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逊河：美国历史的“画廊”

王兢

自北美有历史以来，哈德逊河就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长廊。

有句话说，“你以为的美国历史，其实是阿巴拉契亚山脉以东的历史”，意指美国的“首义”（最早独立）13州在美国历史上举足轻重的意义。其实这句话还可再进一步——你以为的殖民时代的北美历史，也就是哈德逊河以东的历史。

哈德逊河与尚普兰湖构成一条南北向的“水槽”（water channel），在五大湖-圣劳伦斯河与大西洋之间形成了一条分界线——这条界线以东之地（新英格兰地区及纽约州一带）不仅仅是北美殖民定居史的起点、打响美国独立战争第一枪的“革命老区”，也是美国文教事业的发源地、工业革命的初创地、国力蒸蒸日上的引擎。

自北美有历史以来，哈德逊河就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长廊。这条长廊见证了美国历史上的艰险与荣光，后来更是进化成为一条字面意义上的“画廊”。回溯哈德逊河的人文地理与历史地理，这里无愧于被视作美国乃至北美的一条“历史之河”。

源出阿迪朗达克山脉“云之泪湖”（Lake Tear of the Clouds）的哈德逊河一路向南奔涌，西枕卡兹奇尔山，东临塔克尼克山，切开哈德逊高地后自曼哈顿岛入海。这条507公里的大河在河口地带造就了我们熟知的纽约，也在中途冲开了一条夹山带湖的长廊——哈德遜河谷。

北美印第安人称哈德逊河为“穆西坎塔克”（Muhheakantuck），意思是“两向流动之河”，这正是哈德逊河的特性：在潮汐力作用下，河水往往从河口溯流而上倒灌进来。另一方面，哈德逊河有2个源头，除了正源以外尚有莫霍克河。这条大河自北而南驰突而进，穿越一系列寒武纪片麻岩与三叠纪红砂岩，冲蚀切割成了北起奥尔巴尼、南抵杨克斯的约240公里长的哈德逊河谷。

托马斯·科尔的作品《北山和卡茨基尔溪》，1838年。托马斯·科尔不但将哈德逊河谷地带绘成了风景画，还将这种风格推广到了北美乃至全球的其他地区。

曾在北美达到数十亿只的旅鸽因人类的大肆猎杀、栖息地的丧失等，于19—20世纪灭绝。

莫霍克河与哈德逊河，2个名字的歧异标记着这块流域先后不同的历史渊源。莫霍克人（Mohawk people）是印第安人易洛魁联盟的六大部落之一，土著语意为“东境守卫者”，他们的定居范围北起莫霍克河，南达今新泽西州，正好是哈德逊河以西的一条南北通道，拱卫着易洛魁联盟的东部。哈德逊则是英国探险家，沿着河口溯流而上，时而借助“两向流动之力”北上拓殖，与南下的法国人尚普兰在地名上完成了“会师”。

除了“云之泪湖”与“两向流动之河”这样古朴自然的“原初”名称，哈德逊河流域还保留着欧洲人到来前的很多印记，以及后来者连声称奇的地质奇观、自然风貌与多样生物。寒武纪与三叠纪的沉积岩是地质学家天然钟爱的研究对象，郁郁葱葱的桦树松树林则是写生绘画者的天堂；水中嬉戏的海狸彩龟，地上奔走的白尾鹿与郊狼，空中翱翔的白头鹰与横斑林鸮，仍然像千百年前一样活跃在河谷地带。但遗憾的是，曾在北美“遮天蔽日”、一度达到数十亿只的旅鸽（passenger pigeon），在如今的河谷已经消逝百年了。

今人已经无缘见到活着的旅鸽，但曾经的旅鸽见证过人间的波澜壮阔。成百上千只旅鸽结队飞行，一时间就会造就白昼如夜的地暗天黑景象，这种骇人的奇观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的公私记载里屡屡出现。在1776年那个“革命之夏”，北美13州上空笼罩的正是这种黑白交替、阴晴不定的躁动气氛。哈德逊河谷地带发生了一系列决定性的战役与事件，永久性地改写了美国乃至全球历史的走向。

在独立战争初起之时，北美人民的乐观情绪空前高涨，饱满的爱国热忱驱策着他们波士顿倾茶、组建大陆军、守卫邦克山、发表《独立宣言》，同英国殖民者彻底“摊牌”。但在战争打响之后，残酷的现实才让爱国者们警醒起来：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美国革命始于新英格兰地区，但是尚普兰湖-哈德逊河-纽约曼哈顿的这条通道才是决定成败利钝的关键地域。

英军虽然远道而来，但他们训练有素的职业军队很快就让华盛顿的大陆军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战争。1776年8月末，英国海军只用了1周时间就以教科书式的两栖作战攻占了哈德逊河口的纽约。面对手下近乎一触即溃的军队，华盛顿只得收拢残兵退入新州与宾州的广袤内陆保存实力。无论是当时的人还是后世学者都认为，利在速战的英军如果能够沿着哈德逊河北上与从加拿大南下的北路英军会师，并完全控制从尚普兰湖到哈德逊河谷这条水道的话，他们就可以成功切断新英格兰地区与北美其余诸州的联系并赢得战争。

事实证明英军正是按照这个计划多线出击，力求快速控制北美的关键节点与交通路线，切断北美诸州之间的联系，以精锐的职业军队控扼已然散入内陆的大陆军，挑动北美各派各地域之间的内斗，扼杀新生的13州政权。从1776年到1780年，尚普兰湖战役、萨拉托加战役与西点要塞事件可谓美国独立历程中的3次生死时刻。幸运的是，美国惊险备至地涉险过关，每一次都在毁灭边缘挣扎了过来，活到了潮水终于退去的那一刻。

这3次哈德逊河流域的事件都与1个人有关——集美国史上最强战将与最大叛徒于一身的本尼迪克特·阿诺德。1776年夏季英军南北并进，华盛顿在纽约大败亏输，阿诺德却在北线的尚普兰湖靠着紧急组建的“蚊子舰队”浴血奋战，利用天气、水流与风向的有利条件挡住了举世最强的英国舰队，保住了哈德逊河谷地带，为南线大陆军赢得了珍贵的休整时间；1777年萨拉托加战役，阿诺德以天神下凡般的勇猛斩军杀将，打开了英军的缺口，将一场对峙消耗战变成了大胜仗，粉碎了英军两路进攻奥尔巴尼的计划。这次战役的胜利不但继续守住了哈德逊河，保证了北美13州内部的交通线，也让华盛顿从容地在福吉谷休养生息、编练军队，为达成美法同盟增添了一枚厚重的筹码。历史学家、《海权论》作者马汉评论说：“从来没有一支部队，无论是大部队还是小部队，比阿诺德干得更好，或是死得更光荣。大陆军能获得萨拉托加的胜利，应归功于阿诺德为其争取到了无价的时间。”

先在哈德逊河流域守住不败，后在南线抓住机会最终赢得胜利，美国独立战争无意中遵循了“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朴素智慧。这里的几次关键争夺，无疑为大陆军苦战数年并最终争胜打下了基础。然而遗憾的是，旷日持久的战争却让主角阿诺德日渐怀忧丧志，大陆会议的排挤猜忌与个人境况的恶化最终驱使他在1780年作出了叛逃英军的决定，地点正是哈德逊河下游华盛顿口中“最为重要的战略据点”——西点要塞。不过夜奔敌营的阿诺德仅以身免，未能将西点要塞也送给英军。他在成为美国史上最大叛徒的同时，也从反面为独立之初的13州送上了难得的国家认同。

美国学者纳撒尼尔·菲尔布里克在研究独立战争史时指出，从尚普兰湖到曼哈顿岛的这条水道就是美国历史的一条“断层线”（fault line）。这条“断层线”在美国历史上尤其是独立战争期间是有多重意义的：印第安人与美国人，大陆会议与大陆军，保王党与爱国者，新英格兰地区与美国其他地区。

印第安人组成的易洛魁联盟已经在本国领土内享受了几个世纪的和平，并发展出了高度精致的文化和政治体系，以至于有人曾认为，在北美人民对13个英国殖民地如何成为一个单一国家的观念演进之中，易洛魁六大部落组成的“邦联制”也有一番贡献。但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除了帮助阿诺德的奥内达部落以外，绝大多数易洛魁族群都选择了与英军联盟。这次站队给易洛魁人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莫霍克人守卫的“东境”门户大开，独立成功后的美国再无西进的现实约束与心理阻碍，易洛魁人被迫踏上西迁的茫茫羁旅。

本尼迪克特·阿诺德则是大陆军与大陆会议之间那道“断层线”的人格化身。他以药剂师私掠船起家，毁家纾难支援革命，战场上上下翻飞力挽狂澜，却悲愤莫名地发现自己几乎为国家付出了一切，拖着伤腿还要忍受大陆会议那群喙长如尺的代表的刁难猜忌，提拔晋升与经济补偿都遇到重重阻力。“为国家服务的我已变成了瘸子，没想到却得到这样忘恩负义的回报”，他在致华盛顿的信件里忿忿不平道。激情满怀地武装独立，却又不大愿意为自由付费，这是大陆会议衮衮诸公在战争头几年里的幽暗一面。

莫霍克人是印第安人易洛魁联盟的六大部落之一。

女画家哈丽雅特·皮尔与她的哈德逊画派代表作《凯特斯基峡谷》，1858年。

哈德逊河谷的最南端是纽约州的韦斯特切斯特郡，独立战争期间，此地乃是那条“断层线”的地域化身。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的小说《里普·范·温克尔》正是将场景设定在独立战争前后，主角做了一场千秋大梦，醒来已是20年后，犹如中国古代的“烂柯人”一样惊骇莫名地打量眼前的世界。这里本来石块遍地、森林茂盛，却在20年后的独立战争期间变成了鬼蜮横行、恐怖遍地的是非之地。一度精耕细作的田地杂草丛生，树上的苹果自行腐烂。亲英保王党的“牛仔帮”与独立爱国者的“剥皮工”定期洗劫着住宅与农场，借助各自的大义名分逞其私欲。破坏力巨大的实质内战将哈德逊河下游变成了一片鬼蜮荒原，反复蹂躏着这块没有稳定秩序的“中立地带”。

哈德逊河至今也是地理意义上的新英格兰地区与美国其他地区之间的一条“断层线”，清教徒天路客开创的这块殖民地至今保留了很强的地域特性。时至今日，哈德逊河仍然区分着英式平舌音与美式卷舌音、自由派与保守派、海洋性与大陆性，尽管这种分野在大城市里已经越来越不明显。

这条河流还为美国历史上留下了一个堪称分水岭的标志性事件：1901年9月14日，远足的副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正是在云之泪湖得知总统麦金莱遇刺，接任总统的老罗斯福就此开启了美国史上的“进步时代”。

自19世纪以来，哈德逊河谷逐渐成为首个具备“神圣”意义的美国风景地，一代代作家、画家与艺术家流连这里，留下了饮誉于世的文学、艺术作品，除了上面提到的“美国文学之父”华盛顿·欧文，詹姆斯·库珀与威廉·布莱恩特也在这里留下了浓厚地域特色的诗歌与小说，标志着新大陆的荒野与美国人的冒险精神开始凝结为文学作品。哈德逊河谷地带的壮美景观与人文风貌还造就了美国史上著名的“哈德逊河画派”（Hudson River School），创始人托马斯·科尔不但将哈德逊河谷地带绘成了风景画，还将这种风格推广到了北美乃至全球的其他地区。哈德逊河沿岸雄奇、恬静、壮美、秀丽的自然风景不但入画而且入心，艺术家借此缓缓展开了一幅美国画卷。

美国地理学家唐纳德·迈尼格称赞哈德逊河为“北美莱茵河”。也许哈德逊河在航运价值上还不足以比密西西比河更有资格这么叫，但在文化意义上显然可以称得上当之无愧。这是美国的文学之河、艺术之河、军事之河，也是深埋建国13州里的一条“断层线”。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