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给我的事物
2022-11-09黎继新
文|黎继新
一
我第一次跟着这个姓陈的男人回这个小山窝时,飞蓬草正举着成千上万朵白色的小花,熙熙攘攘地与扛着红色穗子的冬茅一起拥挤在道路两边,极为浩荡。
它们在打量我,我似乎听见了它们在小声地讨论。它们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跟着这个男人来这个小山窝,毕竟这里太过清冷。这件令它们震惊的事,它们需要时间了解并接受。
在这个群山环绕的小山窝中,多数人都已搬往城里或者去外乡打工了,如今只有老弱病残与几个返乡创业或有小手艺的人,除了鸡鸣狗吠,日常清寂得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只有在太阳爬出来、霞光四射、吵吵嚷嚷的红色云朵布满这个山窝上方半个天空时,才显得热闹些。
在这里的第一个清晨是一群眉目斑斓的鸟把我唤醒的,它们把窗户敲得咚咚响。我坐起来看向窗台,它们正敲着窗,急切地想要进入屋子。我猜想它们是喜欢我的,我为它们喜欢我而冥思苦想该如何投桃报李。
早早起来的他,推门而进。
我叫道:“竹鸡!它们居然想要进来!”
他笑道:“那哪儿是竹鸡,那是土画眉。它们看见窗户玻璃里的自己,以为是同伴,所以往前冲呢。”
二
他说带我去看一样东西,确信我会喜欢。
这是自我到这个小山窝以来他带我看的第一件事物—他家的日出。他像炫耀自家的鱼塘和屋后的柿子树一样,炫耀着这一景象。这霞光万道的日出果然让这个小山窝变得与众不同了。
我疑心这日出是他自己打造的,我总觉得他是个万能的人。他能将一个小山窝打造成别具一格的世界,对此我深信不疑。
他真的很有能力,他独自一人统率着一个庞大的群体,房子、鱼塘、菜园子、花草树木……还有一群鸡鸭猫狗。这些成员让这个家充满了浓烈的烟火气,这种烟火气都是他一手打造的。
他家菜园子里有各种自己种植的蔬菜。做饭前,他领着我去菜园子摘菜。在乡间小路上,他提着自己编织的菜篮子不紧不慢地走着,菜篮子里盛着一些辣椒、茄子、青菜和瓜果,这是丰盛的一餐。看着他提菜篮子的背影,想到将来我和他的朝朝暮暮、柴米油盐,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在他的唇边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我便停下来,我们都没说话,画面定格。我知道他将要带我看另一件事物,要完成这个过程,我们不宜说话。
这一次是一对竹鸡夫妻。竹鸡并不知道我们在看它们,它们可能正讨论着田地里的玉米好不好吃,也可能在商量孩子未来的事宜,还有可能是在酝酿一种暧昧的气氛。偷窥竹鸡夫妻这件事情,我还是平生第一次体验,所以格外激动。
三
这个小山窝里生灵真多,常常一不小心就与我们不期而遇,彼此面面相觑。然后,它们若无其事地离开。其实,它们的内心可能经历了一场自认为可怕的劫难,我们的心中却是一场莫名的悸动。
深夜无事时他带我去山间的路上闲逛,偶遇过一只野兔。
他放着歌,车子在这个乡下的公路上慢慢前行。这种感觉奇异而快乐,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天地间似乎空荡荡的,世界无比大,此时宜任性妄为。
他突然加速,车子在蜿蜒山路上飞速前进。
我说:“慢点儿。”他问:“你怕啊?”
其实不怕,我只是担心他会不小心撞到小动物。他正儿八经地说了句“好的”。
然后,一只野兔出现了,是灰色的。它在深夜里独自坐在公路旁,我不知道这么晚了它为何独自坐在那里,难道和爱人吵架了?它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并不因为与我们相遇而逃离。他把车停下来,双手放在后脑勺上,安逸地靠着椅背,让它打量个够。
它可能第一次见到人类,不知我们是什么生物。我们对它来说,可能也是深夜奇遇。
奇遇这件事情发生得如此容易,以至我觉得他可能是带我去与一切事物狭路相逢。我满怀期待。
我们与野兔互相打量了一会儿,没有寒暄交谈,也没有道别。它自顾自地钻进路边草丛中,我们也径直前行。
四
车子在山间公路上灵活地行进,月亮高悬在群山上空,我们走,它也走。月亮下的群山影影绰绰,不知名的虫子旅居在群山间的田园里。它们每行一段旅程,未必是要离开这个村落,但对虫子来说,都是长长的迁徙。它们因旅行而快乐,因旅行而拥有不同的体验,它们因此忍不住在某处放声鸣唱。
这种神奇而稀有的体验,让我心间积满了喜悦感,我因不能像虫子那样肆意地鸣唱而感到可惜。
我忽然惶恐地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想起此时此景,我该怎么熬?”
他说:“我们怎么可能分开,我们还有美好的以后呢。”我不由得羞涩起来。他把他的大手覆在我的手上。
回到家,他拽着我的手,把我带到他家的楼顶上。
我们相互靠着,席地而坐。头顶是遥远而广袤的夜空,有数不清的天体大概正演绎着生命的起源,还有数不清的天体周围的卫星大概正在寻找我们。而我们坐在屋顶,等待被它们发现。此时,楼下的场景与宇宙间的天体一样遥远。
我无法向这个小山窝里的各种生灵解释,我为什么跟着他来到这里,就好像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能在鱼塘边待一个下午,看云朵、飞鸟,偶尔惊动几条鱼与数条虫子。
就好像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