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有过糖

■河南省新蔡县第一高级中学/余成龙

关于他的往事似乎很多，可回忆起来却有很多细节都模糊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给我的糖。

小时候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地摊，摊子上摆了些砧子、铁锤、磨石什么的。摊主是个老人，光秃秃的头顶上扣着一顶灰色小毡帽，每次见他都在低头忙活，摆弄着那些工具，见有人经过就大声吆喝几声，声音嘹亮又有些悠扬，让人心里痒痒，总会多瞅他几眼。

老人和我爷爷是朋友，也认得我。老人的家离我家不远，步行五分钟就到了。我第一次去他家，是为了帮爷爷取铁锤。那是一个常见的农村土房，房前有棵大树，树旁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清澈小溪。附近没几户人家，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大槐树枝头的缝里插着一只五彩的风车，我很好奇，也担心风车会不会被风吹落，就多看了几眼。老人以为我对树感兴趣，一脸慈祥地问我：“孩子，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摇了摇头。老人用粗糙的手拍了拍我的头，说：“这是爷爷最喜欢的槐树。到了四五月份你再来，就能看到槐树开出的花，虽说没有花园里的花漂亮，但是十里飘香哩！”

我记不住树名，又问道：“这是什么树？”

“槐树啊。”

“槐树吗？”

“对啊，是槐树。”

老人给我讲了这棵槐树的故事，具体是什么故事，我现在也记不清了，可那时的我却被故事吸引着，天黑了也没有察觉。临走的时候，我依依不舍地摸了摸那个五彩的风车。老人把风车取了下来，递给我说：“这是我小孙子的风车，他现在在外地念书，风车就送你了。放在有风的地方，风车就能跟着风转。”他说着，还往我手里塞了两颗奶糖。

我接过风车，心里甜蜜蜜的，像已经吃了糖一样。待我蹦蹦跳跳地走出不远后，老人又拿着手电筒追上来。他说天黑了，不放心，来送送我。于是，一只粗糙的大手牵着一只稚嫩的小手，在黑暗中行走。

从那以后，我经常在星期天去老人的家里，还带着他送我的五彩风车。有时我写完作业、老人打完铁后，我便搬着他自己制作的凳子，和老人坐在大槐树下聊天。伴着潺潺的溪水声，老人开始给我讲故事。他会讲很多寓言和童话，也会讲那些古老的传说，有时还讲他年轻时的所见所闻。

风车迎风转动，与溪边的绿草、野花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这段经历，也是我最美好的记忆。

后来，老人要离开老家，去他的小孙子那里生活了。离别如此匆匆，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我常常一个人去大槐树下坐坐，看着风车孤独地转动。虽然年龄小，但我内心却时常充满离别的伤感。

我读初二时，老人回来了。听爷爷说，老人用他积攒了一辈子的钱，供一个亲戚家的小孩上学。老人的儿女为他在小镇上建了漂亮又宽敞的新房子，房门前还有一棵桂花树。再后来，我听说老人生病了，身体极其虚弱，记性也变差了。

住校的我，三周才能回一次家。夏日的一个傍晚，我带着风车来到老人镇上的新家门前，看到他正坐在桂花树下。他头发已花白，一双无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他手里拿着的不再是打铁的工具，而是一个音乐播放器。

我和老人打了招呼，他已经认不出我，直到我提起爷爷，他才想起我是谁。我们聊了几句，他把音乐播放器递给我看，告诉我这是他儿子买给他的，但是里面播放的戏曲，他听不懂——他想听河南坠子。

把河南坠子下载到音乐播放器上，是个很麻烦的事，但我不忍心拒绝他。我立马打开手机，上网找河南坠子的下载地址，老人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突然，他指着黄色的桂花问我：“孩子，这是什么花？”

“桂花。”

“什么花？”

“这是黄色的桂花。”

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记不住了，记不住这是什么花了……”

“八月飘香十里的桂花！”我说。

老人点了点头，说：“桂花……桂花开的时候你可要来哩！”

我一口答应了。接着，我把下载好的河南坠子复制到音乐播放器上，还给了老人。他捧着音乐播放器，听到里面字正腔圆的唱段，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老人说，他的儿女经常外出工作，让我放学后有时间常来坐坐——他以为他还在老家，以为我还在读小学。

天黑了，我准备离开，老人缓缓起身，从口袋里翻出两颗糖，仍是那种奶糖。我看了一眼，没有接过来——我已经过了爱吃糖的年龄。走出不远后，我回过头，看见老人正站在树下，远远地看着我，而我插在桂树枝上的那只风车，依旧随风转动，像一道靓丽的风景。

再次去看老人，他还是在树下坐着。他的衣服感觉空荡荡的。我走过去，告诉他要下雨了，老人摆摆手：“下雨凉快。”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却有些答非所问。他好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每次提到我，他就会眼睛一亮：“那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现在长大了啊……”

音乐播放器里正播放着河南坠子，老人充满爱意地拉着我的手，夸我下载的戏曲好听。可是我发现，他来来回回听的只有四首，因为我忘记转换格式，剩下的一百多首是播不出来的。

距离我上次来看他，已经有二十一天，他把这四首唱段听了多少遍啊！内疚感一下在我心中荡开，但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天上乌云密布，要下雨了。风吹过来，风车的风叶像张开的翅膀，迎风在桂花香中转动起来，似乎与当年在槐花香中转动的样子并无不同。

但是，分明又有什么，在时间的流逝中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