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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易学对理想政治制度的追求及其演进*

2022-11-04

中州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灾异易传易学

李 圣 强

《易传》是汉代易学的主要思想基础与理论依据。先秦时期包括《易传》在内的儒家政治哲学作为诸子之学之一,虽然没有与现实政治实现紧密结合,但《易传》在本天道以立人道的天人合一这一基本前提基础上对治乱兴衰规律、国家治理之道的探讨,为儒家政治哲学最终取得统治思想的合法地位,做了理论上、思想上的充分准备。

儒学政治化以及国家意识形态儒学化是汉代突出的国家治理特色,易学作为儒家的核心内容,自然而然地参与到了国家治理之中。汉代易学与政治的紧密结合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在宏观上自始至终参与了与两汉政权相适应的统治秩序的构建,突出体现了儒学作为汉代统治思想的政治性意义;二是在微观上基于天人感应、阴阳灾变的神道设教体系的建立,充分发挥了其借阴阳灾异占验、吉凶祸福预测对国家政治、社会活动予以指导和调节的工具性作用;三是在参与国家政治活动的过程中彰显了汉代易学对理想政治制度的追求与探索;四是在汉代易学的政治实践中,肇始于《周易》古经和周初先王的儒家德治思想体系持续完善,以“卦气说”为核心内容的象数易学与阴阳灾变学说合流,作为解释“天意”理论强有力的支持,重塑了新时代的政治伦理道德思想体系。天人合一、天人和谐有序,是德治思想的终极追求。

一、易学与两汉统治秩序的构建

夏商周乃至于秦在其王朝建立之前,皆兴起于历史悠久之方国,皆有其成熟的治国理民模式。汉帝国进行政治与文化重建时,以布衣出身得天下的刘邦统治集团,没有一套成熟的政治体制与文化体制可供继承与发展,也不具备先秦统治者所倚重的继业垂统所能带来的政权合法性,武帝在诏举贤良对策中所册问的首要命题即是“三代受命,其符安在?”

陆贾对刘邦谏言儒学对构建国家统治秩序之用,指出了“天道”与“人事”的关系,“天”对于人间秩序确立的重要作用,“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指出五经六艺乃圣人“承天统地”之作、“天人合策,原道悉备”之作。汉初70年的恢复性发展后,社会基本稳定,国力相对富足,政治上、思想上的大一统进而成为契合时代需求的更高层次的国家治理追求,黄老之学短暂性、权益性的表演谢幕之后,儒学正式登上了国家治理的中心舞台。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争鸣的核心内容是“务为治”,诸子百家特别是儒家关于治国之道与术的探讨,为经学最终走上政治舞台做了充分的准备,包括儒学在内的经学在汉代成为大经大法,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宪法”,开启了经学与政治的紧密结合。儒学政治化以及国家意识形态儒学化是汉代突出的国家治理模式,儒学作为意识形态中的最高价值原则渗透于、运用于、实践于汉帝国的政治领域,儒学成为帝王平治天下的学理依据。易学作为儒家的核心内容,自然而然地参与到了国家治理之中,易学上至庙堂、下至民间因时乘变、因势乘变、经世致用的极高实用性,是其高度政治生命力的源泉。

马王堆汉初帛书记录了孔子对《易》的言论与定位。《缪和》篇载:“夫《易》,上之治也。古君子处尊思卑,处贵思贱,处富思贫,处乐思劳。君子能思此四者,是以长又亓利,而名与天地俱。”刘大钧教授认为:“正是孔子对《易》的这种定位,才使《易》于汉武帝独尊儒术后,由秦时的‘卜筮之书’而跻身于‘五经之首’、‘大道之源’。”帛本《系辞》:“立何以守立,曰人。何以聚人,曰材。理材正辤,爱民安行曰义。”今本《系辞》做“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对于帛本与今本的差异,刘大钧教授认为:“证明了今本《系辞》是汉代独尊儒术后对古《系辞》的修订本……‘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是在统一天下后,其(汉武帝)治国理念的自然写照……可证主持今本《系辞》整理的儒生们,当时为迎合皇权政治的需要,对不符合当时政治需求的文字皆作了修改与删削。”这说明汉代易学的确参与到当时的政治活动中。武帝时,立杨何为《易经》博士;《史记·日者列传》记载了司马季主对卜筮的认识,“今夫卜者,必法天地”,此皆反映了易学在当时的重要地位。法典化的《易纬》成书于西汉儒术独尊时期,《易纬》以“经天地”“理人伦”“明王道”为宗旨,备受当时统治者重视。《易纬》多假托孔子之口而阐述,从而使其卦气说象数易学理论体系具有了神圣化的色彩,《易纬》本书也具备了经典性、权威性的特色。

《白虎通义》在东汉地位特殊,政治上具有“国宪”地位。《白虎通义》总共论述了44个专题,内容涵盖了伦理道德、风俗、礼仪乃至国家制度。《白虎通义》直接引用《周易》原文的有25处,论及《周易》的有7处,其中的《蓍龟》一节专门论及龟卜、占筮在政治中的重要作用,这些内容的背后大多能找到卦气说象数易学思想的身影。这说明“易学的卦气说作为一种高层次的天人之学不仅为经学中的各派所共同承认,而且被居于最高决策地位的君主正式接受为国家政权的指导思想”。

汉代易学之集大成者虞翻称:“经之大者,莫过于《易》。”《易》为六经之首,蕴含帝王法天道而立王道平治天下的学理依据。虞翻的“成既济定说”揭示了社会秩序本于天道积极的、动态的、发展的、生生不息的自我修正能力。“成既济定说”也揭示了易学对社会政治秩序的关切与统治集团对社会政治秩序的关切是一致的,易学家们所构想的和谐有序的政治秩序,为统治集团的国家治理提供了理想的目标与方向。

卦气说是易学与历法相结合的结晶,是两汉易学家解读《周易》理论、构建筮法体系的主要途径与理论根据。汉之卦气说象数易学旨在构建一个既明天道又切人事的理论体系,并实践于两汉统治秩序之构建与维护。两汉易学家致力于对理想政治制度的追求与探索,希冀通过效法天道来规范人的行为、调节天人关系,维护社会稳定与平衡;希冀通过君臣自身的修养德性、政治改革来感化天,进而顺应天道,找到天人合一的行动准则。探索与构建适合于时代需要的、适合于统治阶级需要的统治秩序因而成为两汉易学与时俱进的历史性任务,而卦气说象数易学对于汉代统治秩序的稳定、政权的巩固也确实发挥了积极正面的作用。

二、易学对汉代国家治理的影响

汉代的谶纬神学不仅神化帝王,也将儒家圣人尤其是文王、孔子的地位神化到了极致,儒家经典被认为是经天纬地的绝对真理,圣人受神灵之感应,可以传达天意,孔子作《春秋》《易传》等著作是为汉王朝制命立法,圣人和圣人之言受到了极度推崇。

秦汉之际“天人感应”、自然灾异之说普遍流行。董仲舒的灾异思想有突出的代表性。董氏言灾异的理论根据来自《春秋》和《周易》,用易学理论对春秋时期所发生的灾异、祥瑞等自然现象进行诠释,并与当时的时政、人事进行联系,探究其中可能存在的某种关系。清人皮锡瑞认为汉代灾异之说“亦易神道设教之旨”。“神道设教”一词最早出现于《易传》,《观·彖》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易传》所推崇的“神道设教”以先圣为楷模,以神道为手段,言灾异是两汉主要的神道设教手段,统治集团相信灾异是上天对君主不当行为的警训与告诫。对阴阳灾异的占验、解说与应对,是汉代国家治理的重要内容,是君主治理天下,也是大臣左右朝政的主要方式之一。而占验派卦气说的象数易学体系,就致力于为阴阳灾异解说服务,为现实政治服务,进而对社会政治进行指导与调节。

以象数易学为根基的两汉灾异思想在君权之上设置了一个可以限制君权无限膨胀的“天意”,易学掌握了对灾异所展现的“天意”进行解释的密钥,为士大夫参政议政提供了可靠的途径与平台。士大夫凭借解释灾异之机,影响朝政,匡救时弊,借阴阳灾异批评政治得失,借“天意”制约君权,使统治集团具备了一定的自我纠错能力。董仲舒在其《贤良对策》中指出其言灾异的本旨:“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谬盭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灾异思想的神道教化之用主要是教育统治者行仁政重德行,教育统治者恐惧修德,垂范天下。

早在文帝时期,就有了对灾异采取相应政治措施的记载。到了汉宣帝时期,因灾异而采取相应政治措施的应答天意的记载比文帝时期更多。从臣子对灾异的解读以及帝王采取的政治措施看,一是将灾异与帝王自身的德行、治国之才能相联系,认定“人主不德,布政不均”是灾异原因之所在;二是对天意应答的具体政治措施多集中在赏赐吏民、修刑政、宽舒民力等方面,这两方面的措施体现了易学对汉代国家治理的具体指导与调节。阴阳灾异之占验解说与国家政治生活、社会生活密切相关,表明了汉代易学的政治化、工具化及神学化特征。汉代易学与灾异说的结合,对于士大夫阶层与易学学者来说有规范君德与限制君权之用。汉代易学在微观上基于天人感应、阴阳灾变的神道设教体系的建立发挥了其借阴阳灾异占验、吉凶祸福预测对国家治理予以指导和调节的工具性作用。

三、汉代易学对理想政治制度的追求与探索

儒学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过程中,董仲舒发挥了关键作用。董仲舒借五帝三王之政描绘的理想社会是两汉易学家所追求的目标,这个理想社会的基本特征包括:明德慎罚、重德轻刑、轻徭薄赋、教民礼仪、天人和谐有序、社会整体和谐等。

汉之卦气理论形成和定型于孟喜,孟喜以震兑坎离所谓四正卦二十四爻主一年二十四节气。京房在继承孟喜卦气说的基础上,提出了六卦卦气说,以四正卦和巽艮“六子”卦主二十四节气,具体言之,即每卦取初、四二爻,每爻主两个节气,六卦十二爻主二十四节气。《易纬》进而用乾坤巽艮作为四维卦对四正卦予以补充,即易学史上“四正四维”说,用八卦主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卦四十五日)。同时,《易纬》还采纳了孟喜、京房的六日七分的思想。卦气说在实践上将天道运行与统治秩序是否和谐结合在了一起。儒家的政治理想就是追求包括自然与社会在内的整体和谐,卦气说实际上就是汉代易学家遵循这一理想蓝图构建而成的。汉代易学家所创设的象数模式与象数体例既用于认知天道,又用于人事决策的依据,以“天意”限制皇权就成为易学家们为追求理想政治制度而干预朝政最常用的手段。

郑玄穷尽一生智慧于易学,善以史解易、以礼解易,通过易与礼的结合指正时政,也曾试图用经学助力社会秩序的调整,以缓解日益激化的社会矛盾。郑玄一生虽不为高官厚禄所诱惑,励志为学,但并不代表其治学远离政治。郑玄易学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流行于朝野,展现了强大的生命力,足见其服务于社会、政治的极强实践性。郑玄的以史解易中不乏为三皇五帝歌功颂德的内容,但也同样体现了郑玄在东汉黑暗政治之现实下,仍不放弃对理想政治制度的追求与探索。

四、汉代易学与儒家德治思想体系的持续完善

《易传》对“天”的主宰亦即道德之义尤为关注,《易传》所构建的天人关系及德治思想体系为历代王朝之国家治理与时俱进地提供了因势乘变的理论上、思想上的支持。《易传》反复申明其推天道的目的在于明达人事,正如郭店楚简《语丛一》所谓“《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易传》本着推天道以立人道的天人合一这一理论基础,研究与探索治乱兴衰的社会政治规律与国家治理之道。《易传》也反复强调其理论体系的履践性如“成务”“大业”“吉凶”等,也即《系辞传》所云:“夫《易》开物成务……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业,以断天下之疑。”这实际上就是指易学在实现国家与社会政治理想方面的具体实践性,而且《易传》的实践性要求是高于儒家其他典籍之上的。《易传》突出强调“《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在天人合一的哲学理论体系下,《易传》论述了阴阳二气进退消长、“消息盈虚”、体现天道循环变化之理的“一阴一阳之为道”,揭示了一年四时节气、物候之天道变化及与体现天道的人道之社会政治之间的密切联系,以期达到人道顺从天道的整体和谐之境界。

汉代易学的主流是以“卦气说”为核心内容的象数易学。所谓卦气说,即按照一定的规律,将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与一年之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相匹配。卦气说象数易学旨在构建一个既明天道又切人事的理论体系,服务于统治秩序之构建与维护。日月按其本然规律运行、节气按其本然规律交替、万物按其本然规律兴衰是天道,而易学的使命之一就是明天道,易学又是切人事的,教人理解天道、尊重天道,并按天道之本然规律行事。

儒家德治思想渊源于周初以文王、武王和周公为代表的“敬德保民”“以德配天”的德政思想及实践,周公把德治提升到了治国安邦的高度。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包括《易传》在内的儒家政治哲学对治乱兴衰规律、国家治理之道的探讨使渊源于周初的德治思想更加完备与系统化,为两汉儒家德治思想真正服务和实践于国家治理做了坚实的准备。

以“卦气说”为核心内容的象数易学与阴阳灾变学说合流,作为解释“天意”理论强有力的支持,重塑了新时代的政治伦理道德思想体系。天人合一,天人和谐有序,是德治思想之基础,也是德治思想实践的终极目标。在汉代易学的政治实践中,肇始于《周易》古经和周初先王的儒家德治思想体系持续完善。以德治为基本内核的传统政治理念,规范和指导着几千年来中国古代国家治理的具体政治实践,以德治为基本内核的传统政治理念也在持续不断的政治实践中推陈出新、不断完善。以德治思想为核心的思想文化传统、融合血缘宗法与等级观念的典章制度、彰显国家治理能力的政治实践是古代国家治理体系的三个组成部分,以德治思想为内核的理想信念、价值理念、道德观念等,深刻地影响并沉淀于古代国家治理体系中。朝代屡有更替,但这一国家治理体系保持了大致的稳定,这一国家治理体系也有利于国家意识形态与社会心理、文化观念的深度融合和普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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