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有起点没有终点——受访新四军老战士铁心跟党走的心路历程

■ 本刊记者 黄朱清

实施“抢救史料工程”，迄今记忆犹新。

背着、提着、推着沉重器材，走南闯北，如同生命赛跑。行囊里，装着一摞大字号题板，里面有一道必问的话题：还记得当年入党的事吗？庆祝党的二十大召开时刻，回放访谈视频，新四军耄耋老人的初心和对党的信仰故事，震撼人心。

01.选 择

【杭州/致陈煜轩】我有你的微信，国庆节还互致问候。97岁的你，离休前担任二十军五十九师后勤部副政委，江苏海门人，小学毕业当过3年学徒，1944年4月，选择去了百里外的新四军苏中公学，结业分到新四军一师卫生学校学医。一次，班里共产党员石路，约你来到一个小庙，递给入党志愿书，填着填着，你失声哭了起来。父亲在你出生8个月时病故，母亲抚养你长大，要把一生包括生命交给党，老母亲晚年不就孤苦伶仃嘞。1944年7月1日，是建党23周年。这一天，你还是在党旗下宣了誓。介绍人说，我们要打碎旧世界，建立一个崭新的共产主义新世界。历经抗战、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你幸存了下来。1953年，你已任师卫生处药材股副股长，离家10年获准探亲，回到家，才知道母亲在6年前的农历二月初七离世。当初去苏中公学报到，母亲备棉被、备换洗衣服，叮咛支持你投身革命。来到母亲的坟前，你悲痛哭诉，“儿子来晚了。”卧室的一个木箱里，至今你珍藏着一份1946年的党员思想鉴定，连队15名党员在上面盖章或按上了手印，连里的党员兄弟一般，期望你不要忘记党性修养，思想意识达到布尔什维克化。拿着那份纸页泛黄的鉴定，你对我笑着说：“共产党员不是没有思想问题，只是在思想交锋中无条件服从党的利益需要。”你是一个爱唱歌的老人，离休后加入了浙江省新四军老战士合唱团，把铁军忠于党的《新四军军歌》唱响大洋洲，久久回荡在悉尼歌剧院的音乐大厅。

【恩施/致陈国焱】时任中国新四军研究会抢救史料办公室主任王路奇相约，寻访重庆回程时，为访问你，特意在湖北恩施停留。你的家乡在安徽太湖县刘畈乡，儿时向往红军。1944年，父亲在外烧窑未归，保丁和甲长抓你壮丁，押往国民党部队，在国民党五十九军二十师一二九团当通讯兵。一天吃过晚饭，班长领你去河边闲聊，悄声说，同样是部队，新四军里长官不打士兵，官兵平等。你一下动了心。几天后，趁着夜哨回来全班熟睡，拖了一挺机枪悄然逃离营区，钻进包谷地藏匿一天，然后冒险从湖北南漳县出发，一路跑到大悟县李家湾，这里是新四军五师三十九团三连营地。连队指导员段坤宝询问了事情原委，欢迎你加入新四军，请示了上级，连队把你分在一排当机枪手。这一天，是1945年8月8日。抗战胜利不久，连队参加双沟战役，你扛着俄式机枪不怕牺牲，表现勇敢。翌年2月，连队党支部发展你为共产党员。中原突围，前坡岭战役残酷激烈，三连机枪班12人，牺牲6人，目睹战友倒下的血肉尸体，你没有丝毫惧怕。后来，又打荆门战役，、鄂西南战役，直至解放了恩施。1957年，你从恩施军分区审干办转业地方，最后在恩施工业技术学校纪委书记位上离职休养。2013年，时年87岁的你，写下长诗《忆征途》，其中写道：人在阵地在，党员先表态，革命有牺牲，献身亦无憾。

记者评述战争年代，刚加入共产党的时候，有不少人对我们党的了解是朦胧的、模糊的，尤其一些红小鬼，原以为参加了新四军就是共产党员了。入了党，经过党训班学习，才真正懂得了党员是特殊材料，是不怕苦、不怕死的先锋战士，选择了跟党走，就选择了随时为人民解放事业牺牲一切，直至生命。

02.壮 大

【苏州/致焦康寿】天淅沥沥下着小雨，在苏州城南的带城桥弄，约访到了你。你时年96岁，常熟梅里镇人，父亲是手工业者，世代赤贫。1939年“江抗”西撤，常熟县委组织部长刘景兴，找到做民运工作的你，介绍入党，同时赋予了发展党员、健全地下党组织的任务。次年夏天，东路特委书记张英部署“红五月”抗日群众运动，你被任命为梅南区委书记，一天到晚赤脚穿着草鞋，农民模样，在区里秘密发展了王鸿志、张庆吝等一批党员。1941年初，你转任沙洲县委宣传部副部长。5月的一天，新四军六师师部电影队来到沙洲，在一个小学操场上放映苏联有声电影《农夫曲》，散了场召开民众大会，谭震林作报告动员把抗日根据地建设好，你倍受鼓舞，继续以游击活动方式，利用茶馆、小船单线联络，恢复党的组织。截至1943年上半年，沙洲地下党组织恢复党支部14个，恢复党员身份82人。两年后，党支部增至24个，党员增加到177人。1945年，国共签订《双十协定》，浙东纵队要战略北撤，谭启龙率领一路部队从沙洲渡口过江。这时候，你已任沙洲县委副书记，就和县、区领导以及地下党组织，动员群众筹粮备船，杀猪宰鸡，喜气洋洋迎送来自浙东地区的抗日大军过长江。之后，你先后任华中一分区民运科长、一地委江南工委组织部长、江阴县委书记等职，为渡江战役和政权接管又立新功。1958年，调任苏州市委第一书记。这一生，你履行的革命工作，几乎没离开过党的建设。

【青岛/致徐世平】你是海军中将，是我们寻访老兵中的高官。说话有浓浓的乡音，你是江苏沭阳人。全面抗战爆发，一批在土地革命时期失去联系的共产党员，在沭阳县首先行动起来，发展抗日武装。你兄弟4人，二哥、三哥是共产党员，受他们影响，14岁你参加了地下党组织的儿童团。1940年4月，一位名叫丁粹中的党员，介绍你入党。同年10月，满怀“跟着共产党，不做亡国奴”的坚定意志，进入苏北淮海军区沭河大队教导队学习。翌年，分在沭河大队政治处宣传队。清晰记得，你在宣传队发展过3个党员，一个是队长周奇，家庭成分佃农，根红苗壮，抓宣传工作生动有力，入了党，后来任民运、锄奸干事，一直战斗在公安、司法战线，成为无锡市公安局第一任政治处主任、无锡市司法局首任局长。第二个是队员李明，一个不怕苦的人，可惜在四平战役中牺牲了。第三个是队员王志桂，演戏、教唱歌曲、战地宣传是一把好手，后来转业到安徽的院校工作。1943年6月，你调任沭河区委书记兼区民兵大队政治教导员，根据淮海军区指示，在开展对付日伪军的武装斗争中，及时把一批积极分子吸收到党内来，打牢根据地的组织基础。1949年，你从三十军政治部机关随部队归属华东军区海军建制，直至1989年在海军指挥学院副院长岗位上离休，情系沧海40个春秋。根据你提供的地址，我特地去了无锡约见周奇，九旬老兵感恩入党介绍人，他还为你作了一首诗：回首忆当年，烽火连天，从戎同队沭河边。道路多蒙津达指，定有前缘……

记者评述毛泽东同志把党的建设与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并称党的三大法宝。烽火年代，尤为抗战时期，党员不多，自己入了党，更要学会去发展党员，扩大队伍，筑起对敌斗争的堡垒。那个年代，秘密介绍入党，或恢复党的组织，是有危险的，只有坚信党、忠诚党的人，才会勇于甘当党员“红娘”。

03.考 验

【福州/致王曼】一个新四军教导总队女生八队的兵，落坐在我面前，你已是93岁的老人。你和党同龄，在浙江天台县城里长大，读过《西行漫记》，较早投入妇救会活动。17岁那年，由你姐姐王林芳和另一位党员丁魁梅介绍，在城关镇僻静小巷的屋里，你参加了入党宣誓。不久，奔赴皖南参加新四军，教导队集训完，被派往江南茅山地区，出任丹南县委妇女部长、组织部长、县委副书记等职，遇到灾荒，和群众一道，吃青苗野草渡过难关。反“清乡”需要，你转任句容县马盘山区委书记兼区武装大队教导员。1943年冬，患疟疾高烧不退，病情严重，就去了南京治疗，不幸被日军宪兵队抓去，严刑逼供，问是不是新四军的人？你冷静对付，丝毫没有暴露身份。后来，在新四军交通员接应下，脱离了虎口，回到茅山根据地。解放战争时，出任民运科长、医疗队政治协理员，孩子出生放在摇篮里，民工挑着，你在漫天风雪中艰难行军，在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的战场救护伤员。1950年初，从九兵团转到浙江黄岩县委当组织部长。“文化大革命”来临，因“被捕”事件遭受迫害，蒙冤关押7个年头。平反之后，你相继担任邵武县委副书记、福建省轻工厅副厅长。曾在茅山地区并肩战斗过的原福州军区副政委、开国少将王直，接受我采访评论过你，他说，你风骨高洁，一生相信党，即使在敌人牢房关押、动乱时期遭受迫害的日子，还是表现出了非凡的革命意志和对党的事业的坚定信仰。

【上海/致王征明】秋雨不绝，我和摄像孔德胜好不容易找到你的居所，路上护着设备，两人身上已淋潮。你是一个有传奇故事的人，1938年，离开家乡徐州，远涉山西临汾进了八路军学兵大队，后分到新四军。在皖南军部，见过国际友人史沫特莱。1939年春，军部司令部科长李志高和谢忠良的介绍，你光荣入党，这一年，只有16岁。你曾和谭震林同在一个党小组。1940年，新四军三支队副司令员谭震林化名“林俊”来到东路地区任“江抗”司令，你在司令部当参谋。进入解放战争，你已经是部队作战、情报工作骨干，主导并参与了对国民党九十六军军长吴化文、江阴要塞守军的策反，深入虎穴，机智勇敢，为解放济南和渡江战役作出了贡献。新中国成立后，履职于上海公安局从事反特、肃反工作。1955年，受潘汉年、杨帆冤案牵连，你遭关押6年。“文化大革命”袭来，再次关进秦城监狱7年半之久。1972年7月1日，又一年党的生日，在狱中，你写下小诗：“共产党员先锋队，布尔什维钢材造，铁窗冤魂炼红心，党性依旧多荣耀。”1982年，国家公安部落实政策，把你派回上海，安排在上海市委打击严重经济犯罪办公室工作，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直至离休。2012年，你出版回忆录《铁窗赤子心》，胡立教同志作序。2021年，98岁的你推出了续集。

记者评述忠贞不渝，是熟悉的成语。只有遇到不幸、不测的险恶时，方知为这四个字所要付出的代价。共产党人在敌人逼供面前、在蒙冤折磨绝境，把生死置之度外，把个人恩怨抛在脑后，保守党的秘密，相信党有纠错能力。风雨过后继续忠心为党工作，他们不愧为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儿女。

04.执 念

【湛江/致关连陛】海口坐大巴，轮渡过琼州海峡，傍晚时分抵达你居住的城市湛江。宾馆里用电话约访，你说要通过市委组织部通知你。党组织，在你心里是神圣的。第二天，我持介绍信找到赤坎区北桥路18号的湛江市委大院，组织部指派科长张磊陪访。1925年，你出生在辽宁沈阳，1945年参加新四军，在三师七旅二十一团机枪连当文书，1946年春天，指导员王国亮介绍你入党。打完四平战役，一路南下，解放湛江的时候，敌人暗堡坚固，牺牲了不少战友。1952年，原本可以提升为教导员的，湛江百废待兴需要人才，你服从组织需要，转业分在市税务局任干部科长。两年后，调去市委组织部当科长。几年过去，又调往城建局，职务还是干部科长。“文化大革命”军管年代，领导说，要提升你了，调回市委组织部审干办公室，给了副主任头衔，审干的“审”，听起来是“升”，你笑笑，“共产党员，就是服从党的分配。”离休时，行政职务是审干办主任。论地位，十分的淡然，说到作战纪念章，你兴奋了起来，“在东北的，我有，华北的，有，华东、华南的，有。”组织给予的荣誉，你看得很重。做了大半辈子干部工作，近水楼台从没有先看到皎洁的月亮。你喜欢说，“党培养了我，不要再对组织计较个人得失，为党的宗旨服务到底。”临别，我拿出留言本，请你留下最想说的话，你没加思索，随手写下一句：听党话，一切由党安排。

【常州/致季爱民】荣誉证，在我面前堆成高高一摞，这是你为党为人民辛勤工作的见证。你是江苏射阳人，1943年4月，你成为了盐东县北洋区队的战士，入伍不久，区队打了一仗，把100多人伪军连打败了。不久，组织上调你改做情报工作，听说情报员太危险，被敌人抓去一个杀一个，经过再三思考，你还是服从了。一次组织上派你去盐城城里收集日军宪兵队情报，你出色完成任务。同年7月，副指导员找谈话，介绍你入党，并提醒，每一两个月，交两个铜板，作为党费。新党员集中整训了一个月，学习陈云写的小册子，才弄懂共产党员是什么样的人。经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1955年转业地方。离休时，是常州市民政局的局长。你说，“打济南战役，我行政19级，现在是16级，68年时间调了3级工资。”我问：“没向组织上提过吗？”你眼里闪着泪花，“我父亲是民工队员，战斗残酷的时候，掩埋官兵的尸体找不到白布、芦席包裹，就挖个大坑，几十个人埋在一个坑里。比起牺牲生命的他们，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民政局长，民在先，是人民的勤务员。上下班，从没有让单位的车接送过，一直踩着自己的自行车代步。茅山老区开发，你倾注10年精力，为老区脱贫致富亲力亲为，光荣入选江苏省老区扶贫开发先进个人。

记者评述地位和待遇，总会让人情牵梦绕。从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共产党人，回忆起牺牲战友成堆掩埋的泪崩场景，他们感到没有脸面、没有理由向组织伸手要名要利。受访过的新四军老人，有的依然健在，有的已离开了我们，他们对党的忠诚和信仰的思想之光，将永远照亮在后人奔向复兴梦想的前行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