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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我曾苍老,而今风华正茂声音碎片乐队的《黄金时代》

2022-11-07宋尚诗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2年4期
关键词:黄金时代萨克斯首歌

宋尚诗

2021岁末,QQ音乐发布“年度华语十大热歌”,随即登上微博热搜榜首。十首歌曲全部来自短视频平台,大部分都是“网红歌曲”。它们与其说是音乐作品,不如说是商业流水线上产出的爆款商品,更为大家熟知的名字叫“口水歌”。几乎每一个歌名和歌手都让人感觉陌生,但只要旋律响起,你就会不禁感叹道“原来是这首歌”。对它的高频评价是:“好像全听过,又好像都没听过。”音乐的工业链条在不断压缩,华语乐坛音乐创作的萎缩也在日益加剧。

与此同时,耳帝(音乐博主)给出了他的“2021年度华语一百首最佳歌曲”,榜单前言有这些话:“在这个网络世界下沉,表达门槛愈发降低,信息茧房日益加深的时代,它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登上那样的排行榜,然而在大浪淘沙的筛选之中,它们就像是万千粗砂砺石中摸到的一块金色石头,如浊水漫涌之中的清流洗涤,是一轮轮乐坛死亡的声音里深藏在深处的坚韧根茎与伸出的嫩绿新枝。”第四个年头了——每临年末,这份榜单是乐迷们等待降落的“最后一只鞋子”;我也很重视它。

位于榜首的,是声音碎片乐队的《黄金时代》。乐队用最后一句歌词回应耳帝:“只有滚动的石头,才能不长青苔”。

这篇文章,就来谈一谈《黄金时代》。

该如何欣赏这首诗/歌?是从器乐的角度还是文本的角度切入?理想的结果是,这不该仅仅是一篇乐评,但也注定不是文学评论。古典时期,诗(文本)与乐(旋律)不分家,诗歌是未被劈开的混沌整体,这样的完美状态会使人想起《会饮篇》中讨论的“爱”之整全状况;而且,无论是否直接触碰“爱”这一主题,那些最好的音乐终究还是会抵达爱。循着这样的思路,就将《黄金时代》放回这样的混沌中去罢。

《黄金时代》中每句完整的歌词,都被一个逗点截断;词曲作者兼乐队主唱马玉龙的吞吐气息也将其显明出来,而每个短句内部几无停顿。朱光潜曾区分新诗中的音顿(声音的停顿)与义顿(意义的停顿);如果将其移植过来——音顿这里就指“旋律的停顿”,义顿这里落实在“词意的顿挫”上——我们会发现,《黄金时代》是整饬的:词与曲严丝合缝,马玉龙在词的小句与小句之间,用纯粹的呢喃声将这首歌简单稳固的基础旋律,揭示出来。

总的来说,主歌与副歌之间无明显沟壑,属于“简单的旋律,但却如此动人”(张亚东语)的歌曲,它可被置于这样一系列的歌曲序列之中:《You’re Missing》、《I Love How You Love Me》、《Johnny and Marry》、《I’m in the Mood for Love》(具体唱片信息见文末索引)……它们均有一个稳定的旋律漩涡,核心的底层旋律,回荡在心胸,整首歌就是在这样的旋律基础上回环往复。它们与《一块红布》那类杰作不一样,后者从歌词(诗)到旋律,进而到情绪的酝酿、奔突、爆发和收束,有完备的规格,起承转合;其严肃的完整性是一目了然的。这两类哪一种更难呢?读者不妨根据文末给出的索引,对照聆听,感受一下。

一晃而过的,不止夏天和热情

还有他的不甘心,仿佛大梦一场

马玉龙一改他那“贫瘠却卓绝的、超越性的、迸发着生命全部激情的”嗓音,声音变得克制了。它以“逝去”开场:夏天和热情一晃而过,我们可以想象它洗去了一些东西,譬如某种被突袭而来的巨大灵感所征用的激情,这激情促使创作者将自身倾倒一空,随之而来的可能是荒芜和空虚,一种深刻的失落。第三人称单数出现,“他”的“不甘心”是什么?当然带有创作者的自我投射,但可以落实到过于具体的生活事迹上么?考虑到声音碎片乐队十年间(2008-2018)没有发行一首新歌,这样的解读思路似乎不算牵强,但刻舟求剑的方式窄化了整首歌曲,不应取这样的解读路径。“情绪的客观化和非个人性”是更适切的聆听角度,这也符合冷静但非忧伤的嗓音风格。事实上,“他”指向更广阔的“你”或“我”,下面的歌词,也的确映照了这一点。

然而,我最关注的是“大梦一场”,这个有重量的词。“大”梦后的醒来,多少都带有残酷、清醒和冷峻之感,这样的构词令人本能联想起“大病一场”。二者有相似性:仿佛只身穿过一场温暖的浓重雾霭,又或者是朱文所说的“高烧病人眼中的白夜”,尔后,一种冰冷却又清醒的什么临在了——梦醒后,大病初愈的虚弱时刻,也是醒悟或愈合的时刻。这时候的姿势往往是回首的姿势,马玉龙这样评价过往:

签约摩登天空,发了四张专辑,如你所讲大多数都是垃圾,有那么几首现在听来还行……但也仅仅是还行,既没有革命性也缺乏传唱度,而且还少了摇滚乐弥足珍贵的批判性……是的是的你说得都对,很惭愧虚度了二十年光阴,假如让我从头再来,我将不负我父亲所愿,成为一名优秀的公务员或者三流的小商人,尽量正派,尽量诚实,尽最大的力远离欺世盗名。

过去二十年,他和现实周旋着

有时候是老练猎手,有时候是猎物

与几位爱乐者交流这首歌,普遍的感叹是:还是需要阅历来进入它,仅仅有理念、知识或观点,都是不够的,所有这一切都要被活生生地吸纳到自身内部,需要再一次扎实地下沉,去经历和挫败,去哭泣和伤悲。也许唯有这样,方可进入“过去二十年”这样沉重的表达,这掂在手中沉甸甸却握不住的逝去的时光,在回首的目光下,是令人伤怀的。

“二十年”的代际生产出了共情:我与我的同代人,或许是能真正进入这首歌的最小一辈人。抓着门槛,勉强窥见生活沧桑与无奈的一面,生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我们这代人,随着当代史的发展,个人生命史也在不断展开,其脉络和触角逐渐延伸到生活的纵深,品尝到各方面的苦涩——除了家国的大叙事,还沾染了职场、家庭、人事与金钱等具体而微的生活细部——并不轻松地与现实周旋着:“有时候是老练猎手,而有时候是猎物”——主客体的变换可不再是语法上的游戏,而是生命的残酷的生灭。生活仿若一场凶猛的围猎和无穷动的角逐,在这里,没人是看客。

有意思的是,作词者用了“老练”一词,是世故的意思吗?是油滑?下文还有“天真老朋友”,该怎么理解?还是将它放置到华语摇滚乐语境中去看。——巧合的是,海龟乐队几乎在同一时期发行的《死不回头》专辑,第一首歌曲就是《老手》,同样也有“老练”之意。他们置身于同一个语境,且同是优秀的华语摇滚乐队,不妨对读这两种“老练”:

引我去回家的路,伟大的关系从不附起头,

去练习定睛终点,在信和盼望上面要做个老手。

它来源于圣保罗《罗马书》中的“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对读”产生意义的参差。如果说海龟乐队的“老练”指的是向上的盼望,是对提引性的渴望,带有执著的超越性,定睛于一个义无反顾的“终点”;那么,《黄金时代》中的“老练”则扎根于生活,它似乎不自觉地陷入与现实无望的搏斗之中。两种完全不同的状况。歌者所取的态度是怎样的?这要留意他的唱腔:悬置论断,传达的是“我也在内”的同情之理解,而非指责与超脱。没有游戏人生的潇洒,是辛苦而认真的生活,类似于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看到的河边纤夫的生活。

然而无论如何,不断与现实周旋的辛苦还是会产生内省:

歌者所取的态度是怎样的?这要留意他的唱腔:悬置论断,传达的是“我也在内”的同情之理解,而非指责与超脱

怎样开始的?怎么此刻才半醒?

为何值得铭记的,只有那么一点?

一种“不自知”终结了,它带来的是恍然。请注意,从这一句旋律开始,吉他声显得疾风骤雨,存在感变强了(在声场的左后方),有种痛心疾首之感。上面分析的两句是叙事者视角,而这两句视角切换,变成了自由间接引语。二十年倏忽而过,生命逝去,但是在不自知的状态中溜走的。有一些生活悲剧并不是人为制造,而是人的不自知产生的,这是卡尔·波普尔喜欢在演讲中提及的“不受意图决定的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波普尔之所以反复提及这个词语,是为了反驳社会阴谋理论,他认为人类社会的某些悲剧并非都是有意图的。unintended 本质上是一种不自知,这种后果到底带来什么样的个人悲剧?我们继续往下看/听:

此刻他坐在,时代广场的后面

继吉他的峻急之后,小提琴加入了进来,仔细聆听,会发现小提琴位于舞台的中前方,比吉他更近一些,声量也更大一些,小提琴的音色带来的情感渲染值得注意,而吉他再次隐入背景。

“时代广场”,一个烂俗的都市意象,是干瘪的硬通货语词——是不是一定要出现在这里?在给本科生讲解鲁迅《小品文的危机》时,我让学生留意鲁迅在文中给出的种种意象,那些被鲁迅贬抑的“小摆设”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一个小小的镜屏,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虾蟆”。从文意上看,这些小物件是负面形象,但从审美上看,它们没有败坏这篇杂文,毋宁说有一种背景性的衬托之美。倘若把它们换成另一些当代生活的烂俗摆设,整篇文章的意境会显得不伦不类,甚至会崩塌。这也是詹姆斯·伍德所说的当代生活迫使写作者操用一种烂糊的语言或者是降格的语言,如果写作者要活色生香地呈现这样的生活,就“必须有心在文本中使用这种烂糊的语言,甚至可能彻底将你自己的语言降格”。“时代广场”无疑是这样的意象,这类裂痕还出现在低苦艾乐队的《兰州 兰州》,如诗般歌词中的疤痕是“游戏机”这一当代意象。这都是无奈的,如果一定要在有限的篇幅内简省地表现当代生活的粗粝质地,有时候需要这样。

这时,一个从一线到六线城市都有的“时代广场”就说明了我们的主人公与“时代”的相撞,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这场相撞所郁积的内伤:

一个从一线到六线城市都有的“时代广场”就说明了我们的主人公与“时代”的相撞,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出这场相撞所郁积的内伤

如此看来,乐迷们由这首歌联想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不是牵强的

仿佛刚和魔交易,事后抑郁成疾

和魔鬼交易一定意味着你让渡出某些东西,这些东西的丧失可称为交易的代价。魔鬼要褫夺的,是双方都珍视的价值,譬如说爱与善与真。因此,事后才会“抑郁成疾”。

“与魔交易”最容易令人想起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他用灵魂换取现世的利益。虽是交易,但与魔交易,几无善终。战胜与魔鬼的交易只有一个路径,那就是拒绝与之交易——马太在他的《福音书》第四章中记录了耶稣如何拒斥了魔鬼提供的诱惑;但“人”总是挫败,这挫败带来真实和谦卑,正因其挫败,因其认识到与魔交易带来的罪和悔改,才会悲恸和抑郁。从这个角度说,抑郁未尝不是治愈的开始。

歌曲进行到这里,是第一小段。进入呢喃声,这是一个间歇。

他是聪明人,见过故人的赤贫

见过我们的愚昧,他想成为自己

他是奋斗者,也是无依的过客

仿佛卒子过了河,回头已隔沧海

这部分又引入了一个新的乐器,萨克斯,是点睛之笔的使用。在“见过故人的赤贫”一句,萨克斯的音色和音调显得尤其有悲悯感,注入一种对“赤贫和愚昧”的伤悲中。很奇妙的,萨克斯是浪漫华丽的乐器,但用在这里,却显得忧伤和慈悲(最后的收束又用到了萨克斯,但是另一副面孔)。这里有必要岔开一句,作为对比,提及摇滚乐中的管乐器(萨克斯是木管乐器),就不得不提崔健的小号(铜管乐器),崔健对小号的运用丰富了世界摇滚史的配乐方式。小号在中国人的惯常认识中,是作为集结号等军号出现的,比如总与“同志们,冲啊!”这样的呼喊搭配,它在大众心中唤起的就是这种刻板搭配。——它是一种意识形态乐器,但是,崔健化呆板为神奇,把它编入摇滚乐当中,并影响了后来华语摇滚乐的配乐,比如万能青年旅店(《秦皇岛》),鲍家街43号(《夜里》),左小祖咒(《小白兔》)等等。与被崔健改造过了的小号相比,萨克斯就稍显轻佻和小资,但可贵的是,此处的萨克斯被声音碎片乐队用出了新意。

这四句歌词都是高度的书面语,“故人”、“赤贫”、“过客”、“卒子”、“已隔沧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卒子”一词,这是中国象棋里的一子,得竭尽全力(“他想成为自己”)方可渡楚河;进了汉界,就是异乡,是另一天地,更危险的境遇。卒子的残酷性在于他尽可以“回头”,但无法“回去”。回头已隔沧海,烟波浩渺,诸多心事只可存于心间,这又是一句慨叹,可与上文的“恍然感”对应,总的来说,是冯至在《十四行集》中所言的“把不住”的感觉。

他的年华啊,他的黄金时代

选择似乎都正确,怎会头破血流?

终于出现“黄金时代”了。

歌曲《黄金时代》于2021年4月9日上线网易云音乐(只有在这里可以试听和下载),评论中,很多听众写下了王小波的同名中篇小说那些最著名的句子(“那一天我二十一岁……”)。两天后,乐队在下面回复,只短短几字:“今天(4月11日)是王小波老师的祭日。”这首歌仿佛是为了祭奠这个日子。如此看来,乐迷们由这首歌联想到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不是牵强的。

我们一路听到这个关口,会发现,主人公的黄金时代在恍然、无奈、迷惘和悔恨中逝去(“选择似乎都正确,怎会头破血流?”)。如果歌曲一直这样进行下去,此处就不是一个关隘。但继续听下去,会别有洞天。

也许有必要在此提及乐队对该专辑的介绍语:

名为精选,实际上是“新瓶”装“旧酒”,用现在的技术手段重新录制了二十首歌。有些歌原封未动,有些歌做了微调,有那么一两首歌面目全非……有心的听众当然一耳就能听出来。

旧事重提,昔日重现,有些歌今天听来依然让我们自豪,有些歌仿佛扇自己一大耳光,有些歌简直不忍卒听……无论如何,当年的心迹已渺不可闻。

有看客问“是不是太矫情了?”,我挑衅性的回答是:如今会“矫情”的人也属稀有品种。

从歌词来看,《黄金时代》是属于“面目全非”的那首。改写是创作与创作的叠加,其修删带有双重位格的碰撞;对旧经验的反思与新经历的投影,相较于普通创作,形成了双层滤镜。新版歌词从各个方面都是对旧版歌词(附于文末)的超越。最显眼的区别在于旧版歌词太过晦暗和愤怒,情感不够节制,而且用词也不如新版典雅,过于直白,有流俗的倾向,两相结合,造成空洞之感,冲击力也不如我们此刻正在讨论的新版本。

——而新版正是在接下来,与旧歌词诀别,进入另一个境界,我们即将发现,那个坐在时代广场背后的主人公,行动了起来,并且人称代词也诡异地复杂了起来:

此刻他起身,走向霓虹灯深处

他的思虑就刻在,我的吉他背面。

没人有资格,指责你的虚荣心

旋律没有大的变化,但歌词内里的调子逐渐积极上扬,行动被引入了。请注意,“他”走向了灯的深处,而非暗处,这是与时代相向而行,他是介入者而非隐士。有一种存在主义的意思在里面,绝望,选择,行动,反抗。这样的动作像极了鲁迅《在酒楼上》和《孤独者》中的“轻快行走”:“独自向着自己的旅馆走,倒觉得爽快”;“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这正是旧版歌词所不具备的:“写新版歌词的时候,心态有了些变化,放下一些姿态,人就轻松多了。”

这令人想起张枣的那些运用灵活跳跃的人称变换法的诗歌(譬如《题辞》)

之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抒发,一路听到此刻,有种哽咽之感,那种直面头破血流的生活,即使万劫不复,依旧爱这个世界的努力在萨克斯和鼓点中爆发了

接下来短短两句骤然出现了“你、我、他”三个人称代词,令人瞠目。“他”的思虑,刻在“我”的吉他背面。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下文的“你”又是谁?这令人想起张枣的那些运用灵活跳跃的人称变换法的诗歌(譬如《题辞》)。“吉他”是一个关键线索,它是歌者的工具,“我”正是这首歌的创作者,“他”是创作者的造物,或者说是自我投射。第二人称是向来最迷离和难于分析的,难点在于观看的立场。我们会发现,这里的“你”,实际指的还是“他”,但是观看角度有些变化,既有他者的视线方向,也有自我的捍卫方向。虽然在高密度的腾挪转换,“你、我、他”说到底是一体的;也正是快节奏的腾挪转换,透露出即将到来的情感高潮和爆发。听歌的人在此时会隐秘地期待着些什么。

这是对赌的世界,没有人是看客

此句全是清唱,所有乐器退场,且唱得尤慢,字与字之间,短句与短句之间,是有悬停的。而且,当你使用灵敏度较高的重放设备时,会惊讶地发现,前端的电流讯号仿佛彻底中断,背景漆黑一片,沉默是如此的彻底和干净。歌曲好像就要平静地结束了似的。整首歌曲一共八分钟,唱到这句才五分二十秒,到底旋律会如何发展和收尾?我们期待着最后的收束。事实上,是最后突如其来的强有力的收束,带来动人心魄的力量。

回到歌词,“对赌的世界”,多么好的表达,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再没人可以置身其外,每个人都押上自身。赌,是一场零和游戏,在奋不顾身的姿态中,巧取或被豪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转轨带来迥然不同的时代精神,21世纪初互联网浪潮的初涌,以及2010年代至今的移动互联网和互联网+给生活方式带来的骤然转变,无不于精神生活有着重大意义。技术迭代过快的时代裹挟人们,我们步履匆匆:在短视频中,追逐、使用、再抛弃一个又一个流行语;歌曲被截成片断,越发短小,旋律旨在洗脑;微信热文的一个段落不超过三句完整的长句;冗长到划不到尽头的,是目不暇接的短视频。耐性的匮乏正是赌码切换或赌局换场的快节奏证据。这是非常丰富的世界,而在这“丰富性”下,涌动的是相似的枯燥和倦怠。人们正是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这望不到头的枯燥中去。也是在这个层面上,或许会蓦然发现,这场赌博并非是人与人之间的赌博,而是人与时代的赌博。童话中的赌局是双赢的,皆大欢喜,然而,在这个“与魔交易”的时代里,在这个看客都失去了位置的世界中,赌局更普遍是双输的——丧失感弥漫成为某种普遍的社会情绪。盈利到底被谁没收了去?“他”又该如何自处?

继续摇摆吧,我的天真老朋友

只有滚动的石头,才能不长青苔

艾灵顿公爵的“没有摇摆就没有意义”赋予“摇摆”(swing)更宽泛的意义,村上认为可以“将其看成任何音乐都相通的律动或起伏那样的东西”。在这句歌词中,摇摆更是一种生活态度,它续接上文提及的存在主义式行动,是回首检点过往二十年、认清了此刻的状况后,依旧愿意选择“天真”、“摇摆”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股劲儿。但这天真又不是童真,它担负责任和风险,是老灵魂的天真,是超克后带有勇气的天真。在“对赌的世界”中,作者选择了加缪式的存在主义生活观去应对。

果真,存在主义者西西弗永远滚动的石头出现了,它喻指摇摆的恒动性:只要一直行动,就不会固化,没有诸如青苔、铁锈、沉渣、结石等等附着物或赘余物。主唱有意没有把“苔”(tai)字发音出来,这是对声音的敏感。“青”(qing)相较于“苔”,发音更轻盈、谦和、有余音,而清辅音t则过于凌厉和喷吐。

歌词结束,歌曲还有两分钟多的空余。坦白讲,整首歌真正结结实实打动我的,正是接下来的部分。从五分四十六秒开始,萨克斯一改之前的调性,高扬起来,音高从D3到D4,起点并不低,但后面更高,这是一个起飞的姿态。之前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抒发,一路听到此刻,有种哽咽之感,那种直面头破血流的生活,即使万劫不复,依旧爱这个世界的努力在萨克斯和鼓点中爆发了。当萨克斯的势能释放后,在六分三十二秒那刻,底鼓接了过去,营造出重复有力度的低音,那是崔健《解决》中的鼓点,是可以尽情摇摆、甩去沉珂与负重的节奏。也正是在这样的摇摆中,“昔日苍老”被“今日的风华正茂”所洗去。

每听这首歌,我都在等待最后的收束;而当它降临,我都会有如下联想。——也许并不是合适的联想,但的确是极具个人性的联想。而这样的个人体验相应成为贵重而温馨的记忆留在我心中。“归根结蒂,我们是以有血有肉的个人记忆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总会想起布罗茨基《小于一》的结尾,与聆听这首歌的心理类似,每次读它,我也会期待其结尾。在前边绝大部分的灰色调文字、节制的愤怒和压抑的叙述后,布罗茨基终于舒展内心对遥远俄罗斯最深沉的乡愁和其内蕴的美,某种本真的童年感也终于释放了出来,用的是童话的笔调:

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生活在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国家。……还有一个城市。地球表面上最美丽的城市。有一条巨大的灰河悬挂在其遥远的底部之上,如同巨大的灰天悬挂在那条灰河之上。那条灰河沿岸耸立着宏伟的宫殿,其正面的装饰是如此美丽。如果那个小男孩站在右岸,那左岸看上去就像一个叫作文明的巨大软体动物的压印。那文明已不存在了。

一言以蔽之,它们二者都有压抑许久的情感的舒展,这种结构性的舒展,在《黄金时代》中的结尾也存在,萨克斯和鼓点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它将前面所有挫败、抑郁、不自知和恍然都收束起来,并一举释放。音乐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一种回顾与展望并存的温煦时刻,深深地打动你的心、我的心。

《黄金时代》,声音碎片乐队,收录于《昔日我曾苍老》二十周年精选集,2021年发行。

《You’re Missing》,Bruce Springsteen,收录于《The Rising》专辑,2002年发行。

《I Love How You Love Me》,版本众多,这里指的是细野晴臣演绎的版本,收录于《Heavenly Music》专辑,2013年发行。

《Johnny and Marry》,不止一个版本,这里指的是Todd Terje与Bryan Ferry对唱的6分钟版本,收录于《It’s Album Time》专辑,2014年发行。

《I’m in the Mood for Love》,版本众多,这里指的是Bryan Ferry演绎的版本,翻唱自1930年代Standard的作品,被王家卫用作《花样年华》的原声大碟,收录于《In The Mood For Love (More Music From and Inspired by the Motion Picture)》专辑,2001年发行。

《一块红布》、《解决》,崔健,收录于《解决》专辑,1991年发行。

《老手》,海龟乐队,收录于《死不回头》专辑,2021年发行。

《兰州 兰州》,低苦艾乐队,收录于《兰州 兰州》专辑,2011年发行。

《秦皇岛》,万能青年旅店,收录于《万能青年旅店》专辑,2010年发行。

《小白兔》,左小祖咒,收录于《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上集)》,2007年发行。

十年过去了,跟着又一个十年

留给我们的背影,足够用来下酒

生活在继续,太阳落下又升起

命运拖着所有人,拼命寻找你

时代在改变,物与恨都不衷愿

满街都是妄想狂,孤独更加可耻

无需再多情,最浅薄的就是歌

我们悬挂在高处,自由不在未来

远方不过是,一张廉价的机票

世界像个万花筒,命运只剩黑白

现实在爆炸,是非对错不可思

现实教育了梦想。资本转动地球

放下思虑吧,蚂蚁不该长翅膀

石头不该滚红尘,清醒的人哭吧

继续摇摆吧,即便回声已萧瑟

今朝有酒何不醉,最好的已过去

我们没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

满目山河都慈悲,芳华碎了一地

塑造我们的,就是这黄金时代

所有选择都正确,只是头破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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