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谢灵运的涉疾诗创作

唐钰新

谢灵运出身显赫，少时受到长辈赏识，初及弱冠便进入仕途，先后追随司马德文、刘毅、刘裕等多朝掌权者，数次卷入政权之争，走向充军被杀的结局。优渥的成长环境和显赫的家庭背景并没有使康乐公一生康乐，谢灵运因强烈的门第观念、出众的文学才华和“为性褊激，多愆礼度”的鲜明个性，在无可选择的社会背景下，一笔笔写下自己的挽歌。

谢灵运一生创作诗歌近百首，前人学者对谢灵运诗歌进行了整理汇总和校注。整理类成果如张溥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之《谢康乐集》、丁福保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之《全宋诗》、逯钦立的《先秦汉魏南北朝诗》之《宋诗》，校注类成果如黄节的《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之《谢灵运诗注》、李运富编注的《谢灵运集》、顾绍柏的《谢灵运集校注》和张兆勇的《谢灵运集笺释》，以上各书分别收录谢灵运诗歌81篇、81篇、100篇、78篇、94篇（另有9首存目及疑重）、94篇和99篇。各本所收谢灵运诗歌数量不一、诗文互有异同，本文采纳张兆勇的《谢灵运集笺释》录文。

谢灵运以山水诗创作成就最为瞩目，领南朝风气之先，更长于寓情于景，“一往情深，情深而句自妙”。谢灵运浓郁的情感是一汪池塘，多流汇聚于此，或有时局动荡之悲、或有宦海沉浮之伤、或有疾病缠身之叹。前人关注时局背景、成长环境对谢灵运心态的影响，却较少关注疾病对谢灵运出处选择与诗歌创作的影响，诗歌多处出现对疾病的书写，近百首诗中涉及疾病书写的诗歌有13首，多与写景状物结合。理解谢灵运的山水诗，离不开对谢灵运疾病书写的关注。每个时代都有疾病的存在，并对个体生命产生生理和心理上的综合影响。“涉疾诗”即诗歌中涉及疾病的内容，如描写自身的病因、病症和疾病疗养等内容。下文试通过史料和谢灵运诗文自述，分析谢灵运的患病情况，并在此基础上，分析疾病对谢灵运诗歌创作的影响和谢灵运涉疾诗较前人有何发展。

一、谢灵运涉疾诗的产生背景

谢灵运的涉疾诗创作集中于永初三年（422年）至元嘉六年（429年），即谢灵运38～45岁这一阶段，在宋少帝景平元年（423年）接连创作了5首涉疾诗，诗中多次出现“卧”“疴”“疾”“病”“瘼”等字眼。

现将涉疾诗及其创作时间列于下表（如表1）

表1 谢灵运涉疾诗及其创作时间

谢灵运缘何在诗文中多次提及疾病呢？或与其自身抱疾有关。结合史书和其自作赋可推知，谢灵运当患有足疾、肺病，或有家族遗传病。

（一）足疾

谢灵运与范泰多有书信往来，在景平二年（424年）《答范特进书送佛赞》中写道：“辱告慰企，晚寒体中胜常，灵运脚诸疾，此春更甚忧虑。”“脚诸疾”即腿脚上的各种毛病，据李浩《晋唐“脚气”考》，魏晋时期多人，如皇甫谧、贺循、王羲之、王献之等人均患有脚疾，或因为服食，“出现药物中毒性肝肾损害与多发性神经性炎等病理改变”。《诸病源候总论》《千金方》等书中指出五石散中毒的情况，“手足偏痛、诸节解、身体发痈，疮（革卯）结”“遍体患肿痛，不能自转徙……四肢面目皆浮肿……臂脚偏急痛”。而谢灵运写道“更甚忧虑”，可见患病久矣，情况愈发严重，是以其多有卧床的情况。

谢灵运优秀的山水诗作多创作于这一时期，疾病何以催发了谢灵运对山水诗的创作？或有以下两点原因：一是缠绵病榻，愈生向往山水之心。“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谢灵运为了求得养生的钱粮回到边远的海乡（永嘉郡），却因为病痛只能孤零零躺在床上，面对空旷的山林，内心苦闷溢于纸上。这份孤寂的心情被初春的阳光打破，病榻之人往往更希望看到生机勃勃的景象，是以面对池塘生出幽幽春草，柳树上有鸟儿鸣叫的热闹景象，自会比一般人多生出几分希望与感慨，因此写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千古佳句。谢灵运对山水的热爱或许发乎天性，但糟糕的身体状况更激发了他的生命意识，使其向山水寻求慰藉，将对自然的理解投射到对景色的兴悟中，并借此表达自己坚持隐逸的高尚情操，“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登池上楼》）。二是山水娱情，草木养病。因其患病，需要种植、采摘、服用中草药，长期与各类自然植物打交道，这一客观外在环境为谢灵运提供了可写作的素材。试想，不在山中之人如何能写出如此多富有真情实感的山水诗呢？

（二）肺病

涉疾诗创作的时期亦是谢灵运肺结核发作最严重的时期，诗文中多有对自身患病情况的描写。如《北亭与吏民别》中描写了生病的情况和采用银针、砭石治疗的情况，“矧乃卧沉疴，针石苦微身”。谢灵运在《山居赋》中写道：“苦以术成，甘以扌審熟”，在自注中点明其作用：“扌審治痈核，术治痰冷”，由此可知谢灵运所患疾病或为肺核病。《山居赋》中提到始宁墅中种植了二十余种药材，还常常“寻名山之奇药”，描写了采地黄、摘天门、摭细辛、拔溪荪的日常，谢灵运在注中提到“此皆住年之药”“欲以消病”。陈桥生先生结合药典分析指出，其中地黄、天门冬、白昌、石钟乳、丹砂等药材的功效均与治疗肺结核病情相符。肺结核即肺痨，患病者身体虚弱，囿于古代医疗条件较差，该病难以治愈。

（三）家族遗传病

根据《晋书》等史传，可知谢灵运家族成员多不长寿。据《宋书·谢庄传》的记载，谢灵运父祖辈多只活了三四十岁，谢庄（谢灵运族子）更是自幼患有恶疾，三十几岁便恐自身时日无多。谢灵运小名“客儿”，便是因为“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由此可见，谢氏家族或先天体弱，因而多人在年长后疾病缠身。

二、谢灵运涉疾诗的内容与突破

谢灵运并非以疾病入诗第一人。先秦两汉部分诗歌已将疾病状态下的人物和动物形象作为写作素材，如秦嘉妻子徐淑在《答秦嘉诗》中详细刻画了自身病况，“妾身兮不令，婴疾兮来归。沉滞兮家门，历时兮不差”，开篇点明自己身体抱恙，拖着病体回来娘家，卧床不起已然数月。魏晋时期，则有刘祯、陶渊明等人在诗歌中直陈自己生病的情况，以其形象鲜明、有代表性而形成了“刘祯沉痼”“病卧清漳”等典故，唐代及以后的诗人抱恙后也好以“病刘祯”“病公干”等自比。

（一）谢灵运涉疾诗的内容

谢灵运的疾病书写多与景色交融，使情感有了山光水色等更为具体的载体，而不至于化为无病呻吟。谢灵运以有情之眼观山水，山水便着了他之色彩。谢灵运的涉疾诗内容以情感系联，主要与隐退思想和思乡怀人之情结合。

谢灵运多次在诗文中表达自己希望告别官场、隐居山林的想法。如《过始宁墅》：

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

缁磷谢清旷，疲薾惭贞坚。拙疾相倚薄，还得静者便。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

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

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

诗歌开篇，诗人即表达了在世事官场的竞逐中童年壮志渐渐消磨，意志转向消沉。“拙疾”句说明自己希望归隐的原因：不长于做官和疾病缠身。“挥手”等末两句再次说明渴望回归故土之意。

谢灵运巩固了陶渊明疾病书写与隐退思想结合的写作模式，然其诗歌中强烈的思乡怀人情绪却是陶诗之所未有。这与谢灵运坎坷的身世际遇密切相关：幼时寄居钱塘（今杭州）的道观中，十五岁方被接回京城建康（今南京），入仕不久后即遭调任永嘉。这种思乡怀人情绪在多首涉疾诗中可见，如《邻里相送至方山》：

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瓯越。解缆及流潮，怀旧不能发。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

积疴谢生虑，寡欲罕所阙。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

各勉日新志，音尘慰寂蔑。

该诗作于诗人出任永嘉郡守离京前，析析衰林、皎皎明月将离别时刻孤寂、哀愁的气氛渲染到顶点，“积疴”句说明诗人已患病多时，长期的病痛使其雄心壮志凋零枯萎，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然却因为去乡之情而感到“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愈发显得此情深厚，疾病像一把火焰，烧得人心死，也烧得思乡的情绪浓烈滚烫。

又如《登池上楼》一诗中，“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两句，巧用两个思乡怀人的典故，表达了谢灵运在久病初愈后强烈思乡之情。而离群索居，催生了谢灵运怀人之情。“祁祁”出自《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诗句写道不停劳作，不知何日能够归家，借此表达了不知自己何时能够归乡、见到故友的无奈，又隐约表达出对时局动荡的隐忧。“萋萋”出自《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谢灵运看到春草生长，一面被强大的生命力打动，一面想到自己无法归乡的处境，春草由此成为思乡的意象，其内涵得到了延展，一草一木由是关情。

（二）谢灵运涉疾诗的突破

谢灵运对前人疾病书写的突破还体现在心态的转变与典型病人形象的引入方面。

疾病作为一种特殊的生命体验，对诗人心态与创作均产生强烈的影响，这种影响因人而异，不尽相同。就疾病对文人创作的影响，以陶渊明为代表者在诗文中流露出“因病废文”的情绪，而以谢灵运为代表者则因病得暇，笔耕不辍。陶渊明多次在诗文中感慨因病而荒废文学创作，如在《答庞参军》序中自言“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相类的情绪见于唐代诗人姚合，在《其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其十一）云：“酒户愁偏长，诗情病不开”，表达因为生病而无法写作的愁苦。而谢灵运则因为生病有了更多的时间读书写作，如在《山居赋》序中写道“抱疾就闲，顺从性情”“谢子卧疾山顶，览古人遗书”，在《斋中读书》中写道“卧疾丰暇豫，翰墨时间作”。此外，白居易在《病假中南亭闲望》一诗中写道“始知吏役身，不病不得闲”，长期身在官场，因病告假才有了闲暇时光，则与谢灵运观点颇为相类。

魏晋时期，诗人多好用典，以夸饰文辞，然引入汲黯和司马相如两个典型的病人形象确为谢灵运之首创。汲黯为西汉名臣，被汉武帝称为“社稷之臣”，曾在田园居住数年，后病死在任上；司马相如以文辞著称，有平定西南夷之功绩，后“常称疾闲居，不慕官爵”。谢灵运在诗中引入此二人形象，不仅仅是因为“病”这一特质，更是希望借前人事迹与品格表达个人情志，通过丰富疾病书写的内容扩充诗歌内涵。《初去郡》写于谢灵运称病离职时，其在诗中引入司马相如的形象，“无庸方周任，有疾像长卿”，说明自己弃贪竞、求达生的选择。“病相如”渐渐成为称病闲居、不问政事的闲散形象，并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发扬光大。如唐代段成式《和周繇见嘲》有诗句“傥恕相如瘦，应容累骑还”，宋代词人黄中亦写下“任相如多病，沈郎全瘦，都没音尘寄问”的句子。

结合年谱与谢灵运在诗中的自陈，我们可知谢灵运的涉疾诗创作集中在38～45岁这一阶段。疾病缠身与仕途不顺催生了其辞官隐居的想法，闲暇的生活使其有更多的时间投身于创作之中，诗因病多。同时，久卧养病的生活使谢灵运迸发出强烈的生命意识和浓烈的思乡之情，投射个人情感于灵动的山光水色之中。此外，谢灵运的一些作品中涉及生病后的疗养，丰富了后世涉疾诗的书写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