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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吴门赠画

2022-11-02蒋晖

苏州杂志 2022年4期
关键词:韦小宝江村康熙

蒋晖

☉ 《追寻江村秘藏》书影

近读《追寻江村秘藏》,此书梳理清代高士奇书画收藏、散失的情况,考证精彩宏富,其中一个细节,是当时著名收藏家高士奇、宋荦在苏州的一次雅集,掩卷良久,而居然联想到那个矢志“反清复明”的韦小宝,不禁哑然失笑。

韦小宝出身市井无赖,阴差阳错成为康熙的近臣,以天地会堂主身份混迹朝廷,一边赌咒发誓“反清复明”,一边大肆受贿弄权,金庸以《鹿鼎记》作收山之作,韦小宝是他笔下塑造最成功的人物,识者自能辨识其中深意。

康熙近臣高江村先生,一生境遇离奇,康熙十年(1671)不满二十岁的康熙将二十七岁的高士奇,由国子生选取为翰林院内廷供奉,在南书房行走三十多年,官至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礼部侍郎,几乎从未离开康熙帝左右,高士奇一度被弹劾贪污滥权,闹得天下皆知,但党争后仍能得到康熙信任,秘密何在?

康熙二十八年(1689),四十五岁的高士奇受到好友、亲家徐乾学的构陷,回籍致休。其间编刻的《江村销夏录》某种意义上,竟然是一份向康熙输诚交代的“检讨书”,将多年费尽心机搜罗来的珍藏之物,公诸天下,不仅开一代风气,成为后世书画著录的模楷,原来还暗藏着标榜寡欲无私、配合官场起复积极运作。而神来之笔的一幕,就发生在他回京路过苏州的“书画船”上。

时任江宁巡抚同为康熙亲信的宋荦,也是清代有名的书画收藏大家,他的身份倒是有点特殊,出身贰臣之家,以皇帝侍卫外委历练,俨然忠勇可嘉韦小宝的另一分身。江宁巡抚公务繁忙,高士奇复起路过苏州,宋荦不仅亲自登船,将礼节性的拜会演绎成连续三天的“倾囊倒箧”,俨然是韦小宝入鳌拜府“花差花差”抄家登记的架势,这次留下许多诗文的特殊送别,可以说是两位书画收藏家的私人雅集,一件一件的晋唐墨宝徐徐展开,交流鉴赏,也可以说是一次例行公事的入库检查,双方笑眯眯打着太极拳,背后站着隐身的康熙,目光炯炯……

这次书画艺术交流,过程精彩至极。宋荦有诗为证:

☉ 富春山居图(局部)

昭代鉴赏谁第一,棠村已殁推江村。五年当湖暂休沐,摩挲卷轴穷朝昏。昨岁寄我销夏录,云烟过眼实弟罤。今年奉召北赴阙,书画船泊胥江滨。相见不暇作絮语,珊瑚之网出异珍。金题玉躞得未有,倾囊倒箧纵横陈。卷舒宁辞胝我手,耸肩静对不欠伸。三日眠食为之废,有时大叫忘主宾。富春山图袁生帖,无上妙迹欣相亲。枫桥祖席兴不极,华亭画卷许更扪。烟江秋霁两奇绝,气韵生动真天人。秋霁长不满三尺,高丽表纸光如银。一重一掩师造化,一树一石绝点尘。从来诗理即画理,芙蓉朝日相鲜新。跋云古人不我见,大痴心折定九原。朱印灿灿色夺目,点缀更足重玙璠。先生好我举相赠,题识数语情弥敦。欲辞不得拜命辱,包裹脱我衣与巾。要我长歌记胜事,报辞良愧薄且贫。归来重展烛屡跋,缺月光射莓墙根。苦吟攒眉作山字,句虽不警事则真。录入卷尾更寄似,此诗此画争千春。

如果不是宋荦的这首长诗,后人不能了解这次“送别”的细节:

比如二人探讨收藏的时间,居然足足三日,且眠食不休,令人对高士奇这次北上所携书画珍品之富以及目的不仅浮想联翩;《富春山居图》《袁生帖》这种美术史、书法史上的赫赫名作无上妙迹,都曾在吴门阊门码头靠岸暂停,于高士奇北上的这艘“书画船”一一拿出,小心展卷观摩,几忘胥江水汩汩而逝;“华亭画卷”,当然是指高士奇最心爱的董其昌作品,康熙喜欢董字,据说也是受了高士奇的熏染……

对了,重点是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卷》和《江山秋霁图卷》,堪称这次高士奇“书画船”中董画双璧,一旦得知素以收藏名画为乐的宋荦没有上佳的董其昌画卷,高士奇当时以《江山秋霁图卷》相赠,舟中研墨,当场“题识数语”,“包裹脱我衣与巾,要我长歌记胜事”,其中自有深意,不止情谊而已。

像不像多隆会见韦大人,讨论鳌拜府里抄出来的宝物玄铁匕首与宝衣,当场脱手转赠英雄?

高士奇倒霉了五年。康熙二十八年九月,御史郭琇弹劾高士奇、王鸿绪等五人招权纳贿,背景是徐乾学与索额图集团结成了新同盟。郭琇曾执贽于高士奇。徐乾学更是高士奇曾经的盟友,两家姻亲关系。遭遇“中山狼”毒手,被迫休致,高士奇心绪难平,开始《江村销夏录》的编刻。在自序里,高士奇表达安逸恬淡的境界,“长夏掩关,澄怀默坐,取古人书画,时一展观,恬然终日。”不同寻常之处,他带有明确的政治用意来编撰此书,一方面是自序里的精微自辩,借用前明松江状元、礼部尚书陆树生的话,“财虏不足言矣。多蓄珍玩,未免落富贵相。一种嗜好法书名画,至竭资力以事收蓄,亦是通人一癖,是着清净中贪痴。”高士奇更发挥之,表现出弃绝官位、财富后的“淡然”,按照励俊先生的观点,编撰此书有明确的政治用意,心态并非如自序所说的那么恬淡,而是曲折地“将纳贿原因归咎于自己的书画嗜好”,这部书可以看作他巧妙地“自辩”“自赎”,如今归来,安居田园,则再次向康熙表达忠心耿耿,暗示这些藏品都是可以贡献给帝王的。这部涵盖高士奇几十年书画收藏精品的“账册”,不啻也是向皇帝表达忠心耿耿的交代材料,这份书画录,也算是他书画、财产公示天下的自白书。

高士奇来到苏州时,《江村销夏录》书已仓促刻成,其中的序言正是宋荦手笔,“詹事江邨先生,旷达者也……其视功名富贵,古今智勇之所争,史册之所传,钟鼎旂常之所烜耀,亦第如云霞、岚光、水色、四时之花鸟,忽有忽无于天壤之间,而无所蒂芥,而况书画之区区者与?”

夸人,全在点子上。

一船书画一船明月,二人相聚情形,一方是重新赴任再起的元老近臣,一边是深得康熙信任的地方大员,心照不宣,其乐融融,里外都是戏。周星驰扮演的韦小宝,金庸老先生评价:“不作第二人想!”脑补一下陈百祥饰演的多隆浑身是戏,笑容满面亲切称呼当时只是小太监的韦小宝为“亲信大人”的甜蜜劲儿,喜剧处理的舞台效果在真实历史中时空转换,粉墨登场,都是临演。

高士奇送给宋荦的董其昌画,至今保存人间。此图绘山峦连绵,山石重叠,树木苍翠。全卷以淡墨绘制,山石面再晕染,树木枝叶以浓墨渲染,纸本水墨,为丈幅巨卷,卷尾董其昌自题:“黄子久江山秋霁似此,尝恨古人不见我也”,颇有自得之意。画卷现藏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定名《仿黄子久江山秋霁》图。仔细研究高士奇两次题跋,一为“康熙庚午(二十九年) 中秋后一日”,首先强调董其昌“每遇高丽镜面笺,书画尤为入神”,这是他作为资深的董其昌爱好、研究者独家发见,尤其是画卷上“隐然兼有朝鲜之印”,后人考证这是当时朝鲜国王贡品账单纸,砑制坚实,细腻光洁。题跋中,他称赞此卷董其昌的笔法“真接倪黄”。康熙二十九年中秋题跋,表明这时高士奇刚回到家乡平湖不久,正是开始集中题跋二十多年来蓄藏书画时期,不仅以“抱瓮翁”自号,而且差不多同时开始《江村销夏录》的撰写。第二则题跋,补充了宋荦长诗里缺乏的具体赠画时间,“康熙甲戌九月廿三”,而宋荦“载酒相践”,“得话数年别绪”,按照他的说法,是高士奇主动“以平日所藏书画请为鉴定”,这样的姿态当然令宾主皆能自在,赠画之后,亦殷殷期许“可成他日佳话”不止客套,高士奇所谓“乞漫堂先生一诗,纪之附以不朽”的回应,就是此卷留下的宋荦长歌,“昭代鉴赏谁第一,棠村已殁推江村”一联流传久远,事实上也成为对高士奇鉴赏收藏一生的评定广为世人所知。此一别,高士奇完成了自清的任务,以往京师里悠悠众口“万国金珠贡澹人”的指控,如此画他自己题跋所书“天宇清肃”而一风吹散。

康熙三十三年的宋荦、高士奇之会,引起我的一点兴趣,是对宋荦一直有好感,他不仅重修沧浪,而且于书画收藏深有癖好,与当时的许多画家交往密切。

宋荦与高士奇的交往,颇有渊源。早在康熙二十九年,时任江西巡抚的宋荦寄《绵津山人诗集》给高士奇,士奇以诗代柬作答。

康熙三十年五月,宋荦从江西再寄《啸雪集》与高士奇,士奇复以诗代柬作答。值得注意的是,约在康熙三十年除夕,宋荦有书信与近刊诗集寄与高士奇。高士奇在酬答诗中诉说当时境况,“寒斋无异住江郊”,这是表达心态;“林闾书信亲知少,谢范原非世俗交”,强调自己与宋荦当年在京时,一在潞河一住西华,“屡年不通音问,顷归田两载,三得来函”,的确有不同寻常处。

康熙三十一年八月四日,宋荦上任江宁巡抚,“江左地大事繁,财赋甲天下,兼以习尚纷华,好新竞巧,抚绥之难十倍豫章。”时年五十九岁的宋荦有此见解,故抱定“省事宁民、循分守拙”宗旨,整顿吏治、禁革火耗,漕粮克扣耗米弊端为之一清。他巡抚江宁长达十四年,兴修水利,官声颇好,深得康熙信任。宋荦到任苏州之初,高士奇立刻就有诗作为贺,“兹来帅吴会,更莅山水窟“,点题之意真可谓宋荦的知音,不止泛泛官场应酬而已。

康熙三十二年除夕,高士奇以“乍浦秋鸟”赠宋荦。这种食物是著名的嘉兴风味、乍浦土产,据说“鸟产海外,似黄雀而大”,“每冬风吹落……土人以竹竿黏取,味最美,当湖方物也。”

宋荦收到这份馈赠珍馐,赋长诗答谢:“江村先生真好事,方物远贻资大嚼。”“深杯屡倒慰老饕,灯下盘空剩糟粕。”也许是同一时期,身在浙江的高士奇还曾赠龙井新茶到苏州,宋荦的答谢诗写得漂亮,全诗录之:

江南春半茶事动,老夫幽梦挂碧岩。虎丘旧种铲已尽,阳羡佳品心所忺。小岘春作梅花片,年来罗致余能兼。谷雨已过山坞晓,焙香几处吹茅檐。江村詹事抱茶癖,龙井手制驰邮签。银丝冰芽并珍重,白甀青箬劳封缄。山瓢急取酌惠水,折脚石鼎安风帘。松涛响罢注缥盏,清芬拂拂浮晴岚。笑他七碗真水厄,小啜已令俗韵砭。缅兹嘉木出胜地,辨才玉局曾遥探。性芳味永正可录,中郎何事相讥谗。包裹那许钻权倖,唐突未敢加姜盐。沧浪一杯浇子美,酬和七字促邵髯。从此漫堂开汤社,舌本不强容高谈。

“性芳味永正可录,中郎何事相讥谗。包裹那许钻权倖,唐突未敢加姜盐。”两联字字句句,细读大有深意!宋荦还有细注,“袁宏道评龙井茶作草气“,宋荦表示自己深不以为然,更请好友、诗人邵长蘅为写和诗。题外话,按时间推算,虽然这时的沧浪亭尚未得以修复,而宋荦似乎已经有意经营了。

高士奇还曾题赠陆治《玉簪花图》给宋荦,另据首次见诸《宋荦全集》《集外诗文》卷八的《与高江村书》尺牍原札,高士奇曾亲赴苏州,在抚衙后园的深净轩拜会宋荦,深净轩是康熙三十三年(1694)五月所建,此行应是高士奇晚年在籍终养时所为了。康熙三十七年戊寅(1698),高士奇称自己在内库“废纸堆”中发现杜公瞻所撰《编珠》残卷,“因手钞之,藏笥箧间”,继而精心誊写,反复校雠,将缮写一新的古类书《编珠》付梓,康熙三十八年(1699)立秋,宋荦为高士奇此书作序,肯定高士奇“补其阙”,由残卷补葺完整的贡献,称赞高士奇“具海涵地负之才,挟吹霜喷露之笔”。

康熙视高士奇为好友,不管在朝或外出巡游,都让高士奇贴身随伴,早年潦倒不堪的高士奇一登龙门,转身成为炙手可热的“亲信大人”。扔石灰包、睁眼说瞎话、结伙分赃贪污的本事,韦小宝为康熙朝第一名臣。论鉴赏古籍、字画,韦大人搞不懂《四十二章经》,高士奇的学问比韦小宝好得太多了。康熙第七次南巡,高士奇再次扈从回京,康熙曾面谕“朕学问实成于尔”,更向左右云:“当初初读书,教我之人止云熟读四书本经而已……后得高士奇,始引诗文正路。”

康熙回首二人相识以来三十年,自认“诗文亦自觉稍进,皆高士奇之功”。不过高士奇虽然是文学侍从之臣,居然陪王伴驾曾扈从康熙出征前线,出张家口入塞外蒙古,深入沙漠绝地,三次征讨噶尔丹,高士奇精神抖擞,与康熙一起在军帐中参与军机大事,平定西域,君臣诗兴大发……这发生在康熙三十五、三十六年,也是这次苏州赠画后两三年的事情。

韦小宝庸俗,高士奇高雅。金庸创作韦小宝这一文学形象时,不知道脑海中有没有瞬间闪过高士奇的影子,他的一生遭际离奇,比小说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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