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房东们
2022-11-09樊北溟
文|樊北溟
回顾我的每一段旅行,最难忘的是什么呢?志同道合的旅伴?护照上形形色色的出入境章?世界闻名的景点?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某场独特的展览?还是某张“流浪”过的沙发或床?是的,它们都很难忘,但真正让我迷恋的,是世界的辽阔,是文化的多样,更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条件下,各自的生活状态。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爱上了住民宿这种旅行方式。住在当地人家里,和他们发生真实的连接,是我了解世界的一种尝试。
法罗群岛:住在音乐家家中
法罗群岛
一下车,房东Elin早就在等我们了。我顺手捡起跌落车旁的一枚小松果,这是冬季雨天的法罗群岛送给我们的第一份礼物。
Elin的家在这条街道的尽头,一条石板路从小院门口一直铺到小楼门前,栅栏小心翼翼地将前后院和这座二层小楼围拢起来,门口的狗窝、树上的鸟巢和房前堆放的杂物,都尽力为这所房子营造出舒适的生活气息。
关上门,外面的大雨顿时没了声响。Elin的房间在楼下,我们则需要更上一层。望着眼前陡而狭小的木质空心拐弯楼梯,我险些瘫软下来,一路旅行的疲惫此刻全部疯跑出来……
等我把一切收拾停当,把抖掉了雨水的外套挂好,Elin拿着房间注意事项表,一一给我讲解:每一个电器的使用方式,每一个房间原来的主人是谁,墙上为什么会有涂鸦,砖块为什么会剥落……这栋自建的小楼里,一砖一瓦满是岁月的痕迹,我仔细地听她讲着那些对于我们来说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细节,感受着时光留给这栋屋里的人们的纪念。
Elin的家是一座简易紧凑的二层小楼,房间分布十分合理,透过餐厅的窗户,可以望到街道尽头的山;从书房的后窗看出去,则是无穷无尽的海。屋内细致而丰富的布置让人倍感温馨:烛台、挂画、印花餐布、咖啡炉,各种精巧的小摆件、小挂饰和一台永远流淌着音乐的收音机,一切都是我们喜欢的样子。
“你们可以看电视,让我来教你们怎么用。”
Elin像一匹满身白色花纹的高脚麋鹿,站在我们身旁,拿着遥控器,我感觉我的头顶只及她的腰,我抬头仰视着操作遥控器的她。
“你们可以看电影……”她不太熟练地操纵着遥控器,像还不会挂挡的新手司机,“哦,或许需要付费才行。”鼓捣了半天,她有些无奈地宣告演示失败。
我的目光转移到一个放着电吉他和民谣吉他以及各种调音设备的角落,那里格外吸引眼球。
“这些都是你的吗?”我问。
“是呀,我们偶尔会在这里开party、玩音乐什么的,我是一个音乐家。”
原来Elin年轻时曾经组过乐队,难怪这房间里,钢琴、电子琴、贝斯、吉他、麦克风和大功率音响一应俱全呢!这些设施和面前这座图书满架、家具有些陈旧的老房子相比,真是现代多了。
我看着她一头神秘的银发,点了点头,仿佛在这个岛上,遇到不平常的事情才是最日常的生活。很难想象,一座北大西洋小岛上的人和两个中国人此刻正在发生连接。这夜,他们共同被肖邦的旋律所打动;在下个清晨,他们又被惠特曼的诗歌唤醒。艺术让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消失,让我们共享同一栋二层小楼,这其中的秘密多么玄妙。
罗瓦涅米:感受特有的北极圈孤独
当我们的房东Reija瘦小的身影伴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在空无一人的站台出现时,我激动坏了!
早上7点30分,黑夜像遮盖钢琴的黑天鹅绒布,仍然寂静无声地笼罩着雪野。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地面上,细碎的雪花闪耀着点点亮光。是冬天打开了她的首饰盒吗?满眼都是属于北极圈的冰雪钻石。
尽管事先只在网上进行过一些简短沟通,但初次见面时,我们与Reija便已经像老朋友一样熟悉了,她亲自开车接站不说,沿途更是热情地介绍个不停,我在尚未苏醒的困倦中昏昏沉沉地频频点头……
Reija的家离市中心稍远,位于一座设施十分现代化的居民楼里,整体设计遵循极简的北欧风格。轻轻推开房门,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有各自的温馨。我们正惊叹于房间的一尘不染时,就被Reija拉着开始熟悉房子,厨房、卧室、客厅、卫浴,依次转了个遍,颇有些“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的意味。
直到现在我也描述不出Reija的外貌特征,她和所有的老奶奶一样,热情、细碎,满含脉脉温情。为我指路时,分不清左右的她用双手比画每一个拐弯,我认真听她的讲解,假装真的知道了加气站的位置。我似乎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她坐在摇椅上打毛衣,一只玩着毛线团的猫在她脚边走来走去,远处的邻居正戴着头灯从房顶推下厚厚的雪。我有点儿恍惚,感觉自己生活在童话里。
作为一个北欧地区的老太太,Reija身上的地域特征十分明显:身着长羽绒服、厚重棉靴的她做起事来依旧麻利,走路带风;她在冰箱里储存了很多速冻的野浆果,为我弥补了错过极地夏天味道的遗憾。吃着拌上蜂蜜的野浆果,我仿佛看到一个在夏天采果子的老太太,认真准备装备,寻找目的地,细心采摘,回来后不厌其烦地给野浆果分类贴上标签并冷藏,像是一只为过冬而囤货的忙碌小熊……
但是空闲的时候,Reija不会和我们出现在同一个房间里。每当我们觉得她看起来很孤独,试图和她聊聊时,她总是含蓄地离开。或许当独处成为一种习惯,客套和寒暄反而成为负担。当与Reija相遇后,我才发现芬兰人比我预想的更加坦诚,也更加深沉。
哥本哈根:活泼的非典型北欧人
和印象中严肃沉默的北欧人相比,哥本哈根的房东Benjamin真是活泼开朗多了。
预订民宿的时候,我几乎对Benjamin的房子一见钟情。简洁的设计、温馨的布置,都鼓动着我们选择这所定价明显高于别人的房屋。然而热度退却之后我们才意识到,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中年男士。对于即将在一位单身男士家中入住这件事,我的心里多少有些打鼓。
进了房门,Benjamin还没有下班。书桌和厨房都收拾得极整洁,烛台、花簇也甜美安静,这让我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一定程度的舒缓。
“咔嗒”,门开了。我赶紧迎了出去。
从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刻起,Benjamin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话。不管是站着挂衣服的时候,蜷在沙发上捧着一盒巧克力的时候,一边看菜谱一边学拌海草沙拉的时候,还是早晨我们都睡眼惺忪、嘴里塞满三明治的时候,甚至是我们临关房门的前一秒,他都在不停地说话。“这张超漂亮的大理石桌子是我在跳蚤市场上淘来的,运费比售价都要高。”“这个房间是我自己设计的,很棒吧?”“我喜欢你的围巾,这种黄色真好看。”“天啊,你的大黄靴我也喜欢!”衬着夸张又惊喜的表情,眼前这个头顶“熠熠生辉”、肚子开始隆起的中年男人显得颇为顽皮、可爱。
他对我们送给他的普洱茶很感兴趣,又以一顿英式下午茶作为回馈,还热情地指给我们看柜子上的一排马克杯,问我想用哪一个。
“我在伦敦住了5年,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可以体验不同的生活。”很显然,抛弃客气的寒暄,Benjamin真的对我们旅行的每一个细节都兴趣浓厚。
Benjamin当然不满足于只了解我过往的生活,他还为我列了一条长长的清单!从怎么租赁单车到如何讨好胃囊,从怎么流连景色到怎样愉悦眼球,他都详细分类介绍,不仅清楚地标明了距离和时间,甚至还加上了自己的偏好和总体评价。我隔着一道房门,躺在舒服的床上,接到了Benjamin通过邮件发来的清单,想象着这个为自己工商管理硕士作业忙得焦头烂额的大块头,正在房门的另一端,窝在沙发上,盖着毯子,一边豪饮牛奶一边给我敲打介绍,这和小时候一边抱着足球一边唉声叹气应付作业的我,有着怎样相似的可爱啊!
第二天回到家,Benjamin正在厨房里豪情万丈地学做菜,计时器嘀嗒嘀嗒地响,烤箱里传出缕缕香气,我们很乐意旁观他的手忙脚乱。然而面对热情的邀约,即便已经饱餐一顿的我们,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Benjamin兴奋起来,忙乱地翻找碗碟,清洗刀叉,趁热切开三文鱼,盛装米饭,一盘一盘地分餐,最后还在饭上撒了双色芝麻。
出于礼貌,我们面带愁容地吃完了当天的第四顿饭,Benjamin却仍意犹未尽,撕开一袋花生,一股脑儿全倒在盘子里。幸而他远在莫斯科的女友及时拨通了电话,才让这场看似永无止境的晚餐体面地结束。我开始快速收拾残局,偷偷倒掉食物残渣,洗干净茶杯和碗碟,然后回到房间,争分夺秒地洗漱、休息。
萨拉热窝:替我吵架的房东
旅途中,我认识了许多民宿房东,然而,以Dragan的这种方式出场的,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贝尔格莱德前往萨拉热窝的跨境大巴异常简陋。沿途都是山坡,阳光格外强烈,车里热得好似蒸笼。椅子塌陷、椅背前倾,似乎这一路它都在琢磨着如何把我从它身上“倒”出去。总之,当我终于激动地抵达萨拉热窝,以为步行就能马上抵达民宿,即刻可以把自己平铺在床上时,却忽然沮丧地发现,我们抵达的汽车站在城外,距离Dragan家还有足足12公里。
萨拉热窝
这最后的无比漫长的12公里,令我跌入绝望的深渊。
我与Dragan很早便开始在网上联系,8月的行程,6月就开始对话了。他全然不顾时差的打扰,不仅耐心细致地解答了我的所有提问,还事无巨细地为我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网上关于巴尔干半岛的信息少之又少,及时更新的更为稀缺,我的很多关于路线、行程和时刻的问题,都是Dragan帮我检索的,每次还贴心地附上当地人使用的网站。后来由于行程的变更,我减少了一晚在他家留宿的订单,他也欣然同意,毫不抱怨。
然而,那种隐隐的担心还是存在的:Dragan的头像是一辆酷酷的蓝色老爷车,我的头像则是一个正在跳伞的男性,我们都未曾以真实形象相见,那么,远隔屏幕和我对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跨境大巴把我们和行李卸在了路边,调头绝尘而去。路面扬起一层黄色的烟尘,举目四望,一幢高楼都没有,甚至连像样的车站站台也没有。我打开手机地图反复确认,不断刷新GPS定位,把指南针拿出来看了又看,才最终确定自己没有下错地方。大巴车已经走了,身边没有人听得懂英语,眼瞅着倒数第二辆出租车也被别人打走了,我想都没想,迅速跳上最后一辆出租车。
“Dragan,我在出租车上,15分钟内到。但是我没有波黑的钱币,你能不能下楼接我?找到换汇店以后我就还给你钱。”没想到身在异国他乡,Dragan忽然成了我的应急联系人,我的信息他能及时看到吗?他会准时出现在楼下吗?我的要求已经超出了他作为房东的义务,何况前几天他还告诉我,他今天可能加班。
“我已经在楼下了,告诉我你坐的是什么车。”手机忽然响了,谢天谢地。
出租车又走了好远,我终于在Dragan家楼下,第一次见到这个身材魁梧的斯拉夫中年男人。
然而没想到,他还没顾上看一眼我对他的微笑,就径直和出租车司机吵了起来。尽管听不懂他们在争执什么,但从激动的语气、夸张的手势和愤怒的表情也能大致猜出来,Dragan认定司机绕路了,只肯付一半的车费,而司机也毫不妥协。就这样,两个斯拉夫大块头都涨红了脸,各自比画着夸张的手势,我真的很怕他们胳膊一伸,朝彼此挥拳。因为Dragan始终毫不让步,摊开手,摆出一副“只给这些,爱要不要”的表情,司机只好骂骂咧咧地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硬币,开车走了。
“真不好意思,我是说,我很抱歉。”我对Dragan说。
“对不起,是我刚刚太失礼了,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形象。”Dragan好像并不把替我出头这件事放在心上,自己转身一步两个台阶地跨上了楼,也没有帮我拿行李。
我每说一句话,Dragan就向我扔来一样东西,这位波黑的电影编导就像我这名勤勤恳恳的人民教师一样,总是生怕学生学不到东西。只要我对波黑的文化稍微显露出哪怕一 丁点儿兴趣,Dragan就会立马向我投喂足够多的信息,书架上的明信片、房间里的图册、厨房案台上的菜谱,住在Dragan家,像住在知识的宫殿。
我无意中发现了波黑电脑键盘的秘密:由于波斯尼亚语的字母数量和发音都与英语不同,波黑国内使用的键盘和我们常见的键盘字母排列方式很不一样。我无意中提到这个发现,Dragan立刻拿来便笺,认真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起我来,还耐心矫正我的读音。“哇,很多字母和俄语听起来都很像。”我虽然是学三个忘两个,仍激动地说着自己的新发现。
“是啊,都是斯拉夫语系嘛。”Dragan认真地说。
“啊,把我的名字用中文写在这里吧。”他忽然来了兴趣,眼睛里闪烁着小男孩一样的光芒。
“拽……跟?根?”我急得涨红了脸,还管什么“信、达、雅”呀!没想到翻译人名这么难。“佛罗伦萨”“翡冷翠”等曼妙美好的名字,都是怎么被想到的?我怎么连眼前这条谐音“龙”都降服不住了?刚才谁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语文老师来着?
“拽根。”我羞愧难当,只能写出这两个字。
“你的名字,也写在这里吧。”“拽根”又指了指另一处空白。
“樊北溟。”我郑重得像第一天上小学的孩子。
等我写完,Dragan又一次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很郑重地把便笺钉在了墙上。
身材和行为的巨大反差让Dragan显得很萌,一点儿都不像第一次见面他跟人吵架时那样严肃可怖。内心柔软的他还养了只大猫,叫“米卡”。就这样,我们都在家的时候,Dragan不是在找米卡,就是在找我。有时米卡从门缝里探身进来,矜持地在我身边趴一趴。到了晚上,Dragan更是早早地攥紧了遥控器,无比激动地告诉我,“欧洲杯”就要开始了。
这个40多岁、有两个女儿在国外的Dragan,竟然活得像个清澈的大男孩。昨天他还为自己在我面前失礼而生着闷气,今天又快乐地想把所有故事都分享给我。现在,更是把眼睛黏在电视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足球比赛看,还因为我去打水错过了一粒进球而惋惜了好久。
时针指向20:30,我不得不走了,我要去汽车站赶夜班车前往克罗地亚。没想到刚才还沉迷比赛的他忽然关了电视,一把拿起桌上的钥匙,要起身送我。这次,他帮我提了行李。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欢迎再来萨拉热窝,我和米卡会再次欢迎你的到来。我也会找机会去中国,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Dragan远远地朝我飞吻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