前犹疑,将耳朵贴在门上,分辨里面的动静。有几次他刷错了门卡,但并没有人出来和他理论。也许里面的人多少也对自身的存在保持怀疑。

他站在一楼的拐角处,那里辟出了一道玻璃幕墙,墙后是一株宛如化石的巨大树桩,自然光像是一道烟雾笼罩四周,房客在这个装饰物前来来去去。

吃早餐的地方是在地下餐厅,他没什么胃口。自助餐厅里人员嘈杂,他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起这么早,餐盘里的食物有些已经被瓜分完了。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但没有上前打招呼。餐厅里的嘈杂是某种独属于清晨的安宁的嘈杂。

他不想去海边,就在附近游荡。草木繁茂,大片结着棕色穗子的芒草遮蔽了道路。一个穿着绿色防护服的男人站在草丛里,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不锈钢棍,后背印有“×××有害生物防治公司”的字样。

这里以前也发现过蛇吗?他问。

不知道,那个男人回答,但城里蛇很少见。

有毒吗?

都有可能。那个男人说,他正在蛇可能出没的地方布置捕蛇夹。如果抓到我会告诉你的。有人搭话,捕蛇人似乎兴致颇高。

他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条铺着红砖的小路。草丛里有蜜蜂和蜻蜓。一个晨跑者从对面步伐轻盈地跑过来,他们互相对视了两秒钟,康总喊出了他的名字。

康总穿着黑色速干运动服,身材匀称,如果不是明显的驼背,他会显得人高马大。在新员工的入职会上,他曾提到自己的病痛。疼痛总是突如其来,他说,但你却毫无办法,只能等着它过去,然后继续干该干的事。

最难受的时候,他就仰面躺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然后,他突然发现,这是一种让自己冷静下来的好办法。在没人的时候,即使背并不痛,有时他也会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好像是一种自创的静修方式。当然,这件事他并没跟人提起过。

他微微喘息着,什么也没说,拍了拍这位年轻人的后背。早餐已经准时送到了他的房间里。

她经常会回想起自己五岁半的某天。很多细节都忘记了,只有那个时刻,那个场景,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的餐桌旁,侧过脸,望着结霜的窗外。她重新将目光挪回盘子里吃了一半的鸡蛋饼上面。外面在下雪,蛾子般扑打在玻璃上。那时,她的心会不自觉地颤一下,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一种莫名的忧虑。她才五岁半,还未脱离小动物般过分的敏感。鸡蛋饼吃了一半,另一半像是被人胡乱撕下去的,边缘还显露出细小的牙印。她并不爱吃鸡蛋饼,也不爱吃鸡蛋,但妈妈说鸡蛋有营养,总是强迫她吃下去。

支撑她吞下这块冰凉的鸡蛋饼的全部信念,来自爸爸之前讲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小女孩徘徊在风雪中的街道上,又冷又饿,无家可归。她马上就要被冻死了。爸爸笑了,说咱们家阿静多幸福,有温暖的房间、棉被,还有热气腾腾的食物。比起小女孩,可是幸运多了。难以下咽的鸡蛋饼突然充满了巨大的意义。她仿佛是在自我确认一般,张大嘴吞下剩余的鸡蛋饼。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嚼鸡蛋饼,而是在咀嚼命运的恩赐。

后来,她长大了,向着自己也并不明白的变化前行,但是那个信念牢牢扎下了根。她是幸运儿。这点不会改变。数不清的夜晚,她在心中默默祷念。她知道哪怕最亲近的人也很难猜透她的心思。她觉得自己正不可阻挡地走向衰老。

夜幕中的海水令人恐惧但并不暴虐。她从不远处的KTV包间里走出来,在月色的引领下走到海边。耳边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澈的潮声。月光如蜜糖般流泻到海面上,留下一道永不消逝的金色倒影。

去唱歌了吗?他从黑暗中浮现,在这里的不止她一人。

哦,早上谢谢你了。她说。

他们慢慢走着,直到他在一块平坦、低矮的礁石上坐下。这里的沙子很细,他脱下鞋,在石头上轻轻撞击鞋帮。她站在那里,鞋子里也进了沙,积在脚趾之间。她并排坐下。

你真的看见了蛇吗?他问。

好像每个人的反应都是这样。她微微一笑,知道他看不见。她说,她确信那不是幻觉。

我还没有见过真的蛇。他重新穿上鞋。我的意思是,没见过真的野生的蛇。

我也是头回見。她说。

她闭上眼,那条蛇探出头,缠绕在栏杆上。她坐在躺椅上,手里还拿着那本刚刚翻开的书。然后,她站起身,缓缓退出阳台,关上了门。

你很喜欢他吗?她问。

我喜欢他的叙事方式。他说,有一种写法叫作“冰山叙事”,写出来的部分只是露出海面的冰山一角,而真正的内容则隐藏在海面下。我觉得他写的东西很贴近生活。

他想象着,一座漂浮在大海上的沉重的冰山。我们起来走走吧,他说。

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了,前方灯光渐暗,于是又掉头往酒店走。

明天把书还你。她说。

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太懂小说,有些地方也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能看见前方灯火通明的酒店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突然说,其实那座冰山就已经是全部,下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是我们以为会有什么隐藏在海面之下。

你是这么想的?

电梯上升,停在二楼。他们一同走出来。

可能我总是懒得去想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她说。他们走在地毯上,无声无息。那会让我不安,她在心里说。他们在走廊分别。

房间一片漆黑,她没有将房卡插进去。门在身后自动关上,像是被一阵风吹上的。黑暗中,她手扶墙壁,试图感受孕育在自己腹内更深处的生命。

人们尖叫着冲向海水,海面上停着一艘充气小艇,身着救生衣的两个男同事笑眯眯地坐在上面,手里拿着桨。天气依然有些凉,穿泳衣的同事哆哆嗦嗦地靠近,海水打在身上,他们发出笑声和一阵阵呻吟。来呀,同屋的同事招呼他,下海呀。

他没带泳衣,也根本没有游泳的打算。他从小就学不会游泳。记得父亲第一次带他去海边,水面第一次没过他的双肩,他感到的是恐惧与窒息。海水狡黠地摇晃着他,令他站立不稳,然后借机钻进嘴里和鼻孔里。又咸又苦。附近的人把他拽上来。你还是去歇着吧!他们对他说,嬉笑着将他驱逐出大海的领地。

但是他喜欢看海,景观是没有危险性的。他可以从容地想象海水里的一切,想象浮动在海面的冰山,想象自己看到的是不是海市蜃楼。而真的浸没在海水中,他想的就只剩自救。

你不去游泳嗎?他问坐在旁边的李静。

冷。她梳理着被吹乱的头发。

这样的对话似曾相识。他想到他们在那家简陋的异国旅馆里,夜色慢慢降临,但他俩谁也不愿动一下去开灯。蚊虫在黑暗中游弋。你怎么了?他想要触碰她,但被对方轻易地避开。我冷,她说。你是不是病了?他的声音中难掩沮丧。我可能确实病了,她的声音里是明白无误的厌倦。

他们结束了,在那个晚上。争吵的余烬飘荡在空气中。她连夜订机票去机场,他们在机场外相对无言。时间到了,她拉着行李箱走进候机楼。他站在外面,看着她融入明亮的机场大厅,消失在人群里。他想在这个伤心之地多待几天,在异国独自反刍悲伤。

如果他能预感到后来发生的事,那时他不会一言不发。他想,至少要好好道个别。他睡到了中午,醒来后发现全世界都是那架飞机的消息。各种报道、猜测、阴谋论在之后的几年从未间断。

我好像一直在等待。

什么?他回过神来,浪涛声重新传回耳畔。

你有这样的感觉吗?她转过脸,皮肤苍白,雀斑更加明显。我觉得我一直在等待什么东西,从我有记忆时开始。她认真地注视着他,那是一种闪烁空洞光芒的目光。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一直在等待,有时我觉得它随时会降临,有时又觉得……害怕,她在心里说。

是的,她曾早早来到海滩,如虔诚的信徒跪在沙子里,双手紧握,像是一个许生日愿望的小女孩。在她面前,闪烁着被海水冲刷得晶莹圆润的小石头和贝壳。

他看到康总戴着白色泳帽和泳镜,在浪花中穿梭。一会儿,海水吞没了他,但很快那小小的泳帽又浮现出来。他看到他湿淋淋地走向沙滩,动作缓慢,仿佛背负着看不见的重量。然后,他仰面躺在沙滩上,一动不动。筋疲力尽的人们也陆续返回,聚在一起,用毛巾擦拭身体。她已经起身离开了,留下他一人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他拿出手机,如果此刻电话接通了,他会说什么呢?他们也曾一起看海,怀揣心事。游人从他们身旁走过。在看不见的地方,海水凝结成盐。

她站在草丛里,看着从洞中滚滚而出的黄色烟雾。烟并不浓烈,升入空中,被温和的海风拉扯。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味道。她看着碗大的冒烟的洞穴,茂密的牛筋草戳着她露在凉鞋外的脚背。离远点,危险。那个穿防护服的人走过来,好奇地打量她。

洞里可能有蛇。他解释说,硫磺烟雾弹可以将蛇从洞中驱赶出来。他手里拿着长长的不锈钢捕蛇叉,重复说,请你离开。

她不为所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她站在那里,正对着洞口,双手交叉。如果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仿佛在心里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人讲话,如果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就让它出来,这回我将不再躲避。我会承受代价。

烟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烟柱摇晃着。每当有风吹来,它就随草丛一同摆动。湿润的土壤上,覆盖着半腐烂的树叶和枝杈,颜色暗沉。甲虫顶开小石头,伸展它细小的足翼,朝附近的灌木无声地爬行。穿防护服的男人愣愣地看着她,好像被她的坚定所震慑,又像在打量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甚至闭上了眼睛,如同等待裁决。

某个临界点,烟柱变细了,然后不可挽回地消散,直到天空抽走了最后一缕。

不在这儿。他冲她解释,仿佛心怀愧疚。

她走出草丛。阳光难得地铺洒在街道上,两旁崭新的联排房屋熠熠生辉。有一家三口骑着三人自行车从她身旁驶过,小孩子坐在车头,兴奋地叫嚷。

她回到酒店,刷卡,进门。他正仰面躺在地板上,像是刚刚被击倒的拳击手,自己倒数着数字。窗帘大开,阳光与阴影一览无余。

什么味儿?他侧过头,看着她的脚踝,皱了皱眉。

她转身去浴室,脱去衣服,打开淋浴喷头。水压很冲,硬邦邦地打在她的肩头。

她裹着浴巾出来时,他还躺在地上。

好看吗?他晃了晃手里的书。她走过去,弯腰将他手中的书抽走。

没意思。他说。只有在她面前,他大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这一面。这是他最无趣,也是最愚蠢的一面。像是人生里的废料。他无比珍视。

我好像在做梦。他盯着天花板。

什么梦?她坐在床头,身上余留的水汽好像使这本书也变得潮湿了。

我好像一辈子都在做梦。

早晚会醒的。她把书扔在茶几上。

这么残忍。他笑嘻嘻地坐起身。

你女儿怎么样了?

她妈接走了,在家里。他站起身,站在敞开的阳台门前。前一天,他的妻子打电话来,说孩子又哭闹着不想上学。已经不止一次了。他正在考虑找一名儿童心理咨询师。儿童的心理很关键,但大多数家长总是重视不足。

这儿的海很美,但酒店很烂。他头也不回地说,你真的不换个房间吗?

反正最后一天了。她说。

想喝酒吗?

你想喝的话随便。

他打开冷柜,皱着眉挑选出一瓶波尔图。

好吧。他坐在沙发椅上。很久以前,他曾写过一篇小说,唯一的一篇。主人公就是他现在这个年龄。他很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会如此设定。但很多细节他已经记不清了,时间太久远了。那篇小说让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他们已经不谈小说了。

好吧。他说。

他登上脆弱的木质阶梯,来到瞭望塔的二层,坐到那一排带坐垫的椅子上。窗外的世界被铅色的天空和灰白的海面平分,非常精准,好像画出来的。这里没有其他人,塔顶高耸、尖锐,在他头顶汇聚成一个小点。玻璃擦得很干净。

这座二层高的瞭望塔很早之前就矗立在海滩上了,在这里被开发为旅游景点之前。据说从二层的窗户看出去,有时能看见海市蜃楼,这个传说吸引了许多游客登塔远眺。海平面总是一成不变,天气不好的时候,雾气朦胧,游客们带着困惑与不甘瞪大了双眼。

他坐在椅子上,拨通电话号码。海浪声以恒定的节奏包裹了他,具有某種催眠效果。你说,他最后去了哪里呢?她随意翻开那本薄薄的书,像是听父母讲睡前故事时提问的孩子,他真的回到了小王子的星球吗?

书是他送的交往一周年礼物。他们两人对这类日子——纪念日,节日,生日,等等——并不在意。无论什么日子,都只是平常的一天。她很喜欢这本书,更好奇作者的命运。他是一名飞行员,在一次飞行中失踪,成为长久以来的悬案。很多人都宣称他回到自己所创造的小王子的星球去了。如今,她搭乘的那架飞机已离奇消失五年了。没有人再愿意相信童话。

如果不是那晚的争吵,她也许不会登上那架飞机。但他们已经结束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会成为陌生人,从电视里看到同样的新闻,但不会再有交集。他们没有未来,对此他们心知肚明。他们默契地从未将对方介绍给亲友,互相保有余地,随时准备抽身。如果不是奇妙的命运,他们今天可能早已忘了彼此。

五年了,除了他,也许这个世界上已没人记得他们曾走入过对方的人生。他们本来注定是过客,像其他人一样慢慢被遗忘,可命运使遗忘戛然而止。

他醒来时仍紧紧攥着手机。海浪声不曾有丝毫改变,也许数万年前就是如此。那时巨大的两栖爬行动物懒洋洋地在荒凉的海岸上晒太阳。有游客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转过身,看见她正坐在后排,紧闭双眼,双手紧握在胸前,像是在祈祷。瞬间,他以为是幻觉,以为梦境还未结束。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薄如蝉翼的眼睑颤抖着。他忽然明白,和自己一样,这个女人也在等待。他凝视这张脸,直到她平静地睁开眼,对望他。

你醒了。她说,拿起书递到他面前。昨天忘了还你。

天气变热了。他们走出闷热的塔楼,接他们回去的大巴车已经停在酒店门口,司机不见踪影。旅行结束了,他们即将返回日常生活。

你喜欢吗?他问。

书吗?她说,我喜欢那个结尾,哈里临死前梦见自己驾驶飞机飞上了乞力马扎罗雪山的山顶。

她在酒店走廊的树墩前站住,仿佛陷入了思索。

我们在临死前会梦见什么呢?她说。

他们回各自的房间收拾行李。

康总一早就回去了。临走前,同屋的同事说,他的背痛好像更严重了。

他能感觉到鞋子里细小的颗粒。他几乎没带什么东西,背上包就可以走。他把书留在了床头柜上,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读完的书就放在某个公共场合,像是一种秘密仪式。他永远不知道,哪一双手会将它们再次翻阅或丢弃。

最近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要说最大的变化,就是变成了无业游民。当然目前的状况也只能在家门口游一游。对外都是宣称职业写作一段时间,但心里知道写作很难成为职业,无论是从经济角度还是内心状态。于是这段时间就成为了难得的假期。现在已经列出了几个写作计划,其中一个也许会成为长篇,正在收集资料中。这些计划都令我兴奋,有时甚至兴奋得看不进去书……我对小说的准备工作的享受,似乎已经超过了写作本身。但最重要的还是得写,进行这个无中生有的过程。

写作“在海边”这个主题有何感触?

太有感触了,因为我自今年起就没出过北京,非常想去海边一趟。尤其是写这篇小说的那个月,根本出不了门。海浪声与照耀海面的月亮早已成为遥远的回忆。这次写作成为了一种补偿,让我在文字中先去海边逛了一会儿。在想象中触摸海风,品尝海水的腥咸。所以,如果小说节奏有些慢的话,可能是我想多在海边停留点时间吧。

既然不工作了,那每天都做什么?

其实我的生活很枯燥,基本上就是读书,打算读几部工作时没时间读的大部头,比如《荒野侦探》《梦游人》《白鲸》之类的……然后就是读资料书,为了那个不知能否成形的长篇。还有看电影,也看了一些“大部头”,比如《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不是我对大部头的东西有偏爱,而是因为好不容易有了时间,想做的事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