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的市井和江湖
2022-11-09文|肖遥
文|肖 遥
一
小时候,我有个误解,以为大姨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干的女人。她的兄弟姊妹们,我妈少言寡语,大舅有点儿结巴,小姨虽然爱说话,但都是车轱辘话来回说;而大姨说起话来,既有强势的观点输出,又有有趣的故事支撑,利索、泼辣、幽默的大姨总能把事儿说得都是她的理儿。
后来读《红楼梦》,看到王熙凤“人未到,声先至”的出场,不由得联想起大姨。大姨回娘家的时候,经常跟姥姥说起自己在婆家的日常,包括与邻居的纷争和与姨夫的斗嘴,还有跟同事的是非,在我们孩子听来,就没有大姨摆不平的事。
大姨是火车列车长,她带领的车组团结,人际关系特别好。记得我跟大姨去上班,那些叔叔阿姨都热情地围着我,好像老早就认识我一样,跟我开玩笑,我很快就跟他们每一个人都亲热起来。他们将枯燥的工作变成了一件轻松的事,以至于我当时的梦想就是当列车员。
大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她家的饮食格外精致可口。可能因为女儿静静从小体弱,大姨总是变着法子给女儿食疗进补,所以她会做很多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好吃的。每次过年时的家庭聚会上,表妹静静都是打扮得最靓、最醒目的那个。我小时候经常幻想,要是自己是大姨的小孩,一定很幸福。
我和表妹丫丫没事就往大姨家跑,静静的奶奶总是蛰伏在楼上,当我们的声浪一不小心漫进她的窗户,她就厉声呵斥:“静娃!”我们便大气也不敢出。大姨夫对我们小孩还算是热情,他早年下岗,尝试过做些小生意,但都失败了。印象里,他总是稳稳地坐在客厅中心的凉椅上,二郎腿像绞麻花般缠在一起,不管嘴上怎样“五马长枪”,屁股永远不会离开他的凉椅,他像是长在了那个凉椅上。偶尔他不在家的时候,一眼看见那把空凉椅,我都会绕着走,不敢触碰它,总感觉我姨夫把他身体的一部分忘在了屋子里。
二
回到娘家的大姨是最风光的,当她大着嗓门中气十足地吹牛时,表妹丫丫会习惯性地捣蛋:“你上次明明说他把你气得两天吃不下饭,咋这回变成了你把他给说得不吭气了?”“上次你说姑父扯着你头发,这次咋变成你要把姑父的腿给卸了?”大姨吼一声:“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小心我把你腿卸了!”丫丫就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童言无忌的孩子,把大姨流光溢彩的故事戳得四处漏风。
后来听姥姥说,在她的几个子女里,其实大姨最不容易。大姨夫下岗后,大姨要养活一家四口还有公婆、大伯、小姑等“外挂”人员共计七八口人,还因为头胎生的是闺女,曾被婆婆讽刺是“不下蛋的鸡”……总归就是一个强势婆婆主导下传统大家族的故事,拿着其中“忍辱负重的儿媳妇”剧本的大姨,辛苦可想而知。
而大姨的工作,和所有职场一样布满荆棘,并没有她展现出的那么光鲜与祥和。我妈无意中感慨大姨工作太辛苦了,每天早上4点就起来,有时候彻夜工作,“也就是你大姨,一般人还真吃不了那个苦”。大姨的个子才1.5米,她的下属有很多1.8米的小伙子,刚当上列车长的时候,她没少跟下属们过招。在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大姨吃过亏,也震慑住过他们,但更多的时候,她是用身先士卒来带动、感染他们。每个年节,从没见过大姨在家,她不是在加班,就是在替某个下属顶班。同事遇到刁难,大姨第一反应是扑上去帮着圆场子,为下属撑腰,为旅客解决问题。大姨还真有点儿阿庆嫂的劲儿,“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
大姨做的是最市井的工作,每天接触各行各业的人,既提供服务,又要进行管理,直脾气的人搞不定,弯肠子的人也理不清,不够真诚的话会被投诉,没点儿泼辣劲儿会被欺负,所以得有些混不吝,还得有些幽默感。用她同事的话说:“你大姨这人,大气!特别能扛事儿。”我那当教授的大舅评价她:“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如此这般,大姨的同事们最终被她折服,她的团队充满凝聚力,也生发出了近乎手足情感的深情厚谊。
大姨每次回娘家讲她遇到的奇人异事,都会惹得全家笑半天。她其实隐去了其中艰难的部分,她用这些故事来鼓舞自己,娱乐家人。说得多了,好像她就变成了奥特曼,没有她打不了的怪兽。其实大姨的吹牛不过是个释放压力的过程,她一次次地复述和生活过招的经历,强调那些过关斩将的成功,来对那些败走麦城的憋屈进行覆盖和遗忘。就像王熙凤的八面玲珑也不是天生的,刚入贾府当孙媳妇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天真的深闺小姐,可是在复杂的家族环境中,有那么多老的小的要照顾,有很多困难要克服,她不得不挑起担子,把自己练得皮糙肉厚、三头六臂。
三
然而,生活不断试探大姨的吃苦底线。静静工作了,表弟上大学了,大姨刚刚松口气,可刚生完孩子的静静就得恶疾离世了。知道这个噩耗时,我们都被吓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大姨少些疼痛。我宁愿她失控、愤怒,迁怒于命运,毕竟,这种创伤,无论怎样崩溃消沉都不为过。可大姨从来不会和生活撕破脸,她不是不敏感,只是在生活一轮又一轮的暴击中,她的心被撑大了。面对这沉痛的打击,大姨只说:“静说,让我不要伤心,就当把她重新养大一次。”从那以后,大姨还是大姨,坚韧、平和地带着外孙女生活。
只是在家庭聚会上,大姨的嗓门不再大,也不再提溜出小辈来排揎、揶揄。不是因为大姨不再自信,而是生活向前奔跑,我们都觉得有点儿跟不上,更何况大姨。拿我们这一辈来说,有的离婚了,有的辞职了,有的坚持单身,让长辈给予我们的关于生活和工作的祝福全部作废。他们的标准在我们的世界完全行不通了,他们拿着古老的尺子和过时的小红花,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当大姨发现她不能再给小辈指导,不再有建设性意见可提,就非常知趣地缄口不语了。虽然亲戚群里动不动就会有小辈转发《过年如何应对七姑八姨》的文章,但七姑八姨现在早就不给你对峙的机会了,还没等你摆出一副“咱们有那么熟吗”的姿态,她们就已经让出一箭之地,彼此变得小心翼翼、客客气气。
我们和大姨的联系,就剩下微信朋友圈。我的每一条微信朋友圈,包括亲戚们的每一条微信朋友圈,她都点赞,但几乎都是最后一个点赞的。她是在照顾完外孙女之后,才有时间打开手机,认真为她浏览过的内容点赞。在微信朋友圈里,小辈们展示着滤镜下的生活给亲朋看,和大姨当初回娘家吹牛的目的貌似异曲同工。大姨对这些“虚假”报以最大的慈悲与宽厚,对每个人的状态报以真挚的好奇和欣赏。
毕竟,当年大姨沐浴着满天星光走向她负责的那辆列车时,没有谁比她明白,在人生的列车上,每个人都是旅客,他们展示出的只是表象,那些荣光背后用汗水和泪水浸泡出来的经历,才是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