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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贵人

2022-11-05

连云港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瓦尔特明仁贵人

安 谅

“难道,我的寻人计划真是错误的?”老许满脸疲惫,原本炯炯有神的单眼皮荔枝眼,竟然像被糊了一层膜似的暗淡。花白的头发在微晃的灯光中,透出几分沧桑。明仁沉吟了一会儿,对这位比自己年长的老部下说:“我没觉得错,只是寻找他们,对你真的这么重要吗?”

老许抬起眼帘,他似乎想从明仁的目光里找到某种答案。这回,明仁沉思许久,刚才老许向他讲述的寻人经历,又像电影镜头似的在眼前逐一闪现。倘若说真有答案,那答案也应该在那些故事里。那些故事,真是令人诧异,也令人浮想联翩。

老许退休后的第一个计划,是寻找自己的贵人,不是时下和未来的贵人,而是自他降生于这个世界,他一路走来所遇到的贵人。他们在他人生的节骨眼上,或助他一臂之力,或指点迷津,或慧眼识他,或给予他温暖的慰藉。

不能说老许这一路是顺风顺水的,但总体呈坡线上扬,曲折和磨难,并未阻碍他螺旋式的发展。毕竟,从一个高中都未毕业的顽皮鬼,到退休时已掌管这个都市公交公司五年之久,还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老许是感恩的。除了感恩父母的养育,感恩这弥足珍贵的改革开放的年代,他也记挂自己生命中的贵人。忙忙碌碌的,一直无暇去拜访、去叙旧,去表达内心的感恩,也无暇由衷地表示自己的祝福。有时会感觉,自己是否有点忘恩,有点薄情寡义。长此以往,仿佛就落下了这种心病。

所以退休证一到手,他就向老伴告辞了。他说他要启动人生的一大计划,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他要按图索骥,一一寻找,找到印象深刻的那些贵人,圆他心中之梦,否则,退休赋闲后的日子,他心神不安。这之前,他狠狠地回忆,做足了功课,贵人逐一在他脑屏上亮相。他决定就从出生时开始寻找,至少找七八位,他们就像长江大桥的桥墩或者浦江大桥上的斜拉索,是他人生旅途上不可或缺的支撑和牵拉。

他走访的第一人,是罗医生。她是把他从娘肚子里牵引到这个世界的助产士,他心目中的第一位天使。

他从故世的母亲口中得知,为他接生的,是红房子医院一位姓罗的女医生。母亲说起这位医生,昏花的老眼也亮闪起来,她说那真是一位大美女,无论穿什么衣服,哪怕披着白大褂,也高贵优雅,那标致的鹅蛋脸,俏丽白嫩,脸上始终笑意嫣然。

他记住了罗医生,记住了这位未曾谋面的人间天使。他找了红房子医院的熟人,几经周折,终于把罗医生的居住地址拿到了。

那天立秋,可秋的影子一点儿都不见。天气还火炉般地烤人。他上午摸索到了一个旧式里弄,在对应的门牌号伫立。门板上了新漆,还有丝油漆的新鲜味。他按响了门铃。里面有了动静,随后,一位胖阿姨开了门。不过,只是启开了一条缝,臃肿的身子严严实实挡住了这条缝,并没让他进去的意思。那目光是带着刀钩式的疑问的。

“你找啥人?”胖阿姨眼皮上扬,问道。

“我,我是来找罗医生的。她在吗?”老许小心谦和地说道。

“我妈妈?我妈妈早就不接活了,你找她干吗?”胖阿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里带着警觉。

“哦,我是……是想来……问候……问候她,当年,是她接生了我。”老许说得有点结巴。

“来问候她?”胖阿姨神情诧异,随即以一种怀疑的口吻说,“这年头,找医生看病的不会少,来看接生的医生,这倒真是稀罕,你不会有其他目的吧?”

老许愣怔了一下,这胖阿姨怎么这么说话,听口气,像是罗医生的女儿,罗医生不是一位大美女吗?怎么会有这样身坯的女儿?还有这般显然不礼貌的语言?

“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想来看看罗医生。”老许说话有点急了,把手上的水果篮往上拎了拎,胖阿姨扫了一眼。老许说:“我,我是市公交公司的,你可以看看我的证件。”随后他从上衣口袋掏到了裤兜,头上的汗都沁出来了,工作证还是没找到。肯定放家里了,都新拿了退休证,还带着这累赘干吗呢?糟糕的是,连退休证都忘了带。老许忽然一激灵,二代身份证是随身带着的,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胖阿姨。胖阿姨似看非看,嘴里蹦出一句:“那就进去看看吧。”

屋子里昏暗。老许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耷拉着眼皮,似乎在打瞌睡,有口水悬挂在嘴角。

“妈,妈,有人来看你了。”胖阿姨大声叫唤着,还走过去推了推。

老人醒了,嘴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老许趋前几步,毕恭毕敬地说:“罗医生,我来看您来了。”

“你是谁?不会是小兔子吧,你终于回来看我了。”老人伸出手来,要去触碰老许的脸。老许慌忙避开了。

胖阿姨在一旁又嚷道:“你搞错了,搞错了!你儿子小兔子在国外呢,这是你曾经接生的师傅。哎,师傅,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许正义,是1960 年8 月2日出生的,家住……哦,出生时住平浦路38弄3 号301 室。”老许像报户口一样,一气呵成。

老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自称许正义的人,不开口,也不动弹。这真把老许吓坏了:“我,我真是您接生的。我妈妈说,幸亏当时有您接生,我出娘胎后,嘴唇发紫,一点声音都没有。您果断地拍了我几下,我才哭了出来。罗医生,您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再生父母!”老许急切地表述着。

“不,不是我。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我不记得了。”老人絮叨着,脸皮松松垮垮,皱皱巴巴,就像垂挂着的一块抹布。这是母亲嘴里的大美女吗?时光好残忍,它把美丽摧残成什么样子了!老许的心略微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老人又一句自言自语,让他的心更剧烈地颤抖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我不认识你!你是来骗人的吧?骗人的吧?”

老许转脸看了看胖阿姨。胖阿姨朝他摆摆手,轻声说:“她不是说你。”

“老说来看我,人呢,人呢,人呢?骗人吧?”老人还在嘀咕着,声调忽高忽低,目光涣散无神。似乎盯着老许,又无丁点聚焦。

“卖保险的吧?我没钱!保险不保险。你们去买吧,去买吧,去买吧!买个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哈哈哈哈哈。”老人发出冷笑,老许真的感觉不寒而栗。房内开着空调,老许估计有27 度。

“卖保险的早走了。这位是来探望你的,你看,还带了水果。”胖阿姨对老人说。

“都走,都走,哪有为接生看我老太婆的。这年代,还有这事?稀罕,稀罕,我想睡觉,睡觉!我今天接生累了,累了,累了……”说着说着,老人头一歪,嘴张着,又瞌睡了。

胖阿姨让老许坐下,压低嗓音问道:“你出生时真的没马上哭?我告诉你呀,有一位大人物,也是我妈接生的,叫……”她轻声吐出一个名字,把老许吓了一跳。这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好高的级别,把老许甩得远远的了。

胖阿姨继续说:“他出生时,也不哭。我妈妈把他倒悬着,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三下,他哇的一声哭喊了。”

老许睁圆了眼睛,正想寻问,那边老太太突然发声了:“别胡说,别胡说,这不是我干的,我没干过,我没干过。真不是我干的。”说着说着,她竟压抑着哭了起来。

胖阿姨连忙走过去安抚:“你做的是好事,是好事,你看终于有人来看你了吧?”

“别胡说,别胡说。我真没干过,没干过。呜呜呜……”老太太止不住哭了。

老许走的时候,心情很不好受。因为,胖阿姨(后来一聊,她与自己同龄)送他出门时说:“我妈妈退休至今,你是她接生者中的第一个来看她的。”

掐指一算,罗医生已快九十高龄。她患了阿尔默茨症。她对老许的感恩性的看望,是否有感觉呢?老许一点都不知道。

老许想,自己找寻贵人的第一站,或许是出师不利的吧。

这条路,熟悉而陌生。

上小学那会,老许每天步行十五分钟,从家到学校,两点一线。

起先是蛋格路,高低不平,走路得始终低头看路,脚步要踩实了。尤其是雨天,路面溜滑,跑快了,极易摔倒。后来卵石都被铲除,改建成了柏油路面。路面平整匀实,就是夏天,在火炉般的阳光炙烤下,路面软绵绵的,有时黑色的沥青也泛溢了出来。

那个炎炎夏日,老许放暑假,和几位小伙伴玩耍,看滚烫的路面无法行走,就想着学雷锋做好事,从附近建筑工地搬来砖块,间隔排开。一不小心,老许就滑倒了,手腕部位磕在了砖石角上,血汩汩地流着。小伙伴们目瞪口呆,惊慌失措,老许也有点晕了,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路旁平房里住着的一位小哥哥奔了过来,脱下自己的背心,紧紧捂住老许的手腕,然后扶起他,往自己家里走。

小哥哥家里空空荡荡的,几无什物,只有一张桌子,上面竟然是个医药箱。白色的箱子正面画着一个红十字。小哥哥一板一眼地给他清洗伤口,还把盒子里的一层灰色的药膏,涂抹在他的手腕上,血早就止住了,白布带也绑扎好了。这一过程中,老许就近细瞧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脸颊微红,鼻子大大的,双眼凹陷,眉毛浓浓的,长得像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男主角。他心里就叫他“瓦尔特”了。“瓦尓特”身上还有一股中草药味,清香也带点怪味,老许觉得挺好闻的。

后来父母亲赶来了,又送他到医院检查。医生很吃惊,问这是谁处理的,处理得挺及时,也很不错,只是这灰色的药膏有点土,既已涂上,就看两天吧。两天后,伤口处已在结痂,趋势见好。

父母亲带老许去感谢这位小哥哥。小哥哥没椅凳让他们坐,脸显尴尬。但查看了老许的伤口,又春风拂面地高兴。伤愈后,他也去找过“瓦尓特”,但门扉紧闭,敲了门,一直没人回应。直至不久后他全家搬迁,到外区入住,他再也没见过“瓦尔特”。

现在道路两旁新建了住房和商场。时尚的标识度,随处可见。诸如巴黎春天,希尔登酒店,豪都花园住宅,一字排开,显示这地区的现代化气派。

“瓦尓特”居住的平房,早已消逝。但老许坚信,“瓦尔特”一定还会在这里。他仿佛嗅到了那股中草药味。最重要的是,他从一位在派出所任职的老同学那里,打听到了这个确切的消息。

“瓦尓特”在巴黎春天的那幢商业大厦的顶层,租赁了百十多平方米,开设了一个诊所。

老许是乘着垂直观光电梯,直奔顶层的。他的心情很迫切,想尽快见到“瓦尓特”,他是一位恩人,也是他当年莫名崇拜的人物。

见到那个LED 的清晰店名了:“世珍诊所”。行书体,轻盈如飞。

门口一个小小的玄关,一位衣着汉服的女孩含笑迎宾。

宋老板恰巧不在。宋老板即“瓦尔特”,老许也是从老同学处刚得知的。瓦尔特,还会有多少年轻人知道呢?瓦尔特又不是忍者神龟,不是007,不是杨过,也不是奥特曼。

“不过,宋老板,宋医生待会儿会来电的。”女孩还挺客气:“老伯伯,您可以在大堂坐一会儿的。”老许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原来小姑娘是尊老哦,我有这么老吗?哦,不管它了,反正已这个年纪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叫伯伯没错,叫爷爷也不坏。可惜自己只有女儿,三十多岁了,还天马行空地单着呢!

女孩倒了一杯茶,递给老许。有一种中草药味,浓浓的,直扑鼻孔。女孩说,这是我老板宋医生自己调制的养生茶。老许抿了一口,微甜,醇香,沁人心脾。刚才上楼时的燠热,似乎也被驱散了。他又啜饮了一口,人也跟着神清气爽起来。这“瓦尓特”真是一个人物。

诊所静悄悄的。老许心里嘀咕:这生意并不好呀。他想与女孩再攀谈几句,女孩身边的一部电话机响铃了。

“是,老板,今天没人来,就是刚刚来了一位老伯,说是要找您。嗯,没说什么事,就说想见见您。是,是,我错了。我再问问他姓名,是干什么的,找您何事。我明白,我明白。”

女孩的话,老许大多都听清了。他想自己也疏忽了,忘了报上大名,还有说出缘由。

现在说,也来得及,不过电话已经挂了,就不知宋老板宋医生还何时来电呢。

女孩问了老许,有点机械,就问了两个问题,道了声谢谢,又回到门口站立。那模样有点傻。老许这才悟出,这女孩一定是外地来的,学历不高,聘用的薪酬,也很低。

如此看来,宋老板的生意不太灵光呀。

第二个电话没等多久就来了。女孩告诉了对方两个答案。那边沉默了好久,又与女孩交代了什么,电话又挂了。

女孩脸色尴尬,仿佛是她亏欠了老许似的。她说,真不好意思,我老板说不认识你,也记不起了。他可能给你看过病,但他看过的病人很多。他很忙,就不与你见面了。她看了看老许,又说:“老板又说了,如果你的病真没治好,你可以把情况写上,留下联系方式,他会主动联系你的。”

老许听懵了。这个宋老板,宋医生,是当年的“瓦尔特”吗?怎么是这副模样,黏黏糊糊的,似乎揣着什么心事。不会是搞错了,不是同一个人吧?

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搜索起来。墙上挂着一张诊所的开业执照。照片上的男子脸胖乎乎的,嘴唇厚厚的,但双眼还是深凹,眉毛还是墨一般浓黑,特别是一只大鼻子,在脸面中十分突出,高耸固执,霸气十足。

这不是“瓦尔特”,又是谁呢?

老许咬定青山不放松。他说:好吧,我留一段文字给你老板,请你务必转交。

他留下了一页文字。把当年他为自己疗伤的故事叙述了一遍。特意说明,他就是想见见面,向他表示感恩的。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腕,那静脉处卧着不过六七毫米的月牙形的疤痕,淡淡的,浅浅的,不注意细看,还真一点看不出来。他真是感恩的。

他离开诊所,从垂直电梯下楼时,电梯下得还是原来的速度,他的心却悬空一般。

“瓦尔特”电话一直没来。当然他也没与如今的“宋老板”见上一面。世事变迁,有多少事物,依然如故呢?

他倒是又找了老同学交流。在派出所工作,有的消息,他或许多一些。

老同学说:“你那位‘瓦尔特’,曾经因无证行医,被查处过。最近听说,也有两位病人对他纠缠不清,说是把他们的病情耽误了。”

“瓦尔特”看来过得并不容易。

“瓦尔特”还会相信他的感恩之心吗?

老许内心一直这样纠结着。

体育老师楚乐天,也是老许心目中的恩人。

那年中学快毕业了,一直老实巴交的老许惹上了麻烦。

低年级有位女孩玲,是学校的女排队员,身材高挑,长胳膊长腿的,胸脯也是鼓鼓的。她还喜欢“一把抓”,头发不短,乌黑发亮,常常用一根橡皮筋扎在脑后部,马尾一样地甩来甩去,弄得一拨情窦初开的男同学心里痒痒的。

老许是伍阿六的跟屁虫。伍阿六是个混混,留了两级,与老许同班了。老许为什么跟着他,至今也不十分明白,或许,因为伍阿六就住他家楼上,青春期迷茫的老许,百无聊赖,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伍阿六瞎混了。这一混,让他档案里被记上了一笔,事不大,羞辱感极强,是他一生的一个阴影。

与伍阿六一伙,偷放老师的自行车轮胎气;为那几位考试成绩老是遥遥领先的同学,大喝倒彩;还与其他班上神气活现的楞子找茬争吵,这都还算说得过去。但在一个傍晚,把美女玲搞得狼狈了,影响挺坏。

那天下午自习课、课外活动都结束了。偌大的学校人走楼空,骤然安静了下来。老许与伍阿六还在教学楼的大厅玩耍,玩得心不在焉的。他们其实是等待着一个人。美女玲排球训练后上楼换衣,其他人都下楼走了,唯独她还没下来。没见着她,似乎什么程序没到位,他们懒洋洋的,也不想这么离开学校。

正无聊打趣间,玲人清爽、衣着也清清爽爽地走下楼了。她像踩着音乐一般,向他们款款走来。神情是高傲冷漠的,拒他们于千里之外。

伍阿六走过去了,他们,包括老许也跟屁虫一样地走过去了。他们竟然不知不觉地把她围堵在中间了。老许在伍阿六后面,玲脸上的白嫩和红晕,细微的毛细血管,都尽在眼前。她的瞳仁澄净如海,仿佛有一种魔力,紧紧抓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急促起来。那海现在泛起了波澜,或者说掠过一丝惊慌。她不清楚,这帮高年级的阿混会对她干出什么事,但她清楚,这些都是阿混,对她不会干出什么好事。她紧张极了,惊惧万分。他们忽然都大叫起来,是起哄的语词和声调。有人还伸出手,推了推她。她尖叫了一声,是憋足了全身的劲,这干阿混被惊倒了,往后退却了几步,又在伍阿六的带头声中,朝她“嗡嗡嗡”地哄叫起来。老许也发泄着什么,死劲儿喊叫着。玲的惊恐神色,让他既感爱怜,又觉得刺激。

有老师走过,斥问他们,你们不回家,想干什么。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看着美女玲逃也似的走了,他们也悻悻地散去了。

第二天,他们这帮人在课堂上,就被年级组长周老师一一点名叫去了。学校保安队的负责人也来了。听说是美女玲向学校告了状。学校领导气坏了,认定他们是小流氓,责成严肃处理他们。

处罚结果很重。伍阿六被开除学籍。老许也背了一个警告处分。

他很不服气。有知情的同学悄悄告诉他,讨论时,年级组长周老师坚持要对老许留校察看处分。班主任老师都举手赞成了,是体育老师楚乐天说了一句:“这位同学也就跟在后面瞎起哄,处理过重,会影响太大。”

周老师朝他瞪了瞪眼,因为有老师也呼应了楚老师的建议,他才压了压火,勉强同意了。

他和楚天乐老师并无过多交往。但楚老师教学的认真劲儿,他是领教过的。三千米室外跑步,楚老师完全可以站在起点计表,或者坐在那儿休息都无妨,可他全程与他们一起跑,跑得汗流浃背的。

老许的跳远成绩不理想,楚老师还为他和另外两位同学开小灶,课后指导他们训练了半天,直至他们动作规范,成绩达标。

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楚老师。

老许找到了当年的班主任。班主任也是八十老妪了,可记忆还挺好,说你怎么知道楚老师为你说了话的?我当时也说了呀。我还想把你处分给拿掉的。可是他们,他们不同意,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这都过去了,你看你也光荣退休了,还在乎这事干吗呢!

老许说,他就是想当面和楚老师说声感谢。如果处分再重的话,他毕业后再努力,日子也不会太顺。他当年入党时,有人就拿他档案的处分记录为难他,好在只是一个警告处分,处分的原因说得也挺含混,又是二十年前读书时的事,也就过关了。

班主任咳了几声,说:“不瞒你说,楚老师还真是一个好人,他是敢于为学生说真话的。可他也为你这事,吃过苦头,付出过代价。”

“此话怎讲?”老许凝视着班主任老师。他相信此刻垂垂老矣的班主任,一定会说出真话。

“楚老师本来是学校优秀教师,还是教务科科长人选。可有人举报他,说对学生管理不严。对你处分时的态度,就是一例。”班主任说。

“后来他还只做他的体育老师,郁闷得很呀。”班主任叹了口气。

“那他后来去哪儿了?”老许问道。他想拜见楚老师的心情,更迫切了。

班主任说:“听说他去国外了,他两个孩子都定居国外了。”

“有办法找到他吗?”老许想,现在的通讯这么发达,任谁在哪儿,找到不是“三根手指捏田螺,不成问题”的吧。

不几日,班主任来电,说把楚老师大儿子的电话找到了。

这天在家,老许静了下心,屏息静气地拨通了电话,那端是一个男子低沉温和的声音。老许告知他,自己是楚老师当年的学生,楚老师给过他鼎力帮助,他想问候问候他,既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也祝楚老师健康长寿快乐。

那边沉黙了一会儿,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说:“谢谢你。我父亲去年过世了。是一场意想不到的车祸……”

“啊,真……真抱歉,我真……真不知道呀。”老许甚感歉意和难过。

“没什么的。我们都没想到。他退休后就来我们这了,虽是异国他乡,他还算很快适应,坚持每天跑步。”他儿子平静地说。

“他,他葬在,哪了?”老许问。

“在我们这。我们想在合适的时候,把他安葬在老家。他常说,叶落要归根的。”他儿子又说。

“无论如何,代我向他敬献一朵花。还有,他回国安葬时,请通知我一声好吗?我想好好送送他。”老许说完,眼泪已夺眶而出,在面颊滚落。

他听见听筒那边嗯了一声。连忙收了线。他怕自己哽咽有声,讲不出话来。

“你穿戴这么整齐,今天又要拜会谁呀?”老婆已经知道他最近的行动。她也能够理解,老许本来就是懂得感恩的人。底层人家出生,家风也蛮朴实醇厚的。何况,退休一下子闲下来,也怕他承受不了。但今天一早,看他像往常上班一样的行装安排,就有点疑惑了。

老许淡淡地回了一句:“要到市政府机关去,总得庄重点。”

“你到市政府去干吗?也是答谢贵人?”老婆多问了一句。老许有点不悦,乜斜了她一眼:“啥意思,我就不配市政府有人?”

“嘿,这老头,我不是这意思呀。”老婆急了,老许反而笑了,是一种得意的笑。他拎着一个挎肩包,昂首出门了。

他今天要拜谢的,虽不是大官,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一位后起之秀。他就是市审计局的徐一飞处长。

徐处长已与门卫关照了,老许进入机关很顺利,也不花几分钟,就找到了三号楼五〇三室。门敞开着。瘦高个的徐处长从文件堆里抬起脸,看到了老许,便站起身,笑着迎了过来。

“徐处长,本想请您吃个饭的,您偏要在办公室喝茶聊。”老许说。

“喝茶好,喝茶踏实,还没听说喝茶被处理的。哈哈哈。何况,我这也是新茶,好茶,明前茶呀。”徐处长一边引老许坐下,一边爽朗地笑道。

“所以,恭敬不如从命。我老许就到你这坐一会儿了。”老许也笑吟吟地说着。与徐处长年龄相差一大截,平素见面也不多,可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老许的话匣子也轻松地打开了。

“也算是巧,上午本来有个会,临时取消了,所以昨天您一来电,我就约您这个时候来坐坐。您,不会有事找我吧?”

老许赶忙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真没事,退休了,还会有何事,就是想来道个谢。”

“谢什么谢,您还这么特地来一次。”徐处长泡着茶,抬头瞥了他一眼。

“上次审计,要不是您秉公办事,敢说实话,我估计早在总经理的位置上退下了,哪还会有董事长的职位。徐处长,我应该好好感谢您的。”老许说得很诚恳。

徐处长一笑,说:“那您怎么感谢我呢?”

老许连忙站起身来:“先请接受我的一拜。”他站正了,弯腰鞠了一躬。

徐处长赶紧扶住他:“不敢当,不敢当。”

“还有,给您带了一份小礼物。几次请您吃饭,您都不赏脸呀。”老许说。

“吃饭容易惹事呀。您带了什么东西?哎哟,是一辆小车?”徐处长笑嘻嘻地问。

果然,老许从挎包里掏出了一辆小车,确切地说,是一辆小车模型。

“这辆小车,是最新款的新能源车,在科隆刚刚推出的。是朋友特地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老许说。

“很珍贵,很难得,这个我可以收下,正好我们局正要举办个人收藏品展览呢,可以让大家一饱眼福了。”徐处长笑道。

“您当年就是为我在购买进口车的事情上,为我说了话的。送车意义不一般。”老许释然道。

“哎,您又提这个老皇历了。这本身就是事实,我不过是强调了这个事实。”徐处长谦逊地说道。

“不,这是事实不错,但像您这么正直仗义,这么实事求是,这么敢说真话,我觉得愈来愈少了。”老许坦率直言道。

好多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审计组组长那张巴掌似窄小的脸,那在镜片后骨碌碌转的眼珠,还有时不时在嘴角闪现的那一撇幸灾乐祸的笑,也不时在脑海闪现。

说是沟通会,其实她已下定论,那讥笑的眼神,不容置疑。老许此时憋屈得火冒三丈,他如果跳起来,那一定不堪收拾。这时,徐处长,那时还是一位主任科员,他举了举手臂,请求发言。组长微微点头。

他说这事他以为责任不在总经理老许,老许向董事长报告过,建议上董事会再讨论审议的。据他所了解,被董事长否决了。董事长出国在外,说你们也不懂这芯片的价值,就睁一眼,闭一眼办吧。市发改委已经把价格白纸黑字地送来了,还开啥董事会,你总经理办了就是。上边也催得紧,老许当夜召开总经理办公会,把订金按要求,先付给了财政局。同样的事例,另外一家国企也碰到过,后来是市里对程序进行了重新审议,并没对企业总经理进行问责,我觉得还是一个尺度处置为好。

会场上鸦雀无声。小伙子站在那儿,电线杆似的挺直。组长的脸拉长了,难看了,但最终她没吭声。后来的审计报告里,这一条也按徐处长的意见改了。

老许对这年轻人充满感激,也刮目相看。

他一度还担心,年轻人会不会得罪了组长,被穿小鞋了。

后来在一次会议上见到他,还挺精神和欢快的。听说那位巴掌脸的女组长调离了,年轻人也提任为审计局最年轻的副处长了。老许和徐处长加了微信,也偶有信息往来了。

“您现在是审计局最年轻的处长了吧。还会像以前那样实事求是,敢说真话吗?”老许抿了一口茶,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口问道。

“怎么不会呢?我生来就是这脾气,黑是黑,白是白的。哈哈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谁让我是高个子呢,虽然瘦了点,筋骨还不赖。何况,天塌不下来!”他朗声大笑,老许也被感染了,也嗬嗬地笑了起来。

他请“老头子”吃饭了。

“老头子”很高兴,老许终于特地设宴款待他了,他瘪瘪的嘴微张,露出几颗残缺不齐而且黑黄的牙齿来。就像几个残存的老爷子兵,在死守着城门。

“实际上,我早就和你说过,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老头子脑门上一丝不剩。他嘬了一口白酒,眼睛里堆着笑,阴阳怪气地吐了一句。

老许也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酒。本想嘲讽他几句的,心里想着老婆出门时的关照:“你既然请他了,就别再带气了。我们量大财大,就算饶了他一回。”他把已在喉咙口的刻薄语句,随酒咽回了肚子里。

老头子戴着一次性的塑料手套,拿了一只卤鸡腿,咬下一大块肉。嘴里含糊地说着:“你,你不是,不喝酒了吗?”

老头子之前是酒中鬼,退休这么多了,仍是贪杯。他爱喝的白酒,不是五粮液,更不是剑南春,他要的是茅台。而且端上杯,就放不下来。直喝到脸通红,头皮油亮,舌头打结,走路也摇摇晃晃的。

老头子其实心肠挺软的。平时说话慢条斯理,大会小会也是声低八度,细声细语的,有人插话,他愣愣的,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三十秒钟后,才会接续下去。

可他酒多后,声高八度了。或许酒精给他助长了荷尓蒙,他胆壮气粗起来,逮着一位,就开骂起来,骂得人家狗血淋头,气不打一处来。有了解他的,也不当一回事,和他对骂,就当都喝醉了。也有的受不了,甩手走了,第二天还有找他说理的。好在都是朋友,也就不至于留下太多后遗症。

但他酒后骂手下,就常常惹出麻烦事。

有一回,当场把一位财务总监骂傻了,说他小学算术都没学好,还煞有介事地充财神爷,公司没被他折腾破产,已属幸事,自己还不好好反省反省。

这位总监是留学归来的,自尊心特强,被他当众这么一说,气歪了,当场拍桌子走人了,一个礼拜没来上班。

老头子第二天酒醒了,昨晚的事早已忘了个大半。但觉事情不炒,心里也着慌了。财务总监不上班,他这个董事长再有本事,公司也无法正常运转,何况还有好几个投资项目,等着财务总监拿意见呢?

老头子只能悄悄厚着脸皮打财务总监电话。拨了一个又一个,财务总监是故意不接的。老头子也毫不气馁,咬定青山不放松地拨,直拨到财务总监气消了不少。他又好话连篇,把他捧到了天上。幸好,财务总监是老头子亲自看重引进,又一手安排在这个重要岗位的。财务总监最后当然也就恢复上班,把这烦心事给抛诸脑后了。

老头子退休不久,作为总经理的老许,也私下请过他一次。那次算是偶然,老许是和其他几位外省朋友餐叙的。其中一位老总与老头子是好多年的朋友,他就让老许打了老头子电话。接通电话,这位老总就让他即刻赶过来,老头子让老许接电话,老许自然也客气地请他过来,还安排了小车接他。

老头子来了,喝得很放开。老许想劝也劝不住。果然,喝到最后,老头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他的对象是老许。虽然不是骂人的话,但也莫名其妙地责难:“让我来干吗呢?当我老头子没地方喝酒,是可怜我老头子吧。我老头子还真贱,随叫随到呀!”他一边嘟囔着,一边还给自个儿灌酒,眼睛兔子似的红,说话时目光是瞟向老许的。

他反复唠叨着,场面就有些尴尬。后来,老许干脆站到他面前,罚了自己一杯,说都是自己的错,不该这么叫他的,向他赔礼道歉。然后,就散了酒席,把他塞进车里,让司机送他回了。从那天起,他就发誓,不与老头子一起喝酒了。人家喝酒是增进感情,老头子喝酒是伤感情。何必呢?

有一次在朋友那,又巧遇老头子。老头子酒没多,主动来敬酒,还和他说了一句:“我们重新开始?”老许笑了笑,并不搭理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你吗?”老许对正津津有味吃喝着的老头子说了一句。

“为什么?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领导,你的提任,我没支持,但也没反对。”老头子这回说的是实话。老头子不太喜欢老许,他还是欣赏那位财务总监,本想破格提拔他为总经理的,被国资委否了,确定了老许。

“我请你,是要感谢你,当初我是要从分公司总经理提任公交投资公司董事长的,你反对,定的是另外一个人。”老许心平气和地说。

“嗯,我承认,有这事。我坏了你的好事,不然你早就提了。这,你要感谢我?”老头子半个鸡腿塞在嘴里,暂停了咀嚼。

“幸亏我没去,投资公司当时已被合作的私人老板骗取大宗资金。那个任董事长的也大意失荆州,被卷进了这场骗局,锒铛入狱了。”老许说,笑着看着老头子,“我逃过了一劫。这应该归功于你。你是我的恩人。”

老头子腮帮子鼓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告别时,是老许叫车送他回家的。老头子打着饱嗝,嘴里骂骂咧咧的,眼睛通红通红的,目光恍惚。

老许想:“这个恩人倒是容易找,等着他找的。可是这样,又有何意思呢?”

好久没沾白酒了,刚才也陪老头子多喝了点,此刻忽然感到有点反胃。

明仁的思绪还沉浸在老许的叙述中。老许推了推他的臂膀,说:“哎,我还有一个心结没解开,或者说这位重要的贵人,我还没找到。你看,当年提拔我当集团副总时,听说举报信有好多封,说什么的都有,说我低价买房的,本科文凭作假的,常与不法商人鬼混在一起吃喝嫖赌的,还有私下收受客户好处的。有的上级也找我核实了,有的组织也没信那些胡诌,继续放手让我大胆工作。公交公司这些年市民满意度逐年提高,虽说是我带领工作的,但与我背后这强有力的支撑,是完全有关的。我常在想,这里一定有一个贵人,总是默默地关心我,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予了我温暖和力量。这人是谁呢?难道是虽比我年轻,但一直是我上级部门的某位领导?”他意味深长地盯视着明仁。明仁却含笑说他:“我看你是找贵人找出瘾了,难道找到贵人,你就会高兴,就会满足,就会释怀了吗?”

“这倒也是。这段时间,我真可以说五味杂除,有时候,真与寻找的初衷,感觉相反。”老许坦率地说。

“有的人,有的事,或许放在心里,才最为熨帖和妥当。”明仁拍了拍老许的肩膀,向他做了一个鬼脸。

临走时,明仁又说了一句:“如果你没做好,谁能帮得了你?”

当晚入睡前,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点击一看,是明仁发来的。那是明仁前段时间发表在晚报副刊上的一篇微语录,里面有几句话,让他心有所动:

“真正的贵人,与你气息相通,血肉相连。他和你形影相随,日夜相伴。思你所思,想你所想。只是你自己浑然不觉,有时还难免自轻自贱。

千真万确。自己就是自己的贵人。自我提升,自在前行,自由翩跹,达到自觉的彼岸。

只有真正懂得并在乎自己这一个贵人,也才会懂得并珍惜身边的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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