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
2022-11-04杨义
杨 义
内容提要:研究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研究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心理动机,对于深入探讨《红楼梦》的文本特质具有指标性意义。本文从《红楼梦》的书名变更及每个书名的意蕴,“红学”由来与发展,流派与研究关窍,《红楼梦》对现当代小说创作的影响,到对《红楼梦》“抽挹精华,批导窾郄”的文本细读,六个空间、三个方面着力的文本剖析,继而切入它的内在脉络进行哲学反思,最终回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的生活状态与创作动机,即:曹雪芹以自供状的方式,留给世人一部贵族中国家族由繁华到衰落崩毁的百科全书,并以此来探究和追求“人所以为人”的本质意义。
一、贵族中国走向崩溃的百科全书与人类生存悲剧的展示
研究曹雪芹为什么写《红楼梦》,研究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心理动机,对于深入探讨《红楼梦》的文本特质具有指标性意义。关键在于如何才能对曹雪芹的写作动机,做出深刻的、符合实际的揭示。这还得先从《红楼梦》说起。《红楼梦》是横空出世的文学昆仑、文化圣典,是由洞察人心人性、人生意态的如实描写,出入于神话幻境的真假空幻进而圣乎其文的旷世经典。为什么称它为文学昆仑呢?昆仑是万山之祖,百流之源,代表着中国神话文化的上可通天下又发源黄河的祖源文化系统。《千字文》提到“玉出昆岗”,就是说它产和田玉,堪称中国玉文化的圣地。用昆仑来比喻和形容《红楼梦》,就是要沟通它的文化本源和文化血脉,揭示它是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绽放出来的奇葩,形成了“众书之书”,一部体现出人类知识体系、最新思想学术和现实神话发现的百科全书。我觉得,曹雪芹用这么一部书祭奠自己,是最合适不过了。
《红楼梦》原本名字是《石头记》,这在中国小说的命名上蕴涵最为深厚精湛,起码有三重意义,一是石头作记,二是石头留记,三是石头被记,既是施动者,又是被动者、接受者,许多叙事不时地出入三者之间,呈现了元叙事的复调形态。这是一部从神话开始讲的书。因由了女娲炼石补天炼成的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又多余出一块无材补天的顽石,它不去补天济世,却去补恨海情天。被一僧一道将这块巨大的多余顽石凝缩成扇坠大小的鲜明莹洁的美玉,携带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块幻形入世的通灵宝玉,被贵族中国的异样子弟贾宝玉衔在口中来到人世,经历了家族的衰落、爱情的磨难、群芳的流散,尤其是刻骨铭心的绛珠还泪,在绝望的痛苦中了悟超脱遁入佛门。所谓“异样子弟”而不言叛逆子弟,是因为他朦胧觉醒,却找不到一条新路,遁入佛门乃是无路可走的无可奈何的替代。在这里,所有这些家族人世经历,血泪中含着笑声,笑声中溅着血泪,以人书与天书结合的审美方式,记录成了“石头书”。“石头书”是能够经历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的超时空打磨的,里面蕴含着何等结实的描绘和奇幻的想象。《红楼梦》的本质价值,是一部贵族中国家族由繁荣走向崩溃的百科全书,并由此展示了人类生存的悲剧形态。
那么《红楼梦》又是怎样写成的呢?不知又过了几世几劫,空空道人将石上书抄录问世。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于是从天上看人间的《石头记》,被修改成从人间看天上的《红楼梦》。天上看人间为“记”,是深切的;人间看天上成“梦”,是玄幻的。玄幻因深切而根基牢固,深切因玄幻而哲思清奇。这就是甲戌本脂评所说:“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这“四句乃一部之总纲”。作记的参与者石头,来历不凡,植根于中国古老的自然崇拜中的石头崇拜,又是女娲炼石补天闰余一石为怡红公子衔在口中降生的命根子。石头崇拜,是中国文化的原始崇拜,联系着女娲炼石补天、大禹治水的启母石和天的长子雷公由石卵而诞生的传说。做梦所在的红楼,是贾宝玉的居处怡红院绛芸轩,联系着绛珠仙子,也联系着曹雪芹在其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悼红轩。因而所谓红楼之梦,是在悼红轩的曹雪芹、在绛芸轩的贾宝玉和弃置在青埂峰下的石头一道书写的天人之书,一部充满玄思梦幻的历史反省书和痛苦淋漓的人生忏悔录。
谁又想到曹雪芹竟然没有承认《红楼梦》是他的独立创作,而说“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这种多名性和多作者,而且曹雪芹只承认题名《金陵十二钗》而不是《红楼梦》的诡异状况,大概因为“金陵十二钗”是其精魂所系,却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话题,惹得后世读书人猜测、研究和争辩不休。而“金陵十二钗”,“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又是曹雪芹的基本着眼点。
二、五四新红学胡适形态的得失
可是,一部书的命运,作者说了不算数,有待于读者大众和时间。对于这部以“人书—天书”为审美本质的书,清人的《京都竹枝词》说:“闲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不仅要读,而且要谈、说。枉然的意思是徒劳无功,浪费时间,得不到任何收获。读、谈、说,是一种交流阅读的状态,这就令人联想到《世说新语·任诞》所载“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闲谈《红楼梦》也成了风流儒雅的名士了。为什么出现了这么一首极而言之的竹枝词?这是由于《红楼梦》一出,中国文学经典的格局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只有重新从经典的顶端来审视和理解全部经典,才能认识中国文学的本体特征和根本意义。这就呈现了《离骚》为第一诗,《红楼梦》为第一小说的历史地位。
由于《红楼梦》对其他诗书的这种优势,使得到了近代就出现了成就斐然的一门叫作“红学”的显学。至于“红学”的得名,清人徐珂《清稗类钞》三十五《诙谐类》记载:“曹雪芹所撰《红楼梦》一书,风行久矣,士大夫有习之者,称为‘红学’。而嘉、道两朝,则以讲求经学为风尚。朱子美尝讪笑之,谓其穿凿附会,曲学阿世也。独嗜说部书,曾寓目者几九百种,尤熟精《红楼梦》,与朋辈闲话,辄及之。一日,有友过访,语之曰:‘君何不治经?’朱曰:‘予亦攻经学,第与世人所治之经不同耳。’友大诧,朱曰:‘予之经学,所少于人者,一画三曲也。’友瞠目。朱曰:‘红学耳。’”红字比繁体的经字,少了“一横三曲”,这就是由传统的经学转型为新生的“红学”的趣谈。这条材料被均耀录入《慈竹居零墨》,发表在1914年第8期《文艺杂志》,广为传播,“红学”一词就成了《红楼梦》研究的专名。把“红学”与“经学”相比拟,可见其份量何其了得。
处在草创期的“红学”,是一股滚滚滔滔的浊流。鲁迅在《〈绛洞花主〉小引》中这样描述:“《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灾乐祸,于一生中,得小欢喜,少有偏碍。然而憎人却不过是爱人者的败亡的逃路,与宝玉之终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红楼梦》时的思想,大约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续作,想来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
浊流的碰撞离不开时代思潮,影响有点惊心动魄的是胡适对蔡元培的碰撞。晚清是政治小说的时代,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开了先河。蔡元培有革命家、教育家和学者的多重身份,就以《石头记》为个案,做政治小说的文章。他在《石头记索隐》中说:“《石头记》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说也。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于汉族名士事清者寓痛惜之意。当时既虑触文网,又欲别开生面,特于本事之上加以数层障幂,使读者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状况。”蔡元培认为,其中人物,贾宝玉影射康熙帝原来的太子胤礽,林黛玉影射当时的诗人朱彝尊,史湘云影射陈其年,妙玉影射姜西溟,薛宝钗影射高士奇。蔡元培有一种好奇心,简直是一半在研究,一半在创作了。难得的是,王国维是独立于晚清政治小说思潮的。他早在1904年发表了《红楼梦评论》以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带来虚无和痛苦的悲观主义哲学,来解释《红楼梦》,把“欲”看成是一切不幸和苦痛的根源,认为它是“悲剧中的悲剧”,归结于欲念的“解脱”,“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个性思潮高涨的时代,胡适被邀请为亚东图书馆所推出的新标点本《红楼梦》作序。于是胡门弟子顾颉刚天天上北大图书馆和京师图书馆,还远赴天津图书馆,从各种志书和清初人诗文集里寻觅曹家的故实,曹寅的著述找到了,曹家的世系也找到了,又查得曹雪芹名霑,是曹寅的孙子。得知曹家祖孙三代四人,相继任江宁织造长达58年,在任上办过四次为康熙南巡接驾的阔差事,荣华富贵已极,与《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府颇相吻合。顾颉刚又去国子监抄录进士题名碑,找到了高鹗的名字和籍贯。每有所获,立即书面汇报,胡适也随时回复,指点切磋。这样,再从《八旗诗抄》中看到敦诚、敦敏的赠诗,得知雪芹晚年贫穷潦倒、纵酒狂歌的境况,及其他许多材料。由于对著者及其家族的情况心中有谱,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就认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而将蔡元培归入“附会的‘红学’”中的一派,认为蔡氏的“心力都是白白的浪费了”,是在猜“笨谜”。由此开创的“新红学”改变了学术研究的路线、对象和范围,也改变了传统学术的重心,推进了现代学术的转型;它把历来不登大雅之堂的白话小说和正统的经史诗文一样当作了学术研究的对象,给予小说名著以现代学术殊荣,并与传统的经学、史学平起平坐。附带说一句:当时另一个胡门弟子俞平伯认同胡适观点而写了《红楼梦辨》,并在1950年写《后三十回的红楼梦》时,又提出了“钗黛合一”论。俞平伯在胡适打开的《红楼梦》魔盒中增加了审美因素,因而他称得上新红学的功臣。
新红学是从厘清《红楼梦》作者的角度推进学术的。1910年胡适留学美国,入康奈尔大学选读农科。1915年,胡适入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师从实用主义哲学家约翰·杜威。在美国留学期间,胡适在给他的族叔胡近仁的信件中对中西小说做了比较,他提出以西方小说之长补中国小说之短,还列出了他认为“可以不朽”的八部中国古典小说,并进行了评价和排序。他把《水浒传》列为第一,第二是《儒林外史》,第三才是《石头记》,接下来是《镜花缘》《西游记》《七侠五义》《儿女英雄传》《品花宝鉴》。他对《金瓶梅》评价极低,甚至认为“一无足道”。我们从胡适给中国古典小说列出的榜单可以窥见他的文学鉴赏能力并不高,此时他还把《石头记》列为第三,而随着他的人生阅历和知识储备的增加,他反而把《红楼梦》看得更低了。他认为,《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红楼梦》的真价值正在这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上面(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1960年11月20日,在《答苏雪林书》中,胡适说:“我写了几万字考证《红楼梦》,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红楼梦》的文学价值的话。大陆上xxx清算我,也曾指出我只说了一句:‘《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其实这一句话已是过分赞美《红楼梦》了。我当然同意你说:‘原本《红楼梦》也只是一件未成熟的文艺作品。’我向来感觉,《红楼梦》比不上《儒林外史》;在文学技术上,《红楼梦》比不上《海上花列传》,也比不上《老残游记》。”1960年11月24日,在《与高阳书》中,胡适重复了《答苏雪林书》中那些贬低《红楼梦》的话,也同样评价了曹雪芹:“我平心静气的看法是:曹雪芹是个有天才而没有机会得着修养训练的文人,——他的家庭环境、社会环境、往来朋友、中国文学的背景等等,都没有能够给他一个可以得着文学的修养训练的机会,更没有能够给他一点思考或发展思想的机会。(前函讥评的‘破落户的旧王孙’的诗,正是曹雪芹的社会背景与文学背景。)在那个贫乏的思想背景里,《红楼梦》的见解当然不会高明到那儿去,《红楼梦》的文学造诣当然也不会高明到那儿去。”
三、五四新红学鲁迅形态的深刻性
评论文学,是需要有文学的感觉的。有感觉,方能进入文本的深处。鲁迅是从《红楼梦》文本的精深处,揭示它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存在的。他在《中国小说史略》第24篇专讲《红楼梦》,给它定位为“人情小说”“悲凉风格”,认为曹雪芹是一种自叙性写作,“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进而言之,鲁迅认为《红楼梦》已经超越明代“四大奇书”,指出“明季以来,世目《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为‘四大奇书’,居说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红楼梦》盛行,遂夺《三国》之席,而尤见称于文人”。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又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以说是在中国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与从前的小说描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述描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从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犹可注意的是,鲁迅在论述贾宝玉形象时所提出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悲凉”作为美学范畴有两层涵义,一指作品风格,一指作者心态。至于悲凉作为作者或文学人物的心态,产生的因素就比较复杂。一是由于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黑暗势力面前无能为力而产生悲凉感。二是由于对自己一向认为神圣、视为生命的事业(如学术)感到失望从而导致人生理想破灭而走向悲凉。三是对自己置身其中又深深迷恋的文化传统感到失望而又无力拯救的悲凉。四是对宇宙永存、人生短暂而又无力改变这种结局所产生的悲凉。五是由上述各点导致对自身存在、人类存在的价值感到怀疑、痛苦但又无法解脱而产生的悲凉。从主体角度看,只有真正具有孤独感的人才会感到悲凉,悲凉与孤独往往是同时出现于心灵之中。因此,无论个人多么痛苦绝望,但只要他还能创作,他就不会走向颓废或死亡,鲁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了贾宝玉的悲凉,也正是曹雪芹的悲凉,诚如其所言:“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在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表现人生之死亡的大书,不失为确切之辞。以死亡祭奠自己,这是曹雪芹的独特之处。鲁迅把《红楼梦》作为空前的文学创造,赋予它里程碑的性质。这是鲁迅与胡适不同的地方。在鲁迅的思维方向上,《红楼梦》乃是空前启后的中国文学的最伟大的作品,是人类世界精神文化水准的伟大坐标之一。
鲁迅对《红楼梦》的推重,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五四以后的作家。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小说叙事在艺术范式上已经超越了传统叙事艺术,但作为同一文化共同体的产物,依然有着血脉联系。这种血脉联系,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红楼梦》的“遗产”。中国最为重要的小说家不约而同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从传统中汲取力量,但同时也对“继承传统”展开激烈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如何在确立当下主体性的前提,以此面对传统与西方。
当时流行着一句话:“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归(有光)方(苞)。”(王敬轩《文学革命之反响》,《新青年》第4卷第3号,1918年3月)这就把《水浒传》《红楼梦》推上“神圣”的地位。于是,在历史的演进中,研究《红楼梦》小说艺术的现代继承问题,为我们思考中国小说叙事百年嬗变提供了一个非常理想的场域,使我们能够在“本体论”意义上,重新思考和认识中国小说叙事艺术特有的内在规定性。
传承和嬗变,是一个复杂的命题,令人感觉到既有“一脉千流”,又感叹“广陵绝响”。《红楼梦》的“文脉诗情”在模拟中减弱和丧失。从形似上来看,婚恋主题、家庭小说依然波涛拍岸。从神似的角度看,《红楼梦》的“母题”、神韵、技法都若隐若现。沈从文在1931年《论中国现代创作小说》一文中分析文学革命以来中国小说创作情况,指出:“《红楼梦》《水浒》《西游记》等书,被胡适之提出,给了一种新的价值,使年青人用一种新的趣味来认识这类书。”但他没有谈到胡适对《红楼梦》的文学价值是相当隔膜的。茅盾1941年在《霜叶红于二月花》中有意借用《红楼梦》等中国人情小说的艺术手段,也是为了解决外来的现实主义小说理念如何在中国当时的文化土壤中生根的问题。无论茅盾大刀阔斧“删节《红楼梦》”,还是何其芳的千回百转的“论”《红楼梦》,都是带着巨大的当下关怀,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借《红楼梦》浇自家“块垒”。鲁迅、巴金、茅盾、老舍、沈从文、林语堂、李劼人、张恨水、张爱玲、端木蕻良、萧红、孙犁、路翎、吴组缃、徐訏、茹志鹃……继而一直到白先勇、贾平凹、陈忠实、王蒙、宗璞、王安忆、苏童、霍达、刘绍棠……如果从借鉴和学习的意义上,或多或少或隐或现地受到过《红楼梦》影响的作家名单,几乎可以无限地列下去,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有新的小说家榜上有名。现代文学还没有展现出真正的“大家风度”,以发挥我们民族的艺术创造全部潜力,这就使得我们读了一部现代文学史,就好像读了曹雪芹还未写完,便泪尽辍笔的《红楼梦》。处在“惟一例外”位置的张爱玲说,中国的小说传统中断了,《红楼梦》是高峰,而“高峰成了断崖”(张爱玲《国语〈海上花〉译后记》)。
比如有“民国红楼梦”之称的林语堂的《京华烟云》,书中人物和《红楼梦》的角色之间存在着明显对照关系,如哪个丫鬟是袭人,哪个丫鬟是晴雯,几个家族怎样联姻等。林语堂在谈及创作动机的时候说,本来是想把《红楼梦》翻译成英文,后来发现太难,就自己用英文写了一部小说。人们更熟悉的巴金作品《家》《春》《秋》,何尝没有《红楼梦》中的影子?巴金曾说:“我写觉新、觉民、觉慧三兄弟,代表三种不同的性格,由这不同的性格而得到不同的结局。”(巴金《家》第十版代序)这些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结局,正是对贾宝玉形象的延展,这种延展在新的时代赋予了“宝玉”更多的精神内涵,也将贾宝玉的形象在五四背景下扩展开来。当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末被拍成电视剧,扮演梅表姐的正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还有端木蕻良《科尔沁旗草原》,也有书写“时代红楼梦”的动机。这就令人感叹:《红楼梦》英灵常在。
新的历史,赋予对《红楼梦》新的认识,人们由此看到新的可能。《红楼梦》中的非现实主义元素终于拂去尘埃,在各种现代派理论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西方人所说的叙事圈套,所谓“中国盒子”……曹雪芹的叙事圈套,比作品反映了“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学的非现实感”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复杂得多;《红楼梦》的魔幻现实,比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百年孤独》更魔幻、更现实。不信就读一下贾宝玉读《胠箧》:“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芋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人始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珠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具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这种对自己撕肝裂肺的爱,做出彻底撕毁的诅咒,实在称得上一种超级的魔幻。似乎还没有找到第二个人像贾宝玉那样撕毁其所爱如此决绝而毫不留情,其中蕴含着生命的绝叫,一种祭奠自我的绝叫。
四、把握《红楼梦》的六个空间与三个基本点
面对复杂纷纭的《红楼梦》学派,探源溯流、直指本源地笺证精华,是一个艰难而又富有诱惑力的学术文化工程。这令人联想到谪仙人李白感慨于“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就是要以谪仙人追求的“独出”的原创精神,直挂云帆,长风破浪,从正道上开拓出浩渺苍茫的学理沧海。因而要对《红楼梦》“抽挹精华,批导窾郄”,揭示其天工人巧,解读其苦心孤诣。这就需要从细读文本出发,从三个方面用力:一,通解《红楼梦》与整个中国文化之根本的关系也就是文化脐带的关系,比如与经学、子学、佛学的关系,并且对原始神话与诗化神话(由亚神话提升为超神话)进行疏解。值得注意的是,全书不去彰显地狱,却彰显太虚幻境,以始见于《庄子》的“太虚”来建构它的宇宙模式。这就超越了因果报应的地狱恐怖,而在诗化哲学中尽情咀嚼人类生存的价值。同时还要对晚明清初的小说戏剧的文化脉络作出清理,包括比高鹗续书早四十年的《儒林外史》范进与贾宝玉都中了第七名举人的微妙联系,“第七名举人”,一者进入名利场,一者皈依佛门,这是以解构的方式来重构天人之学;还可以考察从女娲补天到红楼群芳的女儿情结的渊源,木石前盟与巫山瑶姬精魂为草的牵连,直至考察全书整体的环形结构完成了一个伟大的“中国圆”;二,通解《红楼梦》的重大关节与民俗信仰的关系,比如与清代几乎关系到王朝命运的天花禁忌、曹家的关系到家族荣衰的奶妈崇尚的关系,海棠花妖的神秘意象,放风筝送晦气,祖宗崇拜,生辰八字的应验,鬼神文化与世情书的关系,戏剧曲艺在政治社会结构上的边缘地位和在民间文化心理上中心地位的关系,还通过刘姥姥进出大观园,检讨贵族世家衰落过程中农村对于城市的价值;三,通解《红楼梦》的深层叙事学的学理,这就是甲戌本眉批所言:“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这种“叙事秘法”衍化出如文武张弛之道,文戏武戏转换法,白描法,墨分五彩法,对牛弹琴法,引而不发法,留白法,隔山打虎法,佛头着粪法,文化空间设置,布局落子的神机,影之影、镜中人的意象玄幻,称谓与身份错综,尤其是沟通小说与建筑、绘画、戏曲、音乐、兵书的多重智慧,讲究炼字、炼句、炼意,灵活调动叙事的时间与空间,而直指“天书—人书”互动互参的叙事精髓。《红楼梦》由此成为中国叙事原则集大成的经典。
把握上述的三个基本点,就把握了一般的红学鲜有把握的文化深层意蕴,这样才能在实质意义上建构现代中国《红楼梦》研究的学理体系和话语体系,发出中国原创的声音。这样才真正对得起《红楼梦》所谓“标题诗”的期待:“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痴,是中国美学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关联着以理智逻辑无法解释的天上人间现象。以荒唐言包裹着辛酸泪,泪里有社会史、家族史、人生史的百般辛酸,言中有神话学、宗教学、审美学的透顶荒唐,它们之间绵密精彩的结合,展示了贵族中国衰落崩溃时代的百科全书式的人文图册和人物画卷。这就把《红楼梦》的伟大,还原到“天书”与“人书”相结合的旷世无双的审美特质之中。读《红楼梦》不能止步于读故事,而要取精用弘地读文化,惟此才能读到它的精髓。《红楼梦》文化,这就是《红楼梦》的精华所在。这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所呼唤“知味者”的原因。
按照以文化解读文本的这条思路,《红楼梦》120回计有84万字,而我对之进行《精华笺证》近60万字,这是取精用弘地读思想文化的收获。从思想文化的角度来说,《红楼梦》借用书中人物或依凭书中的纹理给人的启示,印象深刻者是:
(一)贵族中国世家的体制和礼教摧折青春,毁坏真性情,制造着悲剧和废墟。《红楼梦》于此具有敏锐的历史批判性。
(二)在“人书—天书”的审美脉络中,《红楼梦》提示了空幻的人生哲学。如警幻在太虚幻境中邀贾宝玉品茶,饮酒,听曲,“茶名曰千红一窟(哭)”,“酒名为万艳同杯(悲)”,借用谐音方式,透露了红楼群芳悲剧人生的哭声悲音。又借甄士隐解释《好了歌》:“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这些都呈现了严峻的生存哲学。
(三)《红楼梦》剖析人性,也有独特理路,认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贾雨村在大仁大恶的历史人物之外,特别揭出了万万人之中的“正邪兼赋”的人性类型。且不说他是否联想到董仲舒、韩愈的“性三品”说和程朱的“气禀”说,在“圣人之性”和“斗筲之性”的两极之外,剔出芸芸众生的“中民之性”,就以其“正邪兼赋”的性格论,在不同情境中可以衍生出“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而言,不管它是正理还是歪论,也不管你信与不信,总可以套上《红楼梦》诸多人物,提供某种哲学人性论的根据。
(四)《红楼梦》提供了一种新的审美哲学,认为“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红楼梦》这条追求真实、反对穿凿的审美纲领,使它达到了超现实主义的文学巅峰。由此可知,《红楼梦》是描绘贵族中国盛极而衰,终至崩溃的一部百科全书,而不应只把它看做一个家族的自叙传和忏悔录。
五、新红学六个空间与三个方面的具体内涵
在这种文本剖析中,我展开了六个空间、三个方面着力。
着力的三个方面是,第一,对于它与中国传统文化之根本的关系;第二,对于它和民俗文化的关联;第三,对它所建立的中国叙事学的学理,进行精深解读。这样才能使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即经典名著,有一个深度的把握,促进红学研究深度的开拓,不能像胡适所说,只把《红楼梦》看成是曹雪芹的自传,而是敞开许多维度,展开很大空间,即“六个空间”互相映照,力图对它进行现代化的解读,这种解读方式提供了很多富有生命力的启示。这六个空间,一个是明珠家事,这据说是乾隆帝讲的。据赵烈文《能静居笔记》记载:“曹雪芹《红楼梦》,高庙(乾隆庙号)末年,和(和珅)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除了“明珠家事”,还有曹家的兴衰,南京的随园,北京后海的恭王府花园(由官拜正一品文华殿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兼领军机大臣和珅的花园演变而来),以及《西厢记》《牡丹亭》,合为六个空间。其中“明珠家事”说,尤为关键。明珠之子纳兰性德《饮水诗·别意》六首之三就有:“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饮水词》中《于中好》一阕说:“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他还有《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红楼”二字在纳兰诗词中反复出现。还有在他的《金缕曲·亡妇忌日作》一阕前首三句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葬花”二字始见于此。
再联系到《左传·鲁昭公八年》“八年春,石言于晋魏榆。晋侯问于师旷曰:‘石何故言?’对曰:‘石不能言,或冯焉。不然,民听滥也。抑臣又闻之曰:作事不时,怨讟动于民,则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宫室崇侈,民力凋尽,怨讟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石头能够说话,是《左传》里的记载,意味着社会人生有病,出现了贵族中国由繁华走向忽喇喇分崩离析。《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也是石头能言语说话的意思,也意味着社会有病,出现了贵族中国由繁华走向忽喇喇崩溃的危机。把它跟鲁昭公八年的石能言联系起来,又展示曹雪芹的六个空间,就不再是曹雪芹的自叙传,如果说它是曹雪芹的自叙传,一个家族怎么能够展开这么大的空间,这么宏大的大观园,这么多姿多彩的金陵十二钗?而且《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有时候给你感觉是南方的花园,有时候给你感觉是北方的花园,一个是南京的随园,北京后海的由文华殿大学士和珅花园演变来的恭王府花园连在一起了。
六、新红学的突破来自科学的“反思”
对《红楼梦》展开六个空间,进行三方面着力之后,就切入了它的内在脉络了,下一步的问题就是从人类思维方式上作出考量,在考量中深化。人类思维最重要的特征,是能够“反思”。“反思”是反过来看到自己,进入到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自己。聚焦于自我,把思维的主体变成反思的客体,通过自我反思、自我觉察、自我内观,对自我认知进行批判性的自我解放和重新赋能,实现心灵、心理或意识的重构。选择性重塑曾经拘束我们的认知、情感、期待和行动。这就要融合感性认知、知性认知,使之纠缠跳跃,深思熟虑,选择文字,甚至得意忘言,进行高端的知识生产。
反思发芽于“思”。人类的精神往往存在着螺旋式上升和超越,哲学性的反思更是如此,哲学是爱智的,更离不开这种螺旋式上升和超越。哲学性反思,更触及思维的本质与功能。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篇》)是告诫弟子:学习而不思考,就越学越迷惘;只闭目冥思而不学习,就会胡思乱想,导致危险。孟子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这是告诉人们:心这个器官就有思考的能力,一思考就会有所得,不思考就得不到,这是上天赋予我们人类的。因此,首先把心这个身体的重要部分确立起来,其他次要部分就不会被引入迷途,这样便可以成为大人了。古人以为心是思维器官,所以把思想、感情等的器官,都说作心,现代指的是脑筋;脑筋的功能就是思维。
更为深刻的是老子的思考:“反者道之动。”(《老子》)对于思想能够反向运思,整个思想就会灵动起来。庄子则对老子这个“反”做了逻辑学的深化和升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已落入尘世就成了“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他只好返回自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了(《庄子》)。这种反向思考的深刻是一种痛苦的深刻,痛苦到了真人、哲人都难以放下的深刻。
那么,进入哲学世界的反思又如何?哲学是学问的学问,是“使人作为人而成为人”的学问,是文化的灵魂。如马克思所说,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和“文明的活的灵魂”(《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它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人的智慧与哲学的“爱智”;第二,人的思想与哲学的“反思”;第三,人的追求与哲学的“境界”。这也是为什么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第一句话就是,“从前的一切的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哲学的反思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一,构成思想的基本信念;二,构成思想的基本方式;三,构成思想的基本逻辑;四,构成思想的基本观念。掌握了这四个方面,就知道怎么去进行哲学思考,而且还知道怎么用哲学去分析和思考问题。从总体上,人类思想可以概括为两个最基本的维度,一个叫构成思想的维度,一个叫反思思想的维度。在日常生活当中几乎都是构成思想的维度,认识就是在思想观念当中达到主观和客观的一致,实践就是在现实当中达到主观和客观的统一,这就叫构成思想。什么叫反思思想呢?反思思想是把已经构成的思想作为一个再思想的对象,这个再思想的反思上述四个方面的内容,形成了对构成思想的基本方式的反思。马克思说人类是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把握世界的,我们是用艺术的、科学的、哲学的、伦理的、宗教的方式来把握世界,所以我们才构成了这样一个色彩斑斓、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世界图景。你掌握了哪种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你才能够构成相应的世界图景,学了哲学就会对于你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都能有一个更加深刻的思考,能够追问出人创造的意义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精神家园。所以美是生活,美是发现。齐白石画的虾不能在水里游,徐悲鸿画的马不能在草原上奔驰,但是当我们看到了齐白石的虾和徐悲鸿的马,我们感到了生命的跃动与世界的美好,这里就隐含着以文学的方式把握世界。中秋节,在赏月的时候不仅有浓浓的情意,而且能够吟诵出这样的一些诗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望月怀远》),“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这样意义就不同了,你的八月十五和别人的八月十五就不同了,你的中秋节充满一种美好的意义。一个人没有一点艺术的品味,没有一点文学的修养,不可能过一种“作为人而成为人”的生活。这不就是文学艺术,这不就是以文学艺术的方式进行反省吗?
文学的反思与哲学的反思,是逐层递进的,从丰富多彩递进到大彻大悟的深刻。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说,哲学就是一种“觉解”,哲学使你能够觉解生命的意义与生活的价值,对于应该如何生活的一种“觉解”,就是“境界”了。冯友兰提出了人生的四境界:最低的那种叫自然境界,用我们一般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食色,性也”,你维持自己的生存,还要养育后代,这就是自然境界;第二境界,功利境界,知道追名逐利、建功立业了;第三境界,道德境界,不光想自己,还想别人;最高的就是天地境界。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哲学最强调的就是“天人合一”“情景合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万物皆备于我”,它要求达到的是一种境界,其实对于我们构建精神家园来说,最后念念不忘而又看不见、摸不着的正是这么一种境界。
把知识转化为智慧,简称“转识成智”。那么怎样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呢?怎样才能理解这种境界呢?这就需要学习哲学。在反思哲学基本问题的过程当中去理解马克思所说的人在自然经济中的“人对人的依附性”的存在,人在市场经济中的“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存在,以及未来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哲学表征人的存在的历史演化,它有着深刻的文化内涵。马克思说,古代哲学是“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近代哲学是揭露“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也就是“上帝的人本化”过程,而现代哲学是揭露“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把对神学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对上帝的批判转化为对法的批判、对政治的批判,它要使人们获得这种真正的现代意识。
关于怎么学习哲学,这是一个需要花费心血的命题,是否可以概括为四句话:一、时代精神主题化;二、现实存在间距化;三、流行观念陌生化;四、基本理念概念化。马克思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真正理解哲学离不开自己的时代,哲学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民的产物,任何重大的现实问题都深层地蕴含着重大的理论问题,任何重大的理论问题都源于重大的时代性的现实问题。马克思说“问题是时代的格言”(马克思《就集权问题论德国和法国》),追问出人创造的意义世界才是真正的精神家园。格言,是可以作为人们行为规范的言简意赅的语句,它不仅凝聚古圣先贤的人生智慧,同时具备简练生动的表达方式。反思格言,就是反思历史和时代。
把这种反思的过程切入《红楼梦》,可以感觉到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生活状况是相当困顿和悲凉的。周汝昌在《曹雪芹传》中分析,曹雪芹写《红楼梦》至少遇到三大困难:一是自己封建大家庭的族人以及同样家族的亲戚方面的疑忌和愤怒,认为他是在故意糟蹋他们;二是统治者的注意和迫害;三是经济生活、物质条件方面的困难。
生活的艰难是切身的。曹雪芹的朋友敦诚有《赠曹雪芹》诗云:“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乃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五世孙,但在以后翻云覆雨的政局变化中,与曹雪芹家族经历了相似的命运。曹雪芹与敦诚、敦敏、张宜泉等人多有诗酒往来,敦诚《佩刀质酒歌》小序曰:“秋晓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其《挽曹雪芹》又曰:“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插葬刘伶。”曹雪芹的“长歌”并非一般的歌吟,乃是将胸头的抑郁一吐而快,乃是生命的绝叫。这种生命绝叫,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精神动力,他在祭奠自己。
这种精神动力,在曹雪芹离世前表现得特别突出。张宜泉《题芹溪居士》诗云:“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其《伤芹溪居士》小序又曰:“其人素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善诗画、放达、风流、好饮,这都是曹雪芹之所以为曹雪芹的精神风貌,一种只能借助《红楼梦》才能表达的精神风貌。
曹雪芹(约1715年5月28日—约1763年2月12日),出身清代内务府正白旗包衣世家,他是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顒之子(一说曹頫之子)。曹雪芹早年在南京江宁织造府亲历了一段锦衣纨绔、富贵风流的生活。曾祖父曹玺任江宁织造;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帝的保姆;祖父曹寅做过康熙帝的伴读和御前侍卫,后任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监察御使,极受康熙宠信。雍正六年(1728),曹家因亏空获罪被抄家。曹雪芹素性放达,爱好广泛,对金石、诗书、绘画、园林、中医、织补、工艺、饮食等均有所研究。后又移居北京西郊,靠卖字画和朋友救济为生。曹家从此一蹶不振,日渐衰微。经历了生活中的重大转折,曹雪芹深感世态炎凉,对封建社会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认识。他蔑视权贵,远离官场,过着贫困如洗的艰难日子。曹雪芹移居北京西郊后,生活更加穷苦,“满径蓬蒿”,“举家食粥酒常赊”。但他依然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历经多年艰辛,终于创作出思想性深刻、艺术性精粹的伟大作品——《红楼梦》。
乾隆二十七年(1762),曹雪芹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乾隆二十八年(1763)除夕(1764年2月12日),因贫病无医而逝。关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九年除夕(1765年2月1日)、甲申(1764)初春之说。连病死的年头都需要后人考证,可见其晚境的凄凉。在凄凉的晚境中还要写《红楼梦》,可见《红楼梦》就是他的生命,甚至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在这里可以窥见曹雪芹为什么要写《红楼梦》了,他在借《红楼梦》祭奠自己,祭奠自己值得祭奠的精魂。
七、在生命的终点为何奋力写《红楼梦》
问题在于曹雪芹在贫病交加、晚境凄凉的日子里,为什么还力疾着成一部大书,他心心念念地追求什么、证明什么?他是在用最后的生命著书,这依然需要我们解读。他是要实现《红楼梦》第一回的愿望吗?“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是的,是要实现这个愿望,问题在于这个愿望里蕴含着什么?这里的“蓦然回首”,这里的“顾左右而言他”,又是什么呢?其间是否浮动着他探索人的意义的“精神家园”的碎片?
林黛玉的《葬花吟》是《红楼梦》中的绝唱:“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未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解读《红楼梦》,必须解读这首绝唱,不然就是买椟还珠。那么它祭奠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花魂和鸟魂,又是什么?它为什么追求“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无论从“昭传闺阁,悦世之目”中,还是从祭奠花魂鸟魂,“质本洁来还洁去”中,我们都感受到作者的一种形而上的不舍追求。《易经·系辞上》中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曹雪芹的不舍追求,就是这个“道”,道之所在乃是生命精神凝聚的顶点。
曹雪芹《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和意义结构,出入于尘世和天界,神话和现实,痛苦和回归,痴狂和泛爱(意淫),毁灭和逃离,哪怕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因此他反躬自省,备受煎熬,饱尝“茅椽篷牖、瓦灶绳床”的悲凉,为的难道只是回忆自己的经历,进行人生忏悔,以救赎自己的罪孽吗?绝不是的。他“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么一遭啊?”其一,他在以自供状的方式,留给世人一部贵族中国家族由繁华到衰落崩毁的百科全书,并以此来探究和追求“人所以为人”的本质意义。这里“以能量为引力,以人的欲望为动力”,创建出适合人类生存的、温暖的,有着关爱,散发出人性文明的人类社会,这样才能真正享受到幸福和生命质量。其二,曹雪芹既然借助《红楼梦》回归人的本质、人的意义,他就由此敬告人类,那里存在着他的“生命精神家园”,“家园”中混杂着绝望、虚妄和希望,因而也是走不尽头的历险路、回归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曹雪芹为天下第一小说的求索者,与屈原为天下第一诗的求索者,二人遥隔二千年,一者在荆楚,一者在京华,又遥隔几千里而在冥冥中牵手,这是中国文明史伟大的一幕。曹雪芹就是以这伟大的一幕,来祭奠自己。这就是他为什么写《红楼梦》的居心所在了。再强调一句吧:曹雪芹为什么在“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悲凉情境下写《红楼梦》?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以《红楼梦》祭奠自己,祭奠自己的灵魂,祭奠自己心神所系的“金陵十二钗”,祭奠自己安身立命、安放真心真性情的“生命精神家园”。
① 徐珂《清稗类钞》,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792页。
② 李新宇、周海婴主编《鲁迅大全集》4《创作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3页。
③ 王政《历史的棱角——晚近中国卓行奇语考录》,长安出版社2007年版,第88页。
④ 王国维《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页。
⑤ 苗怀明《红楼梦研究史论集》,辽宁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1页。
⑥ 宋广波编注《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编》,北京图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405页。
⑦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齐鲁出版社1997年版,第382页。
⑧ 鲁迅撰,吴中杰导读《魏晋风度及其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223页。
⑨ 李定周《沈从文选集》第5卷《文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58页。
⑩[11][21] 曹雪芹《红楼梦》上,现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4、195、67页。
[12] 樊志斌《纳兰成德传》下,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年版,第615页。
[13] 赵逵夫《先秦文学编年史》中,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66页。
[14] 于东超《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76页。
[15] 周汝昌《曹雪芹传》,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55页。
[16][18][19][20] 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2、2、8页。
[17] 浙江大学革委会政工组资料室编辑《红楼梦诗词注释》,宁海印刷厂1975年版,26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