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妈妈当“妈妈”

文/周文平

陆晓娅的母亲到了患病后期，渐渐忘了陆晓娅是谁，开始喊她“妈妈”或“姐姐”。偶尔，陆晓娅也会开玩笑地叫她“妈宝宝”。有一次，她问母亲：“我是你妈妈吗？”母亲说：“是。”陆晓娅再问：“我这个妈妈当得怎么样？”母亲说：“还不错。”

父母老去是每个人面临的问题，尤其是患认知症的老人，子女该如何面对？陆晓娅在照顾患认知症的母亲时，通过与母亲身体上的亲近和触抚，重新建立了爱的连接。她用行动告诉人们，陪伴父母老去的路，也是一条寻爱之路。

好强妈妈患了认知症

2007年，陆晓娅任《中国青年报》高级主编，创办了给青少年提供心理支持的“青春热线”。再过一年，她就可以退休了。

然而，正当陆晓娅准备开启人生新篇章时，却发现母亲有点不对劲。她回家看望母亲，发现家门大开，母亲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母亲端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看报，而那张《参考消息》却是字朝下；有时，她一天会接十几个电话，母亲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她很快明白，母亲很可能是生病了。

好强了一辈子的母亲却不认为自己生病了，每当陆晓娅对母亲说去医院，母亲总会用千万个理由拒绝。“谁说我记忆力不好，我记忆力好着呢！我去买菜，卖菜的都说我脑子快！”“胡说，我才没病呢！我身体好着呢！”“我同学都说，你的微积分我们都比不上……”

陆晓娅知道母亲年轻时确实很优秀，她的数理化很好，要不是考大学时看错表提前交卷，她大概就是上海交大毕业的工程师了。后来，她和父亲一起进了《新华日报》，又进了新华社，成了一名国际新闻的记者和编辑。母亲脑瓜聪明，很快掌握了法语，成为社里唯一会说法语的人。陆晓娅没想到事业上的女强人，如今会成为大脑衰退得让人担心的老太太。

陆晓娅见说不通母亲，便直接挂了专家号。77岁的母亲被确诊得了认知症，医学名词为“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失智”或“老年痴呆”。

医生诚恳地对陆晓娅说：“这个病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治疗，除了吃药有助于延缓疾病进程外，最重要的是增加社会交往。”

陆晓娅

自从陆晓娅的父亲因患肝癌去世后，母亲就一直自己生活。她除了买菜、做饭、散步、浇花外，就是在家读报。这个病大概和她独来独往的性格有关，怎样让母亲接受新鲜信息的刺激呢？

如何去爱不曾爱自己的人

其实，陆晓娅和母亲的关系是疏离的。父母生了她和弟弟妹妹三个孩子，她不到两岁就被送到外婆家，直到5岁时，父母才把她接到北京。可因为没时间照顾她，又把她送到了一家全托幼儿园。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环境，她只有用哭来表达内心的孤单和害怕，可父母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从小到大，陆晓娅没有经历过温馨的家庭时刻，对父母没有感觉，她把这种亲情疏离叫“亲情失血症”。

陆晓娅感觉自己和母亲之间因为缺少情感黏合剂，现在只能靠责任感来支撑，这事对她来说是一种考验。母亲患病时，她已经54岁，好不容易完成了抚养女儿的责任，现在却要照顾不曾给予她爱却需要得到她爱的母亲。

最初，陆晓娅只是凭着做人的底线，履行着为人子女的责任，帮母亲办理存折，为母亲洗澡，陪母亲散步，可她心里始终有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委屈。

一天，为了让母亲有事可做，陆晓娅买来一些毛豆，想和母亲一起剥。没想到，母亲突然大喊：“干吗呢？到底让我上哪儿去？”然后就开始拍床、拍桌子。陆晓娅知道母亲烦躁了，便和保姆带她去散步。那时候，她的心里特别难过，她有很多书想看，很多事想干，可现在她只能哄母亲。走着走着，她越想越烦，便让保姆带母亲回家，自己飞快地钻进地铁。

在地铁上，陆晓娅的心开始翻江倒海。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长，会不会有一天母亲离开后，自己已经变成什么都干不成的老太太。面对母亲一天天的退化，她焦虑、恐惧、无助，还有很多的委屈。

后来，陆晓娅在手机上看到一句话：如果你仍然感到委屈、喜欢抱怨的话，说明你还在受奴役。她非常庆幸自己之前学过心理学，知道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东西已经无法实现，所以必须放下执念。想通后，她的心情开始放松下来。

陪伴路上找回丢失的爱

陪母亲的过程中，陆晓娅发现，有一些改变已经在悄悄地发生。之前，母女俩的肢体接触很少。母亲患病后，随着一次一次地给母亲洗澡，她开始有了心疼的感觉。她想到这个身体曾经孕育过自己，母亲一辈子很辛苦地走到今天，她的生命正在慢慢衰退。当她把润肤露一点点地揉进母亲的皮肤时，她感觉有些冻住的东西好像慢慢在融化，有一些温暖出现在她心里。陆晓娅的内心变得柔软起来，在她眼里，母亲变成需要她呵护的“小妈妈”。

在母亲的智力还没有衰退到特别严重的时候，陆晓娅有意识地和母亲聊她的童年，她这才知道，原来母亲并不是天生冷漠的人，而是因为生活中的很多境遇，让她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当陆晓娅理解了母亲，她的内心慢慢发生了变化，她觉得陪伴不再是一个无奈和煎熬的过程。她想了很多办法，帮母亲打发无聊的时间，让她用蜡笔涂色，在iPad上作画，模仿着给朋友写信，甚至带她去见初恋男友。渐渐地，不爱社交的母亲竟然可以在楼下的小花园跳广场舞了。

于是，陆晓娅开始用文字记录母亲生病和退化的过程，不同阶段会出现什么不同的症状，需要应对什么样的问题，用哪些招数来面对和帮助母亲。她希望这些内容可以帮到别人，让自己陪伴母亲的过程更有意义。

2019年11月，陆晓娅的母亲去世。2021年1月，陆晓娅的《给妈妈当妈妈》出版。她希望父母能够和孩子保持连接，给予孩子真正的爱。假如小时候没有得到父母很多爱，也可以选择不做那个受害者，主动伸出手，尝试重新建立爱的连接。

如今，陆晓娅在安宁病房做志愿者。她看到很多老人，儿孙围绕着，紧紧地拉着他们的手，唱着他们喜欢的歌，送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她说：“那是多么温暖、多么动人的一个景象，我希望这个温暖，在今天这个世界就像初升的阳光一样，一点点地去漫过无边的大地，让我们做其中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