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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大海

2022-11-10老王子

小说界 2022年5期
关键词:三毛

老王子

西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物理的。受过多年唯物主义教育之后,我能够从物理上分辨出,西郊与S城其他区域并无不同。建筑并不特别高大,植被并不特别繁茂,此地出没的人们也并不特别美好,房价处于中高位,没有河流穿过,没有突然隆起的山峰,没有本地特别需要保护的动物或鸟类。午后时分,我坐在公交车背阴的一面,跟着车辆穿过西郊,看着这平平无奇的景象,那种熟悉的、说不出的感觉再次升上心头。我不死心,把眼光放远,但车窗外的远方仍旧不能给我什么答案。大约只能够说,更远处的天今天似乎更蓝一些,而此刻,西郊的正上空,有一朵乌云笼罩,乌云之下,是一道彩虹。我没有想过会有来西郊上班的机会。之前我来此均是为了无所事事的访友或者游玩。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动物园,因为出了环线,这里的租金也要略低一些,这里有一些异国风情的美食街,这里经常能看到外国友人,这里大约离机场也不远……而我对其的了解也仅限于此了。

唯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一直存在。

这里不是常规上班的地方,尤其我将要抵达的这一片区域。写字楼集中在高岛屋、古北国际财富中心、东银中心那边了,建在这里的多是些别墅,幽深宁静,高高的外墙上竖着密匝匝的篱笆,电网上报警器一闪一闪,显出神秘,或者叫“有钱”的味道。给我发面试通知的集团“青湖”就在这附近,他们的官网显示,青湖的业务涉及地产、餐饮、物流、交通,有多家分支机构,现在力图推进整个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因此给我来电的HR说,他们集团需要我这样的数字化人才。可当今这时代,谁还不是个数字化人才呢?我心下惴惴。问了面试地点,更觉得不安,那一带并非S城互联网公司的聚集地——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只是临近动物园罢了。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公司。

至于我为什么要离开现有公司也很值得一提。本来我做得好好的,但头上的老板,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老IT男,在公司的内部斗争里被干掉了。他愤怒地离去,还在茶水间留下顺口溜名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开办事处。我们都跟了他很久,盼着他的办事处早些开出来,好带我们去发财,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只看到他在朋友圈发照片:“清晨起来,于自家阳台浇花。”而我们没有浇花的资格,普遍还住在没有阳台的合租房或亭子间。技术部在他走后陷入一团糟。这种在公司待了小半辈子的老IT要离职,肯定得让他交接个至少半年,但HR竟然只留了一个月的离职期,然后他又把十五天年假一请,两周不到就溜了。真是礼崩乐坏。公司派来暂管的人是集团的副总,对技术可称“一无所知”,且是个只会“管人”的人,这就更是灾难。我们部门全体员工跟她开了一次会,出来有一半人提离职。我是其中之一。我知道现在工作不好找,但是跟着一个要求每天写日报,吃饭拉屎要批准,还不懂装懂瞎指挥的人,我觉得我会猝死。这一切都发生在去年,我找工作已有蛮长一段时间了,怎么说呢,世道不好,青湖集团是唯一一个我觉得值得来看看的机会。

我下了公交车,又走了一段长长的、连一个垃圾桶也没有的路之后,感觉到了这里的不寻常。按照门牌号的说法,我应该是到了,可门口却竖着一个“私家住宅,非请勿入”的牌牌,我跟门口站岗的保安说话,他并不理我,也不放我进去,像保密单位门口的哨兵,只是不动眼珠地微微摇头:“你走错了。”这里行人太少,等了半天终于有一个外卖小哥经过,我急忙把他拦住问路,他倒是一看便知,指挥我绕了一圈,找到另一条小马路上的入口,总算顺利到达了集团所在的园区。园区是个别墅群,青湖集团拥有其中数栋,有钱感再次扑面而来。我定定神,走近前台登记,接着瞥见了隔壁会议室墙上挂着的锦旗。松了一口气。好了,这还是个人间的公司。

来面我的HR操着S城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不时还会冒出一两个英文单词。他说话有点吞字儿,我听得略感吃力。现在是午后两点半,我午饭可能吃多了,有点犯困,人不精神,他似乎对我有了些不太对的判断,于是突然从盘问职业生涯转向了另一话题:“我个人意见啊个人意见,你还有一点要注意,就是一个人在办公室要合群。”我听得一愣神儿,抬眼看他,他急忙盯上来,似乎有点满意我的反应。

“你来应聘的是项目经理。这是个集团的大项目,可以说你是重要的上传下达的岗位。你可以话不多,可以有点个性,但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跟大家打成一片的能力,这才是融入的基礎。我负责招聘这么久,我觉得这个能力有时是天生的,但后天通过努力也不是不能弥补。比如项目三部我们有个同事,姓陈,你要是能进来,你会认识他的,他的活络就是天生的,他像个说话机器一样,你只要把他往一个需要说话的社交场合一放,他就能自己调整频率、音量、内容,实现无缝连接,这简单吗?对他好像很简单,但你外人看就不简单了,因为都是聊,聊不好会冷场,或者变成尬聊,或者说错话,得不偿失,但他绝对不会,他善于察言观色,在合适的时候聊合适的话题,使聊天能连续不断地进行下去,继而博得聊天者的好感,事后人家提起来,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但与此相对应的另一个例子,是项目一部的同事,他姓宗。”“宗,祖宗的宗吗?”我插话。他笑出来,说,“对,祖宗的宗。我觉得他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合群,我觉得你可以向他学习。他不是那种你进来以后马上就能认识的类型,但我会介绍你们认识,他跟人有距离,但一旦走近呢,你会发现他很认真,很诚实,不会捉弄你,他跟你没有多余的话,但是你只要有需求,他都会认真对待。然而你真的能走近他吗?我也存疑,比如一段时间以后,大家都挺喜欢他,但没有人跟他真的是朋友。他刚来的时候我很担心的,为什么?因为我们青湖是‘家文化’,公司像家一样,大家都是亲人,但他却像是游离在外,不过我们年底搞360环评的时候——我们是有360环评的噢——我松了口气,他的结果很好,他就是有本事让大家喜欢他,而且做事情结果好,现在分公司微信号里的那个会员服务中心就是他牵头做的,使用部门非常满意。所以,对于公司来说,这就足够了。公司开在这里,也不是让你们来交朋友的,我们是来做事情的,事情做好是个基础……”

我浑然不知为什么他在面试结尾突然跟我介绍这样两个我素未谋面的人,但我有一个八九不离十的心得,就是面试的时候HR愿意跟你多说话是个好事儿,这一般代表事情能成。因为你来应聘,HR要是话少,你心里就会很难受,没底嘛,说不定就是对你没啥兴趣。我来面试之前,是通过了在线笔试的,成绩还不错,两者相加,我心里知道这份工作稳了。

那一周的周末,我收到了offer,被分到了集团的CRM中心,对接各个项目部的数据需求,无论职位描述里写得如何详细,我心里都知道,这比起我之前的活计,实在是轻松太多了。我主要是协助弄一个系统,针对集团的C端消费品客户做一些客户群体分层、行为数据管理,然后针对项目部门的具体需求做一些开发。打个比方,就是你在我们集团的所有C端产业链里消费300元和消费30000元,我得保证你们看到的会员中心是两个世界:前者简陋得像里约,后者豪华得像纽约。疫情之后,线下不行了,这一块的需求越来越大,我觉得这一块的职业前景还不错,比我原来那个游戏公司强多了。我原先的公司,最早是做页游的,但很快就不行了,最早投钱的富二代老板撤资后,二老板牵头想往手游转,但游戏出来后不受欢迎,他弄了些销售去商家拉赞助,拉来的都是电动牙刷和脱毛仪,然而我们的游戏是个玄幻主题,根本植入不进去,还搞职场斗争,真是灰了我最后一丝留下的心。走之前我在辞职邮件里写了一句话:“我觉得公司非常有前途,相信公司一定会成功上市。”老板把这句话截图给我,微信问,那你为什么要走。我想了想,回了一个双手抱拳的表情:拜托。

在青湖,我的职位虽然还叫PM,但已经和之前的大为不同了。前端客户的需求我要去对接,后面各组开发之间的意见我要协调,不像之前完全都是内部的沟通。而且有意思的是,我进公司第一天就认识了HR提到的陈姓同事,他叫陈新新,看我在茶水间操作自动售卖机就跟我说话,还给我发了一根“泰山”。我问他,你为什么在抽这个烟啊?你是山东人吗?他笑,哈哈哈哈哈,我不是山东人,谁说山东人才能抽“泰山”了?怎么,我们本城人不配抽“泰山”吗?我应付不来自来熟的人,也感觉话题没法继续下去,只好笑着点头,然后走开。他在远处喊,山东人不要生气啊。

呃,我不是山东人啊!但隔天我就发现公司里在流传一个“新来的PM是山东人”的梗,更有泼辣女同事、HR经理Nina拿着某篇公号红文直接来问,张伟,你家里逼你考公吗?看我讷讷地不说话,又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棒球帽?我看你天天戴着。然后我看到跟着她来的前台小姑娘偷偷踢了她一脚。她们俩笑着走开,边走开边说,中午一起吃饭呀,新人我们人事部都要请客的!我望着她们点了点头。前台见过我没有戴棒球帽的样子,知道我没有头发,但她大概误以为我是秃了,觉得Nina再说下去会得罪我。我坐在位置上,不禁自己笑了起来。情商这么差的HR也可以存活,说明公司还是不错的。

我第一个重要项目的合作对象,便是面试时HR提到的宗姓同事,叫宗林。倒也不是这么巧,而是据说招我这个职位的预算,就是他们一部出的,日后我主要对接他们的需求。接下来,我要跟宗林一起制定策略,开发系统,协助项目一部的汽车保养店连锁品牌管理好自己的售后数据。

宗林,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你简直能一眼从人群中看出他的不同。他大约三十出头,但已经没有头发了,跟我不同的是,他是真秃,第一次见到他我就回想起来HR面试我的时候,看着我说:你跟宗林一定会合得来。不禁在心里笑骂他的促狭。我们两颗卤蛋凑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有意把棒球帽摘了,然后默默扫视身边那些想笑不敢笑的同事。宗林没有一丝因为秃头而带来的负面观感。他头型很好,因此完全掉光了头发也不显得突兀,而是生得面目清秀,表情里自然地带着一缕淡淡的笑意。和过了三十岁就挺着小肚腩的普通男生不一样,他非常清瘦,手长脚长,那个光亮而不大的脑袋轻轻地顶在细脖子上,有时你会觉得他像某一种森林里的、不常见的动物。他常穿的休闲西装、衬衫、西裤,没有突破过白、蓝,灰,但从皮鞋和领带的配色能看出来他的品位不错。作为一个中层管理人员,他不参与同事聚餐或饭局,他帶着自己的饭盒,常年吃自己烧的饭菜,饭菜我们看过,菜多肉少,米饭是减肥期小姑娘的量。第一次见面我印象最深的细节是,我无意间走近他的时候,他趁我说话,有意轻轻往后退了两步,跟我拉开了一个距离。我心里觉得这么一人可能会有些难搞,暗暗为自己接下来跟他的合作捏了一把汗。

但宗林在做事上给了我更多的震撼。他每天早上比要求的上班时间早一个小时到公司,然后准时下班,晚上从不在群里骚扰大家,这与别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今的公司不加班?你开玩笑吗?但据说他跟老板、甲方都协调和说明过,他早上起得早,六点半就可以开始处理事情了,他的工作时间并不短,只是晚上不想被打扰。不过总归还是有需要晚上回应工作的时候,有天他下班之后,客户果然发了新的紧急需求过来,我受命到他的电脑里调一份文档,文档一点开,我也不是故意的,软件就把几份历史文档一起打开了,于是在代码之外,我看到了如下这么一篇东西: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常常想象自己是在一座山上。山不高,三百多米那种,顶上一般都有个六角的凉亭,凉亭不大,从台阶走上去,可以看到山脚下的城市,城市和山之间,有一条河,弥漫着淡淡的月白色的雾霭,像一条玉带。而我所居住的城市地处平原,自古以来是鱼米之乡,并没有一个类似的地方。但这幻象是如此坚实,有时会进入梦中,使我渐渐明确其细节。例如,从半山到凉亭之间的布满松针的小径,林间阳光斑驳的投影,不休的鸟鸣,树木间丛生的荆棘,凉亭柱子暗红色的落漆,生锈的栏杆,甚至还有我用手碰上去之后的彻骨的凉意。凉亭里并不独我一人,而是还有一些其他的踏青者,但我们并不相识,我看到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但我们彼此并不交谈。然后我走到自己常站着的那一角,往下俯瞰。然而这俯瞰却只是一个姿态并非实际的目的,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尽管我焦急万分,心如汤煮,却发不出声音,做不了更多。

我在此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醒来。

关于无法顺利醒来一事,大约肇始于小学四年级,起初不过是普通的胃病。因为父母工作忙碌,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长期靠方便面过活,然而小孩也是厉害,我并未有不妥,仍是见风就长,体壮如牛犊,只是缺了大人约束,养了一身小毛病,比如什么都敢往嘴里塞,或者是对着学校操场上的冷水管一喝就是三分钟之类的,至于放在火里烤熟的知了和毛毛虫,学校隔壁农田里尚且青涩的番茄和茄子,家里做中药生意的小朋友带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但嘬一嘬有甜味儿的草根……那都是不在话下的美味儿。然而这么吃下来,铁皮下水也是不行,终究还是有肚子疼的一天。虽然我一向顽劣,但老师也不敢怠慢,迅速将我带去了医务室,校医小杜除了好看本事不高,诊断方法也无非是将我平摊在行军钢丝床上,轻按肚皮,实际上我被送来之后就已经不痛了,然而为了赖在这里不上课,我打算继续装下去。她按来按去,不得要领,最后将我确诊为阑尾炎。这病名之前没有听过,我当即决定采纳,小杜大手一挥,给我开了一些红红黄黄的药丸,让我回家去。我此去仿若鱼入大海马放南山,游戏室录像厅车站门口的小吃街挨个扫荡……我开心得像个国王。算着父母下班的时间我回了家,并未提及老师给我放病假的事儿,然而冥冥之中上天看不过去了,本来可称得上安然无恙的我,不久便发起烧来。其时因为大雨父亲并未将我送去医院,而是采用了热汤发汗术治疗,我被灌下一碗红糖姜茶,然后裹在被子里如同粽子,只允许露一个头出来。此时我已安生无比,再无顽劣行径,然而如此这般到了清晨,我依旧迷迷糊糊。父母请假在家照顾我,待到傍晚,应该是父母与隔壁邻居正在家中打牌,我晃晃悠悠从卧室出来,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我坚称卧室里有一个名为三毛的人。当时,有两个三毛较为有名,一个是女作家,一个是张乐平笔下的漫画人物,可无论哪个三毛都不可能在一个小学生的卧室里。但因为我言之凿凿,父母还是起身去卧室查看了一番,然后得出结论:完了,烧糊涂了。没人知道我那时的感受,事实上从那一刻起我便再没有醒来,但这种未醒来并非睡着,而是我实在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处在一种极大的欢乐之中。最初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接着我听到细细的水流声,一开始我确定,那是从卫生间传来的,然后它由远及近,我感觉它从卫生间流淌了过来。妈妈,卫生间马桶又漏水了,但是我发不出声音,我听着水流变成汩汩的泉眼,又变成哗哗的海浪,震荡着我脑袋里的某个地方,而我终于可以确定,它们逐步涨潮,渐渐漫至床沿,我感到床漂了起来,像船,水下,一个巨大而黝黑的东西绕着我旋转,说,来吧,来吧。起初我想哭,但是眼泪似乎被烤干了,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之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水温柔地漫了上来,将我淹没,等我可以站起来,我觉得自己是个不一样的人了。三毛,他就站在床边,跟我说,你好。你好,我跟他笑笑。他并不是那个漫画人物,事实上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叫三毛。我走在地上,又仿佛不止是地上,地面变得柔软,像云彩,我和地面之间,从此有了一条毛边。我开始听到,看到,闻到,感受到不一样的世间。那层毛边,它无边无际,我无法将之掀开。

首先是成绩变好了,那些题目列在纸上,我用手触摸上去,接着答案就流了出来。我开始能够轻易记住一切东西,仿佛一场盛大的表演,无论是课文、算式、方程式,抑或是妈妈偶尔写在纸条上的一句话,她忘在某个角落的钥匙,我都如数家珍。仿佛一个巨型的抽屉,一切都分门别类在我心中备份着,如果想要取用,我便信手拉开,从不落空。而那层毛边,虽然常常使我闹出笑话,但也使我因为可疑而特别了起来。既然能够顺利做题,那么起码可以证明我没有傻,既然不是傻,那么便是某种特殊的聪明。我特殊的节奏被原谅了下来,我感受到了这一点,而这一点的背后一定有大量的事实在发生,我像坐在河对岸的小和尚,看着毛边外的一切。起初老师跟我谈话的时候,我总是看着地面,后来他们强迫我抬起头来,然后他们看到了我空洞的双眼,而一切的起因是我不响应课堂上他们的点名或者召唤,也经常自行进入睡眠,他们认定我没有听讲,然而我应对掉了他们所有的测试,最终在父母介入之后他们放弃了对我的约束。

学校终究是简单的场所,如果你足够奇怪,人们会渐渐忽略你,这是一个程度问题,比如你只是有些特别,那么等待你的是受欢迎或者被排挤,但完全显得如同异类就是另一个境况了。我并未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在学校食堂,我看到隔壁班一个女生捡起餐盘里的蜘蛛吃了下去,然后我告诉了我的同桌,她举报给了老师,但最终是我被叫去办公室。老师们知道怎么对付我,他们不再跟我交谈,只是让我坐在那里,看看我,然后去忙自己的,大约一节课的时间,便让我回教室。无论是吃蜘蛛,抑或是“校长有尾巴”,都不是我第一次被指控了;我每周交上去的周记被转给了父母,也许他真的有可能变成一个作家,教导主任跟我父亲说,但是他总得先毕业再写这样的东西,以后考学,作文写这个是会被判零分的。这是在冒犯所有人,教导主任说着,把我正在涂的本子拽了回去,我已经画了三副他的眼镜,我父亲站在那里挠头,这孩子,可怎么办?但终究没有变成少年犯,确实都是些没有伤害性的举动,只是实在太奇怪了。

闹出的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自我伤害。关于我在夜晚能够飞起来这件事,我是当作秘密来保存的,我不傻,我知道这是个了不起的事儿。在起飞之前,需要一段时间的滑翔和反复的练习,这段距离大概是2~3公里,我需要先快速地跑起来,然后让双脚离地,之后我能滑行大约10~15米,我感觉到自己能踩到一些柔软而富有弹性的东西,然后一次次跳起来,再向前俯冲,这样的跑,跳,滑行,到了某一个程度之后,我就能习惯这种节奏,然后忽然之间,我浮空了,每一次跳跃都能够到达七八层楼的高度。我穿行在楼房和田野之间,用双臂调节方向,平静又开心,觉得这是我最温柔的秘密,真的谁也不想告诉。事情的起因是邻居大人带我们一帮孩子去钓鱼,有鱼的河流就在城區不远处,但从城区到达河边却需要经过一段复杂的旅程,首先是成片成片的农田,但这些农田里种的并非庄稼,大多数是番茄、豆角等低矮的经济作物。这些农田被细细的田埂区分开来,越临近河流的地方越发有一些荒废的土地,要么堆着干草,要么就是乱石或者倒塌的窝棚,坏掉的稻草人,最后才是河滩,但浅浅的河滩里是没有鱼的,须得踩着踏石到深水区,站在那里钓。在到达河滩之前,我们一帮小孩本是一起跟着刘迪的爸爸行动,路程过半的时候,我决定离队到边上的地里摸几个成熟的番茄,于是假托小便尿遁。等我将番茄塞满上衣口袋,便看到小伙伴们已经到了河边,于是我决定抄近路。近路是直达河滩的,但需要从堤坝上跳下去,堤坝有大概四五个我那么高。我看到并没有人注意我,于是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一下飞行这个神通,便从田埂开始助跑,一路滑翔,有点滑溜的是小青菜,能踩踏实的是曲曲菜,有点硬的是萝卜秧,有点绊脚的是红薯梗,有点湿湿的可能是农家肥……我越跑越快,甚至听到了背后远处传来的骂声,那是谁家的孩子在别人田里乱踩快点出去。我就要出去了,我高高跃起,最终轻轻落下。

我得说,原本肯定应该是安然无恙的,我有这个能力,然而我还是忽略了自己本身姿态控制的一些问题,像奥运会鞍马选手那样双脚稳稳落地之后,我没有控制好上身的缓冲,下巴磕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我的门牙将自己的下嘴唇咬了一块下来,然后整张嘴开始出血。我缓缓地开始往河边走,刘迪爸爸看到了我,后面的记忆便是在医院里了。由于我无法说话,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父母流泪,刘迪爸爸满脸歉意,我拉他的手,表示我没事,医生给我缝针,包扎,我看到镜子里,自己的下巴肿成了方块。

由于晚上就要将文档处理完发给甲方,所以我没有继续看下去,只是默默关了电脑。我心里认为这是宗林写的小说,盘算着白天要不要问问宗林。后面几天,我在办公室里默默观察宗林,渐渐将他与那篇文章里的人等同起来。只要不在会议上,他瘦削的身材确实飘飘欲仙,沉默寡言的性格也有一种低存在感的气质,仿佛随时要离开地面。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跟他开口,告诉他我看了他的私人文档。我们继续着那个系统的开发工作,直到完成。在这种大企业内部做事并不容易,简直就像鲁迅说的,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这是我的第一个项目,完成之后只觉得精疲力尽,口干舌燥。我请了两天假,只是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系统上线之后,还有一项相对轻松的收尾工作,就是我们要作为技术人员,陪同培训讲师到本城及周边的各个店铺去对店经理和销售进行培训。讲师主讲,我们负责答疑即可。整个行程是一天两家店,上午下午各一场,宗林开车,我坐副驾,讲师在后座上改PPT或者闭目养神。有的店很偏,我们经常要开到一些荒凉的郊区,我和讲师都不会开车,宗林开一段时间后会下车休息一会儿。有的时候休息的场所是高速的服务区,有的时候则是一些可以停车的国道边。某个周五,我们在江苏某地培训完,看时间还来得及回去,开了一段后宗林饿了,临时停车去便利店买吃的。还没等他回来,警察就来贴罚单了,我下车跟交警求通融,顺便眺望一百米开外拎着塑料袋的宗林。他显然看到了这边的状况,只见他突然就跑了起来。这时讲师也下车了,抬手给交警递烟,交警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宗林,停下了抄罚单的手:这人跑得可真快,是运动员吧?几乎是一瞬间,宗林就到了我们面前,跟交警道歉,我们上车离开。待宗林喘完,我说,你跑得可真快。宗林说,是的,我从小就跑得快。我又说,你跑起来看着很轻盈啊,跟我们普通人不大一样,是不是练过?宗林扭头快速扫了我一眼,说,没有没有,可能就是身体素质好一点罢了。培训师忙着吃宗林带回来的粽子,车里弥漫着一股肉和糯米混合的香味儿,我们不再说话。 我看看他的光头,压低了自己的帽檐。

那天之后,我一直在回想宗林奔跑时的姿态,将他与文档里那个会飞的小孩联系起来,我越发觉得那可能是同一个人。然而一个会飞的人终究是胡扯,我佩服他的想象力,并打定主意再去翻翻他的电脑,但这并没有想象中容易。宗林是项目总负责人,他不在工位上的时间很少,而且我趁午饭时分试过,他让我调完资料后很快就换了密码,也就是说,只要是长时间离开,他的电脑一锁定,我就没办法了。就这么又等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在一次加班中被我抓到了机会。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那天留下来加班的人最终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他告诉我,他去上个厕所,回来就走,问我要不要搭车,我说好,于是他起身去洗手间,我突然意识到他的电脑开着,于是马上拿U盘迅速地拷贝走了上次那个文件夹里的文档。我将一切复原,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但终究还是紧张,于是就假装困倦趴在了座位上,U盘已经被我塞进了裤袋,硬硬地顶在大腿边上。宗林回来后没有多在意我,只是催了一句,快走吧,不要在这里睡,会感冒的。到家后我已了无睡意,马上打开电脑,把U盘里的文档读取了出来。

那段受伤不能说话的时间里,我反复回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了我这次飞行的受伤。我认为首先是我的助跑热身时间太短,毕竟飞行是如此的复杂,而过多过久地踩踏别家的菜地也实在是过于罪恶,略为狼藉的菜地更没有平地那种利于冲刺的飞行条件。另外就是我自己的小小失误,不过我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身体的姿态就可以克服这一点,比如加速的时候快速挥动手臂,减速的时候将手臂向后摆动,下落的时候用双臂维持平衡,着地时顺势滚翻……说到底,还是缺乏练习。我需要更多的练习。但我的内心是非常开心的,因为那个堤坝的高度绝不是常人敢于跳下的,事后跟家长们说的是,我只是被绊倒了,没有人看到我是从堤坝上跳下来的。等下巴上的伤口拆线以后,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堤坝,令人遗憾的是,那段菜地的边缘被扎了一排小篱笆,小篱笆的边上着重多撒了些粪水,田里被我踩坏的蔬菜已经不见,土重新翻过,想来已经撒上了新的种子。我沿着河堤走了又走,也没有能够找到合适的练习场所,只好回去。吃晚饭的时候,看着碗里的绿豆汤,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如果我不能够用堤坝来练习,以我的水平,最好的练习方式,就是在水面上滑翔。水面宽阔,平坦,又有一定的张力,如果运用得当,我应该可以在两岸之间来回穿梭。这一点让我觉得激动,但仍旧得瞒了父母和邻居。晚饭吃完,我在电视前熬到八点钟,趁着父母开始看电视剧,出门往河边走。在那段堤坝的上游,有一个本地非常著名的河湾,河水在此处侵入陆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或者叫湖。这个湖被我们称为龙塘,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却似乎没有人知道。龙塘表面平静美丽,但几乎每年都要收割几条偷偷下河洗澡的人命,因此少有人来。这里,便是我最佳的练习场。一切真的如我所料般顺利,在充分的热身准备之后,我成功地在龙塘的水面上实现了滑翔,就是鞋子稍微湿了些。在拉练了两三个来回之后,我坐在水边喘息着休息,同时打算等鞋子稍微干一点就回家去。这时,我突然发现月亮出来了,它就这么照在龙塘的水面上,远处是白水河,河边是一丛丛的草和芦苇。这会儿最多不过九点,时间尚早,我心中萌发出不如试试从这里穿过水面不停歇,一直越过河水直达对岸的念头。我穿好鞋子,从龙塘边的斜坡顶上开始助跑,来回两次准备之后,再次腾空而起。我漂在湖面上,感到自己身上的汗衫几乎要被风吹开来,沾了月光的水溅在我的裤脚上,凉凉的,使我兴奋。穿过水面开始进入白水河的时候我的体力还好,还试着往上腾跃了几下,打算借势通过滑翔往前漂一段,快到河岸边时我开始觉得力竭,但一切还好,我还是稳稳地站在了岸边的草丛里。但,只是飞过来还是不行的,因为如果要在九点半之前赶回去,是不能绕道从大桥那边回家的,这一趟有十几公里,我还是得从河面上穿回龙塘。稍稍休息了一会儿,最多四五分钟,我再次腾空而起,一切都相当顺利,龙塘岸边那块空地就在眼前的时候,我突然脚下一空,这时,龙塘边的田地里冲过来一个人:“谁家孩子掉水里了,快来人啊。”那人边喊边往水里跳,水此时已经没过了我的头顶,我挣扎了一番,但终究被一股黑暗吞噬。待我再次醒来时身边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我听到有人认出了我:“这是宗家那个小子。”已经有人去喊我的父母,我被沮丧充满,闭上眼,躺在地上默默等待。我终究弄明白了我飞行的死穴在何处,那就是不能近人,更不能被他人看见。我从堤坝上跃下之时原本应该无恙,却在奔跑腾跃之际被看菜园的人看见,导致受伤;刚才我原本应该毫无问题地平稳降落在岸边,却在临近河岸的地方踩空,便是因为被这个救了我的、不知为何来到此处的路人看见,不过他靠近之时我已经落水,他只来得及看见我在水中扑腾,却并未看见我飞行,这让我心下稍安。

父母将我接回家中后,看我一言不发,以为惊吓过度,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我换完衣服后煮了姜茶给我,我喝完后沉沉睡去,又从第二日开始发烧,父亲只好用自行车驮了我去医院,吊上青霉素才好。

文档到此终结,我查了一下Word的修改时间,发现这是刚写完没多久的,看来后面的东西还得等宗林写出来。第二天我进公司,没来由地有些心虚。我拿眼睛去瞄宗林,看到他一切如常,这才放心下来。我的位置离他不远,倒是十分方便观察,我认为他并没有发现我动了他的电脑。汽车保养店的项目结束之后我们并没有片刻得闲,紧接着的是集团刚投资的一个服装企业要搞品牌化运营,我们CRM中心需要从初期便介入进去,帮他们把底层建好。这个项目,公司仍旧是丢给了宗林,宗林来我们部门要人支持的时候,我老板直接把我指给了他。接下项目之后我没有多想,等我到茶水间倒水,看到陈新新在那里跟女同事聊天,才意识到他好像很闲,而且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禁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宗林这么忙碌,还把活儿往他这边派?陈新新几乎在公司的各个场合跟人聊天,显得除了聊天不干别的,我深深地知道我们干的这些活儿绝不是光靠聊天就能解决的,不由得对陈新新的状态充满了好奇。

集团要搞服装听起来很突然,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轻工业,集团就没有这个基因。后来还是陈新新在茶水间透露了玄机,因为集团董事长的儿媳妇在英国留学,学的就是这个,本来她在一个大牌做相关工作,近年那个大牌掉到了二线,不景气了,寻思资源累积得也差不多了,于是就打算自己弄。开局的阶段就三四个人,董事长儿媳,加上她从之前公司带来的俩同事,再加上服装厂的原老板,几个人坐在会议室的长桌后面,把我们这些打工仔支得团团转。这个项目虽然分给了宗林带,但每次开项目讨论会的时候,董事长儿媳Eliza都要拉上陈新新,她认为这是个大项目,需要公司资深的同事都参与进来。我们都知道,陈新新之前也没有服装项目经验,我们猜测Eliza是欣赏陈新新的个人着装品位,甚至可能是,长相。Eliza是个洋气而充满风情的女人,妆容精致,每天都穿着套装,头发的颜色是染出来的栗棕带一些暗红,光照之下还会有一些复杂的变幻,笑起来略有些像狐狸,也有狐狸型女人常带的那种特质:既吸引人又让你觉得不好惹。她对着我们,这些黯淡的“毛球”,长毛猫身上掉下来的那种——她看我们的眼神就是看毛球的眼神,挥挥手就能把我们扫走,从不假以辞色,只是尽量利用,我们都在背后骂她bitch。可只要陈新新在场,她就显出风情万种来,用拖长的夹子音叫:新新呀,你说说看呀,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然后陈新新么,就一脸谄媚的笑,我乱说的呀,你們最终还是要听专业的噢,比如宗林哥,我就是觉得……陈新新嘴上说宗林的意见重要,但他非常啰嗦,往往会占掉所有的会议发言时间,最后顶多给宗林和其他人5~10分钟,可是他全程笑嘻嘻的,你很难对他生气。中间再加上Eliza不停地诱导,基本一场会到最后,就是他和Eliza在打情骂俏,待他们俩相约离去,剩下的人长出一口气,再加班把真正要讨论的东西说完。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最终把事情干成,说到底,我就是个IT,只要公司能发工资,我并不在乎这个鸟项目。我更错愕的是,Eliza不是大老板的儿媳么,这么公开跟陈新新这副样子,不怕传出去吗?但我谁也不敢问,深怕自己因此触雷被干掉,这种大型私人企业关系复杂,看不懂。董事长的儿子叫Henry,国外留学回来的,据说初中就送出去了,所以看起来确实就是个ABC,而不是一般的中国人。我第一次在某个会议上遇到Henry的时候还不认识他,是宗林敲微信告诉我的。后来聊天,他说,初中就送出去读书的话,成长期完全在外国度过,确实会跟我们不一样。Henry是个工作狂,按照他办公室秘书公布的calendar,我们觉得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私人的时间了。Eliza为他生了两个娃,两个人住在附近的某个别墅区里,Eliza不愿意做全职太太,生完马上就出来上班了。终于在后面的某个服装项目会议上,Henry、Eliza、陈新新同时在场,我坐在角落,默默观察。以为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结果没有,陈新新还是那么一副吊儿郎当、游刃有余的模样,对Henry和对Eliza一样的不正经,我叹服于他的巧舌如簧,并且发现,项目真的是按着他的思路,而不是宗林的思路在往下走。在这个项目里,宗林虽然是名义上的leader,但是项目的舵似乎是Eliza和陈新新掌的,宗林只是个大PM罢了。这让我们这些对项目还抱有热情的人都颇为不满,最终灰心。你们要怎样就怎样吧。这样事情其实反而简单了,混着吧,哪个公司不是这样呢。我百无聊赖地在位置上反复看宗林的那些自述,寻思要想办法接着看下去。

我又遇见了三毛。在青霉素刚接上的时候。那会儿我躺在四人病房的最里面,外面是阳台,我父亲因为担心我被别人打扰,将我与三床之间的帘子也拉上了,我转转头,眯着眼,便能瞧见阳台上的光。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大约是出去了,我看到他原本的位子上,有一个形体浮现出来,便是三毛。我感觉自己笑了一下,对他说,好久不见。他倒是很平静,说,又见面了。我问他,我到底怎么了。三毛想了想说,你的情况相当复杂,并不能很简单地说清楚,这需要你自己体会感悟,然后我们一起试着搞明白,这世界上无论真实虚幻,很多事物均是如此。你首先需要明白,很多事物都是不确定的,像你,像我。说到这句的同时,他用手点点我,又点了点自己。我说,我是不确定的吗?三毛说,有些部分是,有些部分还不是。我又问,那你呢?三毛笑了,相较于你,你不觉得我的不确定更多吗?比如说,在你现在的认知里,我应该是一个男子,但实际上我并没有性别,而且性别也不重要,就像你也思考过,我是张乐平笔下的三毛,还是那个女作家三毛。我说,确实。不过,我现在感觉,你如果是一位男子,会让我觉得安全些。三毛先生说,好的,那我就继续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吧。我说,我大概理解了一点,但因为我毕竟生病了,脑子还是想不太清楚。三毛先生说,你并无大碍,不日就将痊愈。青霉素是颇为珍贵又神奇的药物,人类发现的抗生素很多,但遇到棘手的问题常常还是要回到这个基本药物上来。不过为了缓解你的焦虑,加快你的康复,我想你可以简单地认为,目前的状况,不过是,你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出了问题。我说,是什么样的问题呢?三毛先生思考了一会儿,又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大约有互相侵蚀和融合的趋向。我说,是不是指飞行?三毛先生说,还有此刻,也就是你感受到的无法醒来。好了,我得走了,你父亲要回来了。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病床对面的墙上便是钟表和电视机,时间是不到八点,电视里是《新闻联播》刚刚播完,父亲见我睁眼,便说,前面邻居们都来看你了,买了苹果,我给你削一个吃吃?我想说好,觉得有点卡住,就用力嗯了一声。父亲咧嘴一笑,饿了,饿了就说明快好了。吃完苹果,我让父亲把床摇起来一些,我看着隔壁床的大爷拿着遥控器不停地一个个换台,这么转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有个台开始播《马大帅》,他停下来看,咧着嘴笑,上面放到范德彪回乡,跟乡亲们吹牛,然后喝醉。护士来帮我换输液瓶,也扭头看着电视直乐呵。没多久困倦再次袭来,我又沉沉睡去。梦中我再次开始思索三毛先生提供的解释,最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条他跟我之间的“毛边”上来。是不是每次可以用手把毛边揭开,这样便能顺利地回归现实呢?但是除非三毛先生主动来临,我并无召唤他的能力,眼下也就无从实验。实际上,直到我出院,他也再未出现。

我仍旧可以飞行,只要无人注视。后来我又去了一次河边,成功印证了这一点。联想到三毛先生说的那些话,我也有了新的想法。近来录像厅的港片里,开始有了直接用手指掐灭蜡烛,或者直接把烟头在掌心摁灭的镜头,并且看起来毫无损伤,这一切迷住了我。蜡烛并不难找,停电在这里是常见的事情,所以那种细长的白蜡烛家里有很多,随意拿走一支不会被父母察觉。难买的是烟,不会有烟酒店和小卖部的人愿意把烟卖给我这个岁数的少年,而父亲并不抽烟,家里也没有他的烟可以供我偷。我将此事托给了好朋友姚可,姚可是个比我瘦弱却胆子很大的小孩,他父亲是个烟枪,偷出几根来想必问题不是很大。但姚可却很好奇我为什么动了抽烟的念头,我只好骗他,说是因为我觉得抽烟很帅,打算学一下。他非常兴奋,乐呵呵地去了。某个周六的早餐,我印象很深,我还在睡懒觉,突然听到楼下门响,接着远远地听见姚可的声音,小林在不在家?我母亲回复他,姚可呀,小林还没起来,正好,你上去叫他起床吧。然后我听到他噔噔噔上楼,瞬间便出现在我的床头。他穿着一件紧绷绷的小夹克,一看到我,便轻轻用手按了按夹克衫的口袋,让它露出了一个矩形的轮廓,然后朝我诡秘地一笑,我马上明白了。那天上午,我们在河边,把姚可从他父亲那里偷出来的一包烟抽掉了两根——我们也担心被家长闻出身上的烟味。剩下的大部分烟,被我带回了家。待到晚上熄灯之后,我将窗户拉开一条缝,竖起蜡烛,点燃,再用蜡烛将烟点着。然后,在鼓了一会儿勇气之后,我将火红的烟头往手心烫去,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等我凝神去看,再擦掉烟灰,我的手心果然毫发无损,只有被我自己摁红的一点印子。我伸手掐灭蜡烛,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渐渐在黑暗中平息下去。

是的,在无人之境我已可以创造神迹。

我彻底否定了“宗林只是在进行文学创作”这种可能。怎么说呢,如果你经由我的叙述了解宗林此人,我觉得这么想是可以的,但如果你真的跟宗林在办公室认识,且有一些现实交往,你就会明白,他写的这些,只可能是实录。我开始认真思考宗林是否真的有飞行、辟火之类的异能。我不是个犹豫的人,况且我觉得我跟宗林的關系也挺不错的,办公室里一起干过项目的交情有时类似于战场上并肩作战,虽然不是出生入死,但也是以身家和后背相托付了。我以入职纪念日将临的借口将他约出来吃饭,在“江边城外”烤鱼店那个嘈杂无比的环境里,在适量的啤酒和烤鱼下肚之后,我用“我得跟你坦白个事情你先答应不要怪我”为开头,打算跟他说我看过他的“日记”。他听完这句话吓了一跳,脸上露出的表情是感觉我要跟他出柜+告白。我忍住尴尬,把我看到的东西大概说了一下,然后强调了“我不是故意的”,以及“你到底是在文学创作还是真的有这种本事”。宗林沉默了半天,说,怎么可能有人有这种本事,你信吗?又说,但这也不是文学创作。我说,那这到底是什么。宗林说,这是我的一种感觉。我说,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我说,我认为是发生过的,但这种“认为”也在被时间磨损,所以我觉得得记下来。我问,那你现在还可以吗?他想了想说,有人看着的话可能就不行。我说,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他问我,你为什么要证明呢?我说,好玩呀。他说,在城市里找个没人看着的地方有点难。我看着他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可以录个视频呀。他不禁笑了起来,举起啤酒跟我碰了一下,说,你记得这个事情不要告诉同事们,这会让大家觉得我很奇怪。仅仅是很奇怪而已吗?我看着他,他不再多说什么。

当晚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了,我既然揭晓了这件事,那么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去翻宗林的电脑。我试着问他要后面的日记看,他每次就回我一个笑脸,我知道我是看不到了。但过了一段时间,我的QQ邮箱收到了两个视频文件,是宗林发来的。第一个是宗林对着电脑摄像头录的,画面里的他对着镜头面无表情,点燃了一根香薰蜡烛,然后伸手过去掐灭了它,并把手指摊开来,显示自己毫发无损。另一个视频是在一条夜晚的马路上,只有昏黄的路灯,能够看到是他的第一视角,他拿着DV,先对着镜头说,5月19日晚上23:46分,第三次。然后他应该是快速地奔跑了起来,画面先是剧烈地抖动,然后在20秒钟左右的时候,突然变得平稳,然后他将摄像机镜头对着自己的脚,他的双脚离地,约十几公分。这一时间持续了15秒左右,然后戛然而止。我马上给他回了一封邮件,里面没有一个字,只有顺手打的十几个感叹号。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女朋友走了过来。这会儿我在家里,本来假装在工作,我最近跟她就某个点正在发生争执,我晓得她是来“查岗”的。我女朋友有一个观点,就是我有了她以后,就不应该再看小电影或美女图片了,否则这就是不忠。这一切的起因是,上个礼拜她来我家过周末,因为要临时处理一个工作,借用了我的移动硬盘,然后她从我的移动硬盘里翻到了我的一部分收藏,打开翻看了一遍,然后把脸也跟着翻了。她说,你女朋友很多吗?我一阵迷茫,啥女朋友?然后她开始报我硬盘里女优的名字。我不禁笑了起来,她杏眼一瞪,你还笑?我一看她是真生气,马上不说话了,然后想了想说,那你删了吧。她说,当然!接着她再三逼问我有没有更多存货,我矢口否认——反正剩下的片子在别的硬盘里,然后别的硬盘在公司。今日想必我在看宗林的视频时脸上的表情太精彩,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不住了。她说,你刚看的是什么?我想了想说,一个男同事发来的。她一瞪眼:男同事?你不要吓我,你看女人我还安心些。我说,不要瞎猜,别人的个人视频,涉及隐私。她说,不行,那我就更要看了。我想了想,跟她说,那我要告诉你的话,你得保密。她说,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我说,我有一个奇怪的同事,我觉得他有异能,现在他发来了验证视频。她说,噢?是吗?接着她在我腿上坐下,点开了我刚刚关掉的两个视频。看完之后,她说,什么破异能,假的好吗?也就骗骗你这种白痴。这种视频抖音快手上一天有三千个。我不甘示弱,回击道,假的?那他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来骗我?骗我有什么价值?女朋友扭过头来盯着我,那我就要好好问问你了,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来骗你?我一时语塞,女朋友见我呆若木鸡,笑着将我抱住,压倒,我顺从地配合着她,接下来要干什么我一清二楚,可脑子里的念头却随着那个问题越飞越远。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项目工作繁忙,宗林与我未再就视频或他的异能做任何的讨论,他多余的话一句也没和我说过,但是工作中,陈新新的主导意味变得越来越重,直到某天早上,我在公司的系统里,看到项目的审批权限直接转给了陈新新。我想了想,把那个页面截了个图发给宗林,然后打了个问号过去。过了十几分钟,宗林回了句话:中午楼下一起吃个饭?

正常的午饭时间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宗林消息我下楼,我在餐厅找到他时,发现他专门选了个相对独立僻静的角落,加上这会儿下来吃饭的人已经变少,可以听得出老板专门放的背景音乐。我坐下来跟他打招呼,说,我之前来都没有注意过,这个餐厅中午还会放音乐。宗林笑道,我不喜欢人多,一般都会错峰下来。我说,我以为你只吃自己做的饭。宗林说,但还是免不了要出去吃的。他递过菜单让我点菜,我直接喊了一块牛排,待到上菜的时候我发现,他只点了一小块烤鱼和一份烤芦笋。我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拿着一杯冰咖啡,慢慢地跟我说,我要离开青湖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表面的原因,便是你想必能感受到的那些。我说,哪些?他笑道,陈新新要升副总裁了,那么我们俩就只能留下一个。我陷入沉思,停下了切牛排的刀。这里的牛排很好,但没来由地,我此刻开始觉得牛排里的血水腥气。我问,这么说,还有一个真实的原因?宗林说,因为你。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觉得刚吃下去的牛排几乎被挤到了嗓子眼,我放下了刀叉,然后太阳穴也突突突的,我又摘下了帽子。侧面的玻璃幕墙里,两个相似的卤蛋,面对面摆着。我问,什么叫“因为我”。宗林想了想,在手机里捣鼓了一会儿,说,发给你了,等我走了你再看。说完,他将剩下的冰咖啡一饮而尽,起身离去。我想起之前从没有见过他如此“大规模”地进食,即使是大家一起在国道边吃粽子的时候也没有。他走后,我吩咐服务员撤了盘子,也叫了一杯冰咖啡,然后打开了那份他从微信发来的文档。

西郊是一片海洋。我愈发真切地看到。出了内环,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滩,这里的沙子是銀色的,并非常见的金黄。从沙滩往南看,能看到累累白骨,可能是海鸟,也可能是鱼类。如果我顺着沙滩一路向西,大约在古北路的位置,开始能看到海水。海水无边无际,深不可测,我深知以我之力,已不能泅渡。但如果我不顾一切地起飞,便能在不久之后,于西南方,动物园的位置,看到一座岛屿。岛屿上有凸起的斜坡,葱茏的树木,温和而无害的小兽。如果我愿意,这将是我唯一可以停留之所,在这无边无际的海上。但我明白,一旦落下,便不能再次离开。公司新来的同事叫张伟,难以想象的是,他长着一张和三毛一样的脸。这让我惶惑。我问三毛,这又是为何?三毛说,这代表毛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模糊。我问他,这样下去,毛边会不会消失?之后又会怎样?三毛说,之前并未遇到过毛边消失的状况,但这想必是显而易见的不妙。因为常人的醒来与梦境之间,有着坚实的壁垒,你的已经如同毛边,如今毛边也消失的话,你岂非既在梦中,又在醒来?那你的状态如何确认呢?比如想必你一直都知道,西郊是一片海洋,青湖是水底龙宫,你侣鱼虾而友麋鹿,与他们朝夕和睦相处。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鱼虾和麋鹿,陈新新不觉得自己是小白龙,Eliza也不觉得自己是海葵或水母,若你的出现模糊了这一切,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概终有一天,你要拿着一截珊瑚,说其是公司新裁出的时装?这一切可是因为张伟的出现?我又问道。三毛说,张伟的出现是偶然,也是必然。张伟看到了你的自述,便成了与你类似又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原本,当他身处你醒来的时刻,他是毋庸置疑的,他也证明着你的醒来,他为你工作,崇敬你,愿意帮你在公司打下一片天地,他原本该是这西郊之海里巡游的夜叉,可终究被他窥见了另一个你,一个人掀开过毛边,便会终身执迷于毛边。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夜叉,他便会逐渐取代我的位置。你又是什么呢?我问。三毛不再答话。我看到张伟戴上帽子,将食指竖起在嘴边,朝我轻轻地嘘了一声。西郊的海面上,刚刚还飞着几只海鸟,海鸟的上面,是无边无际的晴空,晴空的底下,有一座草木葱茏的小岛,我看四下无人,于是平心静气,反复助跑,试图朝它飞去。但随着那一声呜咽般的嘘声,突然一片乌云飘来,接着狂风大作,海浪滔天,海水开始越过古北路,朝着内环线涌去,我看到青湖的同事们站在岸边,艰难地转身,逃离。我在人群中拼命寻找着张伟的踪迹,但我怎么也不能找到他。因为他像三毛一样,想来才来,或者他现在就是刚才的三毛?更大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在毛边的哪一边?抑或,毛边到底在哪里?过去,我站在宋园路,毛边便是古北路,我站在虹许路,毛边便是中环路,一级级的界限,标定着我的心。我只有不断地闭上一双双眼睛,想象他就坐在我对面,与我交谈,皱起眉头谈论我的自白,谈及巡海夜叉工作的种种,比如在龙宫海底架设光纤和CRM系统,抑或用朝霞和海藻织成锦缎衣服。这能不能增强我的现实感?能不能让我觉得我真的存在呢……

就在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陈新新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小张你去哪里了,是不是忘记我们两点半要开会了?我恍惚着,答应了他,脑中只有隆隆的雷声。宗林的自述,还有些没有看完,我只好关掉手机,坐电梯上去。会议室里,Henry、Eliza、陈新新,以及公司各位老板都在,我们的服装项目,欣欣向荣朝前发展。过了春节,四月,我们的第一家新店要在IFC开业,以此为时间节点倒推,我们的系统在这之前,要完成全部的测试并最终上线,我机械地念着自己Excel上的项目进程,但同时也看着投影幕布上全项目的作战计划图,宗林的名字已经被全面摘除。真的是,这么快就人走茶凉了。这时,大老板的声音响起:小张,这是你来公司至今,跟的最大的一个项目了吧?我说,是,是的。大老板点点头,回头跟站在投影幕布前提案的陈新新说,他还不错,你可以放手让他做,能这么快带出来,你也下了不少功夫吧?陈新新说,哈哈,没有没有,都是张伟自己比较努力。我在心里撇撇嘴,你带过什么?都是宗林教的好嘛!大老板起身离去,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一下子消散了。有人长出一口气:总算过了!是的是的!终于告一段落了!下面就是执行了,就看小张的了!说着,有人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陈新新则在边上跟Eliza说着我的八卦,张伟刚来的时候呆头呆脑的(对不对,张伟?他朝我招手,他明明在损我我却要拼命点头),还容易走神,我心想,完蛋了,来了个傻子,没想到成长得这么快……我此刻只想离开,但我像被焊在了会议室的椅子上一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升腾着,但我嘴上说的却是:陈总,接下来让我用一下这个会议室如何?陈新新说,你用你用,那我们出去了,你对对清楚啊……同事们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待了下去。这是公司最大的会议室,位于走廊尽头,一般有重大会议才会使用,所以一整个下午,并没有人来打扰我,待到时间过了晚上七点,我估计除了加班的同事,大部分人已经离开了以后,才缓缓起身,走出会议室,往办公区域走去。

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好得过分了,天居然还没有黑,还有一丝丝金黄色的夕阳从窗户里漏进来,它们映在暗黄色的地板上,显得格外的温暖,温柔。我顺着楼梯往上,往六楼走。这别墅也是赉安洋行设计的,铜牌挂在门口,楼梯很宽,坡度很缓,清清凉凉,踩上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听到外面有海鸟的叫声,叫声里混着海浪的声音。我就这么走着,直到看见宗林远远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冲我笑笑。此刻已只有我们两人。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后半部分的文档没有看完,就支吾着说,要么等我晚上看完了以后我们再聊聊。宗林说,不着急,你慢慢看。又说,其实不看也可以。我说,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宗林笑笑,弯下身,将裤脚折了起来,接着开始压腿,热身。我说,你一会儿要去健身房吗?宗林说,不,我打算到海里去了。海里?哪里的海里?他说,那里,然后快速地指了一下窗口。话音未落,只见他飞一般地向窗口扑去,球鞋跺在老房子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咚咚咚的声音,快到窗口的时候,我看到他腾空而起,然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跟了过去,浑身颤抖,望着窗外,窗外没有别墅区的花园,没有老板常年停在这里的奔驰车,没有陈新新一直靠着抽烟的路灯杆子,没有假山、草坪,也没有昏黄的夕阳,触目所及,仅剩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黑色,波动,即将崩溃,发出阵阵咆哮。乌云和海水之间的海鸟是黑色的,它们从我眼前掠过,一次又一次。

我只能用我的方式飞行。那就是不为人知的飞行。我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定位,不能有他人。在我的世界里,终其一生都只能有一个人,不论是毛边的左边,或者右边。是张伟使我成为了不连续的存在,因为我被他“看到了”。我是不应该被看到的事物,就像醒来与梦境之间的裂缝,它本不应该存在,万事万物,都应该待在它本该在的位置上,就像不应该有人会飞。起初,我不了解三毛,也没有做好准备面对。我才九岁,想要的不过是母亲手里的糖果,或者巴掌?在那个岁数,我尚分不清二者的区别。在我见她之初,我能够具现出她女性的特征,比如身长,比如丰满,摇摇欲坠,发量多且乌黑。我醉心于她的美貌,那一头长发不过是她肉身之上无数个优点之一。她的肤色白皙中泛出淡青,小小的脸庞在远处飘着,我有点近视又撑着没戴眼镜,觉得那如同巷头的半滴月亮,心中泛酸,终究觉得不能幸免于她。梦中相识之后,我时常如同将要灭国的君主,捧着她的脸自况,好头颅,何人得之?她笑我自我美化,“你又不是隋炀帝”,其实不过是猴子捞月亮,但转眼也觉得寓意不好,继而默然。在与此不明之物的纠缠里,这些奇诡的瞬间太多,我们也并不驻足,只一路往前,看命运给我们什么。相伴至成年,我不知道对她说了多少奇谈怪论,海誓山盟,我们自得其乐,读书,工作,来S城,进入青湖,进入西郊的海。直到毛边卷起,抛了一个考验给我:一日梦中,她变成了张伟。那时我尚不知张伟翻看了我的文档,然而这一切就这样发生。原本我们状如连体,根本片刻不愿稍离。可我对男子并无兴趣,也无法接受张伟取代三毛。2021年10月的一天,在常州到本城的一条国道上,我和张伟在路边吃着我刚买来的粽子,他摘开粽叶,看了我一眼,我想起他谈论我跑步的样子,一瞬间明白他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不再说话,眼前浮现出一幅不知从何而来的画面:傍晚,日落之后,我們在一个城郊的农村参加某种仪式,很多亲人陆续赶来,涌向厢房,也许是谁的葬礼?“尚有气息,但已经从医院送回,只是时间问题了。”张伟眼角通红,离开我跟一对中年男女抱在一块,并交谈。我猜测那是他的父母。过了一会儿他发来消息,只有八个字:“醒来的事晚点再说。”想必老人躺在厢房?我一人坐在客厅靠门口的竹凳上,没人叫我进去,我觉得自己凑上去有些尴尬,只是默默发呆。这便是临死吗?我为什么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看到很多的小飞虫在屋里飞。临死就是有很多小虫在屋里飞。可外面明明有纱窗的。其中有几只停在了我的袖子上,我掸了掸,看它们落下,又停好。夜晚降临后不知多久,屋里传来一阵喧闹的哭声,我知道是时候到了。我看到人们又涌出来,却围着我,张伟呼喊着,但我已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张伟,我看到了,临死就是有很多小虫在屋里飞。

这篇小说在表达什么?

从小到大,我经常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比如干净明亮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触手可及的物品……这个念头经常冒出来:这一切是不真实的,是虚假的。

我不太懂是为什么,可能这是一种普遍现象?等以后生物学发展到更高深的地步,说不定科学能给我们答案。

但这个世界又很糟心,如果你不把它当成真实存在的事物来处理,它又会教训你。所以你看经常有人冲我们喊:你清醒一点,你现实一点。我一直在努力。

从童年到成年,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发生了的,我想每个成年人都会这么认为,有那么一个转折点,过去了,童年的世界就不对你打开了。就连通灵者也说,小孩是通灵的,从古到今都这么说,肯定是有原因的。

还有就是关于他人。他人对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身边有没有一个他人,对我一直都是个很重要的事儿,让他看着你,你是不是就被确定下来了?

这篇小说,是这三个问题的一点解答,一点缘起。当然,最后你看完觉得跟我说的这三点完全没有关系,也有可能。

为什么要写这篇小说?

我越发希望表达日常不那么能说清楚的一些事情,我觉得这些东西应该交给文学来说。文学更温柔,不那么雄辩,不那么逻辑清晰,头头是道,不是理论性的,战斗性的,就是制造一个情景,看看能不能把一切尽量说清楚,说好。

在我们的语境里,我前面描述的那种东西太多了,我希望我能够为此做一些中和,做一些努力。

你喜欢海边吗?

回想一下,每一次在海边的时候,总有各种细碎的不快,沙子啊,淹水啊,摔跤啊,争吵啊,离别啊,晒伤啊……但之后回想起来,又都觉得,这些都是开心的经历。所以觉得海边真是神奇的存在,似乎可以化解一切。唯一纯然愉悦的经历,是在青岛的海边喝醉。快活完全是因为人多。多年前,同事婚礼包下了一段海滩,然后海滩上全是熟人,以各种奇怪的方式喝醉,不知道怎么说,有点像淳于髡说的那种“半夜大家都喝醉了,我现在能喝一石”的场景,也有点像《西游记》里孙悟空闯进了蟠桃会,看到一地醉仙。大海占去了我们这颗星球表面的三分之二,我有时觉得它美得像假的,所以有了“假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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