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能现在就是“盛唐”了
2022-11-10□铁舞
□铁 舞
我想用以前没人用过的方式思考问题。
重庆格律体新诗老将万龙生先生给我寄来了一套新出版的《格律体新诗集萃》(团结出版社),吕进主编。吕进老师有一篇总序《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万先生嘱我写点评论,哪怕批评也好。我自定守则:我不批,我思辨。但费思了好久,还是没能下笔。有一日,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我自己都感到有点突兀,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想法呢?
一个“愚蠢的哲学家”在给孩子们编写的一本哲学启蒙书里写道:“任何一个观点在特定的条件下都可以是正确的。”“只要不断给一种观点补充增加一些约束条件,多加一些限制,就总能使它成为真理。只要条件充分,限制足够多,每个观点都能在一个适合它的可能世界中成为真理。”(赵汀阳《思维迷宫》)这么说,“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和“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都可能是真理,不妨去证明一下。由此又想到《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尔 ·赫拉利还有一种说法,人其实是一种算法。这何尝不是一种新的思考角度?无论你怎么想事,都是一种算法,既然是一种算法,就可以破解。本文尝试从证明一个观点正确开始,然后从算法角度去破解,以求证当下我们应该采取什么行为更具有建设性。下面让我慢慢道来。
关于“盛唐”的两种证明
先说吕进老师的观点。他说“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这个“盛唐”是参照历史上有过一个“盛唐”而提出来的,作为一个文学性的比照,一个指向,一个号召,是一个美好的祝愿,也是一个足具梦想性质的心理慰藉。但是,作为一个观点提出来,我们必须为它设置一些前提条件,让它看起来可以实现。
作为一篇总序,因“格律体新诗”而起,这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没有格律体新诗这个条件,其所谓“盛唐”肯定不存在。在大部分人眼里,“盛唐”是成熟的象征,而格律化是一个成熟的标志,新诗要有它成熟的形式。有人为此探索,有人已经奋斗了一辈子。吕进老师这已经是第二次提及“新诗的盛唐”了。第一次是在2011年,为《“东方诗风”格律体新诗选》所写的序言《走向新诗的盛唐》。所以,条件一,就是有成熟的格律体新诗。但仅仅有这一个条件,可能还不够,全面理解吕进先生的诗学思想,似乎还应该包括其他几个条件。正如这篇序的一开始所说,自从2004年新诗“二次革命”的呼声发出至今,算来已经十六个年头,其中“传播方式”的重建看来已经成功;“诗歌精神”的重建远非短期内所能解决;而“诗体重建”倒还能见到一些成效。虽然“提升自由诗”由于种种原因,似乎未见什么动静,而建立新诗格律一项,则因为一群有志之士在逆境中不懈努力,一直在推进之中。从中不难发现,吕进先生“盛唐”理想的架构是建立在他的“二次革命”上,包括三个“重建”:传播方式的重建、诗歌精神的重建和诗体重建。现在他的三个“重建”,第一个传播方式的重建据说是完成了,第二个“诗歌精神”重建远未完成,第三个重建里还包括“自由诗提升”这一大块未见动静,只有新诗格律一项颇有成就。吕进老师的“二次革命”,是相对于第一次白话新诗对古典诗歌的革命来说的,也就是对新诗本身的一次“革命”。无可否认,这场革命最后要实现的目标就是新诗的“盛唐”了。这么说来,只要这几个条件全部实现,新诗的“盛唐”就能够实现。而现在条件不充分,限制不够多,就只能虚拟一下了,“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作为一个号召,作为一个指向总是对的;能照面的照面,不能照面的就等待未来吧!这就是它的真理性。
下面谈谈我的“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的想法。我想从三个方面论证这一想法:
先谈第一个方面,从大历史大文化背景看,我们的时代已经相当于“盛唐”了,下一个关口所通向的那个前方也许不是“盛唐”可比拟的。什么是“盛唐”?人们心目中“盛唐”的标志是什么?是产生唐诗三百首的那个“盛唐”吗?从历史朝代看,“盛唐”就是唐朝最繁盛的时期。这话没错。当我们用这样一个观点看历史,“盛唐”就是一个参照物。但我有一个问题,今天的人为什么有“盛唐”这个梦想呢?就因为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吗?为什么宋朝人没有“盛唐”的梦想,明朝、清朝也没有人提出“盛唐”的梦想,而今天却有人提出“盛唐”?回答可能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他们同属于古代;今天不同,我们有了不同于古典的新诗。“盛唐”是一个古典诗歌高峰的标志,那么,新诗也该有一个诗歌高峰的标志,这是垂直比照的结果,历史上有过什么,今天也该有个什么。是不是新诗有了“盛唐”以后,还会有新诗的“宋词”、“元曲”呢?显然是我想多了。那就放下吧!
再说第二个方面。从新诗本身发展的轨迹来看,“尝试”已登峰造极,新诗的“盛唐”可能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肯定有人会反对这个说法。他们会说,古代诗歌经过几千年,新诗才一百年,言下之意,新诗也要再等几千年才能成熟,现在号称“盛唐”未免太早,甚至可笑。我认为话要分两边说。一是要肯定人们对新诗现状的不满是好事,因不满才会有上进;另外,能不能换一种方法看呢?也就是换一副眼光重新审视这一百年来新诗的演化。历史上诗歌“盛唐”的社会基础和今天新诗所处的社会基础不一样,按照《中国大历史》的作者黄仁宇的说法,唐宋是中国第二帝国时代,唐诗之所以达到顶峰是因为唐朝通过科举选拔官员,打破了过去世家大族世袭当官的垄断,诗歌的格律才作为标准出现了。而今天不一样,人们思想的大解放,不能用以前的以格律为成熟标志的“盛唐”来简单类比,相反要以“自由”为成熟的标志来谕示今天的“盛唐”。如今有多少人在写诗,有多少个诗歌的微信平台,有多少民间诗歌团体,有多少诗歌刊物,一年有多少诗集出版,有多少诗歌比赛,有多少国际诗歌节举办,这是历史上的“盛唐”能比吗?当然还包括一百年来诗歌在演化进程中伴随着的多少惊涛骇浪似的争论?我们的新诗经历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十七年共和国初创时期、十年“文革”动乱考验,直至改革开放,走到今天直面人类历史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到来,平心而论,各种各样的诗歌,从形式到内容,足以令五百年后的新新人类们——就像我们今天读唐诗一样,想必他们也会感到新奇的。当然我们对“自由”的认识还没拿出一个“成熟”的标志,但现在是到了该拿出来的时候了。据我所知,上海有人在发起一个“标准新诗”的讨论,这一举动也许正是自觉走向成熟的一个信号。
既然说到未来,我们就来谈谈第三点。从未来学角度看,新诗会有怎样的未来,吕进老师说的“盛唐”难说就一定会到来,还是抓紧当下为好。从未来倒过来量测,我们是否有理由说,“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未来不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东西,而是当前行动的结果。未来,一个远非我们想象的时代,但我们不可能不想象。新科技革命的到来,历史趋势是人类社会将出现一种万物互联的状态,我们每个人,或者说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将被连接到一个巨大的系统中。不管你愿不愿意,在未来,机器或者说数据将与人类再也无法分割。据说未来会出现三种人,第一种是无用的人。未经强化过的人类将会变得无用。第二种是没有自主的人。这种人的生活到处充斥着人工智能,衣食住行都被人工智能安排好了。第三种就是“神人”。这一小部分人是人类中的精英,他们没有被人工智能控制,而是用人工智能来控制其他人。你说未来你是属于哪种人呢?从这一点倒过来猜测,是否有理由说,“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用“盛唐”来规定未来,毕竟有点空落落的,无法确定,按我所说的这三个条件证明现在就是“盛唐”,我们在“盛唐”过程中,得出的结论是:不要辜负当下。更不要以“盛唐”在前方,而降低了对自己的要求,满足于不上不下的水平而勉强拉升。
算法: 我们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醒悟
好了,我把吕进老师和我的观点证明完了。《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说,人其实是一种算法。这可是一个很有用的方法。下面我们再从算法的方法论层面上重新解读一下。前面说的是真理性的证明,现在要说的是算法实现的可能。
吕进老师说,“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就是一种算法,这样的算法比较便捷,无需动太多脑子。但这种算法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一个事物的盛衰上下之间的距离不是刻板规定的。有人用阴阳两极来测算世界诗歌发展的潮流,发现越朝前走,两极上下波动的距离越靠近,最后几乎会合成一条线,没有差别了。盛就是衰,衰就是盛了。(辜正坤《世界诗歌鉴赏五法门》)如果仅从历史节点来看,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与那个“盛唐”不可同日而语,在世界范围看,我们正处于一个百年一遇的时代,从这一历史角度看,我才说我们的时代相当于“盛唐”了。再朝前走,随着科技革命和人工智能的到来,那个时代可不是“盛唐”所能比拟的了。
吕进老师“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好比在前面预设了一个风景点,但这个风景点的出现,必须满足前论其三个条件。现在条件一算是满足了,条件二“远未完成”,条件三“未见动静”,所以这个“远方的风景点”不是由远方本身的条件决定的,而是由现在的条件决定的。现在的条件远未达到要求,所以这个“远方的风景点”还是子虚乌有,只有在所有条件都满足的前提下,它才具有真理性说明。这是一个或然命题,“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仅仅是一个主观慰藉,不能实证;或许这是一个真命题,或许是一个假命题。吕老师的“盛唐梦想”是自己设计的一个闭环系统。未来有无限种可能,预测未来,并不是要准确地把未来呈现出来,而是为了更好地改变未来,创造一个我们想要的世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但这一天总会到来。
吕进老师“盛唐”目标的提出,看上去建立在三个重建上,其着力点却是在诗体建设上,并且重点放在格律体新诗上,既然自由诗提升未见动静(我未见到吕进老师提出过提升的方法),只能在格律体新诗上见到“新诗的盛唐”在前方了;前方有多远,也许很近,也许很远,甚至非常渺茫。毕竟,吕老师说的新诗的“盛唐”在前方,并不是说当下,尽管他对当下的格律体新诗赞誉有加,但他也未敢肯定这样的格律体诗就是他所说的“盛唐”的标志。不过他的算法里,有一个想法是存在的,那就是新诗形式的不成熟,而格律诗诗体就是“成熟”的一个显要标志。这在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古典“盛唐”的标志不就是格律诗的出现吗?如果要吕进老师为一本自由体诗集作序,“盛唐”两个字可能不会被“算”出来。所以我才说吕老师的“盛唐梦想”是自己设计的一个闭环系统,他没考虑种种其他的可能性。
同样是一个或然命题,我说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这个“很可能”也没当真,这个或然判断考虑到两方面的事实:一,你要的“盛唐”可能就是这样的了,没有更多的迹象证明,未来的“盛唐”会像吕进老师说的那个样子。二,由于未来,也许就在十年、二三十年之后,世界会变成另一个样子,我们把现在视为“盛唐”,也许是明智的,我们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醒悟。从事实出发经过逻辑得出观点;不要从预设立场出发,观点不能代替逻辑,无论怎么说我们已经在“盛唐”里面了。这样我们把“盛唐”转化为一个事实,在心理上有了实在的刺激:第一,我们要的“盛唐”就是这样的,好好珍惜,不然会失去;第二,我们要无愧于这个“盛唐”称号,勇敢地聪明起来,不要马虎自己。这也是一个算法,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了。今人和古人不同,今人总想在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最近看到《诗探索》有个问卷,其中有一个问题:“你如何评价现存的中国诗坛”,诗人唐力答道:“也许查尔斯·狄更斯的话很合适: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任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我们正处在这样一个十字路口。在这篇文章里,我先分析了吕进老师的算法。用逻辑改换了一下,既然“盛唐”还在前方,当下还不是“盛唐”,相比“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的算法,吕进老师的算法可以说是“最坏”的证明,我的说法则是“最好”的证明。
我总的看法是,吕进老师心里想的那个新诗的“盛唐”也许不会到来;而我说的“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只需要稍稍改变我们看问题的视角,即可被认同。我们已经进入“盛唐”了,“盛唐”气象正一点一点透露出来,哪怕是微弱的,如《格律体新诗集萃》的出现。我不知道还有多少种关于“盛唐”的算法,肯定还有一种算法的结论是:现在绝对不是“盛唐”。但我还是要强调,如果你不把现在就看作“盛唐”,写出符合“盛唐”要求的诗(不明白为什么明知自己还不够格,又为什么不努力一把呢),等什么时间来检验,现在就可以检验了啊!
你认为呢?
“盛唐标准”的此在性
好,现在让我们回到《格律体新诗集萃》这套丛书吧。首先我要对这套丛书和丛书的作者表达敬意,长期坚持对格律体新诗的探索,不断积累,不断地出书,应该受到尊重。具体诗作评价,应该另写文章。此刻我想从大历史、大诗学角度谈谈我的几点想法,我相信吕进老师的“盛唐标准”的此在性,在整体上应该是包括各种诗体的,正因如此,我才另有异思。希望我的意见无论对格律体诗作者,还是对自由体诗作者都有所参考,这也许是一厢情愿,但我还是愿意不陋浅见地说出来。
第一个想法是,从新诗的整体看格律体新诗,它是新诗的一部分。我的一个新的联想是,我把格律比作芯片,它已经植入一部分诗人的头脑,单从诗歌创作者队伍看,现在也有三种人,一种是不受格律诗体支配的人,对格律体写作来说是无用的,也即“无用的人”;另一种是受格律体驯化,并受其支配,每做一首诗,都会自觉地按照规矩写作,每写出一首格律诗因符合格律而满足。第三种是少数“神人”,他们不受格律驾驭,但驾驭格律,他们能自如地运用格律,优秀的作品一定出自他们之手。这听上去怎么像《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尔 ·赫拉利说的未来世界的三种人呢?是的,我们倒过来算一下,尤瓦尔 ·赫拉利预测未来的三种人(无用的人、被芯片控制的人、控制芯片的神人)的属性就是发生在当下的;这种看事物的方法,并不是发生在未来。我们何不倒过来,用这个方法直接分析当下呢?
第二个想法是,公正地说,自由体诗作者的情况也是这样,他们的脑海里也有“芯片”,如果没有受过任何艺术素养驯化的人,他们就是无知妄写,写出来的根本不是诗,他们就是“无用”的人;第二种人,或多或少不同程度地受了些艺术素养的驯化,但未能精进,他们写出了诗,但天赋只能到此为止;只有少数的第三种人,除了天赋之外,在今天的环境里,他们自觉地培训自己,比如一个诗人会给自己大脑里的“芯片”设计成这样,精通几国语言,又有古诗的修养,高智商地驾驭自由元素和语言元素,包括格律元素,他们主要驾驭自由体诗写作,也会操弄格律诗,还会翻译古诗和外国诗,甚至会双语写作,他们会在各种诗体里自由选择和组合,优秀的作品也一定出自他们之手。
问题是,现在的人们普遍选择上手容易的事情做,难免出现过于“早熟”的格律体诗和自由体诗,他们还没“成长”好,就被“选秀”了,这会是真正的优秀吗?当我们有理由认识“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的时候,我们能这样马虎对待自己吗?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就会看出我写这篇文章的真正目的了。我说的这个“盛唐标准”有其此在性,其本质是要透过杂然共存的诗相,把真正的好诗选出来,它们也可以像唐诗一样被人欣赏。这样的诗有吗?我相信有,只是被习见的“恶俗”所淹没了!需要有人“打捞”!现在有一种对新诗唱衰的声音,他们的目光就盯着那些不入流的所谓“诗”,如果我们对好诗视而不见,又怎么能够感受到好诗呢?上海的已故诗人李天靖先生生前倾其全力,编选了《一千只膜拜的蝴蝶》《波涛下的花园》《有意味的形式》《进入语言的内部》等五六本现代新诗技法鉴赏的诗集,著名文学评论家孙琴安每一次都热情洋溢地为其写序。还有一个叫郑观竹的,以个体独家名义编著了一本《现代诗300首笺注》,无论如何是不能被忽视的。这些都是公开的出版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格律体新诗集萃》也是不可被忽视的,就看我们如何进一步坚持高标准、高质量地甄别了。
最后总结一下我的观点,“新诗的盛唐就在前方”和“很可能我们现在就是‘盛唐’了”,只要满足各自需要的条件,限制足够多,都可能成为真理。思维是演算,算法不同,算出的结果也不同。两种算法,后一种算法更现实、更励志。是否还有第三种、第四种算法呢?那也是肯定的。无论哪一种算法,成功都在于人。人人都会说,让时间来检验,但我们不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醒悟,更不能在目前的水平上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