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2022-11-02吕树建
吕树建
2019年11月12日,是我第一天来省城照顾舅舅。
以前,我一般一两年来看望舅舅一次,每次住个一两天就走,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恐怕要一直住到把舅舅“送走”。用有些人的话说,从前来舅舅家是走亲戚,这次来舅舅家是当保姆。
说给舅舅当保姆,这话既对也不对。说对,是因为舅舅和表姐说给我开工资,这样我们表面上就成了雇佣关系;说不对,是因为我真没把这个钱放在心上,即使不给,只要舅舅需要,我该来也得来。我娘去世前经常说,我姥爷去世得早,舅舅像父亲一样关照着她,舅舅出来工作后,一直照应着我们这个大家庭,让我别忘了他的恩情。何况,舅舅是我们乡几十年间走出来的最大的官,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一辈子的偶像。
可如果不收钱,舅舅家又觉得过意不去,他们说找保姆也得花钱,让我来照顾舅舅耽误了我打工挣钱,给我点儿补助是应当的。
舅舅家的经济条件的确不错。舅舅的工资一月一万多元;我表哥在国外定居,听说退休前一月工资相当于人民币三十多万元,他爱人挣钱比他还多;我表姐在上海工作,家庭条件也是相当优越,前几年刚从处长职务上退休。尽管如此,我觉得拿舅舅家的工资,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我的内心会产生一种愧疚感,而且,本来在老家的有些人看来,我就是冲着舅舅家的钱来的,我拿工资照顾舅舅,正坐实了某些人的说法,真是让人百口莫辩。
其实,叫我来照顾舅舅,也是经双方反复琢磨才确定的事情。现在找好保姆和找对象一样难。先扳着指头数数舅舅在老家的亲戚吧,在舅舅和我娘之间,我还有两个姨,两个姨家有七个表兄弟,我自己也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但他们不是家里有事,就是身体不好,或者担心照顾不好舅舅等原因没有成行。
我来之前也不是没有顾虑,我老婆就不太愿意,家里还有三亩地,她还有个老爹,已经八十九岁了,虽然有她弟弟在老爹身边,但也需要个帮手。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儿子,本来我们已经答应给他看“二宝”的,现在这活儿只能交给他岳父岳母了,为这事我对儿子有点愧疚。好在当年儿子在北京的工作,是我舅舅动用老关系帮忙给他找的,今天他舅姥爷需要照顾了,他非常理解和支持。
对舅舅而言,叫我来是因为在老家的亲戚中,我和舅舅走动算是比较频繁的。我当过几年厨师,会做几个老家的拿手菜,很符合舅舅的口味。我学问虽然不高,但当过几年教师,给舅舅读书读报没问题,特别是喜欢书法,和舅舅有共同的爱好。虽然我们地位悬殊比较大,但血缘亲情、相同爱好,都足以消除心灵的隔阂。就像楼的第一层和第十层,虽然有较大的落差,但只要有电梯相连,上上下下一切都会非常顺畅的。
舅舅是离休干部,孟良崮战役时,在我们沂蒙山区戴着大红花参军。他是独生子,按当时的政策,是可以不参军的,但他从小就喜欢弄枪使棍,当时正是十九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看到解放军队伍就铁了心要参军。姥娘虽然有些不舍,但自己是村里的支前模范,到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姥爷在墙根蹲着,抽了好几天的闷烟,最后猛地站起来,一跺脚说:“先把婚事办了!”
舅舅的亲事是在他十七岁时定下的,参军的前十天匆匆忙忙结了婚,圆了房。因为舅舅年轻时会武术,长得高,一表人才,被一个懂点相面术的大户人家看上,托人把女儿许给他。后来,沂蒙山区进行土改,舅舅的岳父家被定为地主,思想比较先进的舅舅多次提出想退亲,但令我娘纳闷的是,后来舅舅再也不提退亲的事了。
结婚那天,等我娘见到了我妗子,才猜出了舅舅不退亲的原因:妗子长得太漂亮了!那种漂亮别说是小伙子爱,就是大姑娘也情不自禁多看几眼,甚至让许多大姑娘在她面前都会自卑!
在那个年代,结婚之前,男女双方是不见面的。据说,舅舅也听说未婚妻长得不错,但怎么个漂亮法,不得而知,怕退了亲将来后悔,决定“偷窥”一下。舅舅是如何“偷窥”成功的,曾流传着好几个版本,有的说是借三月三庙会;有的说是借元宵节灯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其实都不是,是舅舅认识了妗子家的一个长工,他以帮着长工给妗子家送东西的名义,进入妗子家,偷着看了几眼。当然这一切妗子是蒙在鼓里,啥都不知道的。这个谜底是在多年以后,舅舅喝多了酒才透露的。
舅舅结婚后,夫妻感情很好,舅舅偶尔回家探亲,都折腾到很晚,第二天几乎起不来床。但再美的东西,时间久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于是便有了“七年之痒”和“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的说法。妗子不识字,家里成分又不好,和一些知识女性相比,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
解放后,已经进入大城市的舅舅,和一个女大学生彼此产生了好感,在感情发展迅速的时候,恰好被去城里探亲的妗子发现了,妗子哭着跑回了家,到我姥爷那里告了一状。妗子在家里贤惠能干,孝敬公婆,在我姥爷和姥娘心中是有较重的分量。我姥爷接到“状子”,立即托人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舅舅大概是权衡再三,愿意继续这桩婚姻。在妗子的软磨硬泡下,舅舅也想办法把妗子调进了城里,安排在部队的幼儿园工作。
妗子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进城后,靠着一本字典学文化,靠着勤劳节俭操持家,靠着东家盘西家碗交朋友,没出十年就脱胎换骨,比城里女人还城里女人了。当妗子的能力水平达到甚至超过了舅舅对妻子的期望水准线的时候,当他经常听到别人夸“找了个漂亮又能干的媳妇”的时候,舅舅非常满足,也成为一股强大动力,推动着他与妗子白头到老。
舅舅离休后保持着军人的作风,身体也一直不错,天天早上打太极拳,晚上看新闻联播,生活很有规律。
在舅舅七十五岁时,大他三岁的妗子因病去世了。
妗子去世周年后,表哥接舅舅去美国生活,他去住了六个月,签证到期回国后就再也不去了。他说:“美国,去过一次,知道出国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外国不是他待的地方,言语不通,习俗不同,没有人情味,连人的气味都不一样,不适应。”他说他再也不出国了,哪怕没有人给他养老,让他自生自灭也不去。
我表姐退休后,有了时间,也想尽尽孝心,多次动员舅舅搬到上海跟着她过,他以自己身体不错,生活能自理为由拒绝了。生活能自理确实是个理由,还有个原因是舅舅不太喜欢那个上海女婿,据说很小家子气,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舅舅是个老封建,他说养儿防老,自己有儿子,怎么能跟着闺女过,自己又不是绝户头。
可惜,表哥在国外定居,这相当于断了舅舅靠儿养老的希望。舅舅很希望表哥回国工作,使他老有所依,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但在表哥小时候,舅舅要么没有时间管他,要么一管就是严的,舅舅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表哥心理上对舅舅有种畏惧感、疏离感,他离舅舅越远越感觉安全、自在。舅舅是跟着毛泽东“用枪杆子打天下”、一辈子是靠实力说话的人,很少求人,更放不下架子求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舅舅也曾“曲线救国”,以大道理沟通,希望表哥学成回国,为国效力。表哥却说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在哪都是为人类作贡献。最后,舅舅以“你爱咋地咋地吧”结束了父子之间的谈话。
妗子去世半年多后,他的一些好同事、好朋友就劝他再找个老伴,照顾他的生活。对此,我表哥、表姐也不反对,毕竟有个老伴能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在妗子去世第二年的冬天,我的庄稼都拾掇完了,家中没要紧的事情,就又来省城看舅舅。有一天上午,我们刚吃完早饭,就有人“咚咚”敲门,我开门一看,是刘局长,一个舅舅的老部下,也是他的好朋友,平时和舅舅在一个院住。我赶紧让他进来,给他和舅舅沏上茶。
因为我们见面比较多,已经比较熟,刘局长就对我说:“小李,你忙你的,我和你舅舅聊聊天。”
于是,我便去厨房刷碗,打扫卫生。
我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刘局长和舅舅的谈话。
“老领导,告诉你件好事,我又给你物色了一个老伴儿。”
我从厨房转身看了一眼刘局长,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像自己找了一个满意老伴似的。舅舅的脸上却反而显得很平淡。
还没等舅舅问话,刘局长接着介绍:“这个女同志六十八岁,比您正好小十岁,身体健康,他老伴去世三年了,有两个姑娘一个儿子,孩子们都过得不错,家庭没有什么经济负担,她退休前是财经大学的专职机关党委书记,素质很不错,应该和您有共同语言,建议您见一面。”
“还找吗?”舅舅半天吐出了三个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征求意见。
“找!”刘局长嗓门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很果断地说,“而且要早找,趁着身体好,过些年身体不好了,谁家还愿意跟咱?再说了,早找早培养感情,等将来感情深了,咱身体不好了,人家也才愿意照顾咱。”
那说话的语气,刘局长像是我舅舅的领导,自信、坚定,甚至还有一点儿命令的口吻。过了一会儿,舅舅像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说:“那就听你安排吧!”接着又说,“本来我是不想找的,找个老伴儿牵扯的事情不少,不如找个钟点工或保姆,帮忙做做饭,打扫一下卫生就行了,比较省事。可你们都这么热情,也不能驳了你们的面子。”
“钟点工晚上就回家了,你万一晚上需要人,有点儿事怎么办?”刘局长说,“现在好保姆也不好找,还是找个老伴儿比较好,知冷知热的,可靠。如果像李处长那样找个保姆,对你影响也不好,你这么高职务,德高望重的。”
“我怎么能像他!”舅舅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老领导,你别不高兴,人是感情动物,时间长了好多事情就不好说了。”刘局长陪着笑脸说,“当然,你一般是不会的,我是开句玩笑。”
他们说的这个李处长,我认识,叫李恒发,也是个离休干部,比我舅舅大两岁,整八十岁。他六十九岁时老伴儿去世了,想找个老伴儿,儿女怕分财产,坚决不同意,后来自己偷偷找了一个,正准备结婚呢,被闺女骂走了。后来找了个保姆,这个保姆是农村的,五十出头,丈夫去世了,家里负担比较重,就到城里来打工,经人介绍来给李处长家当保姆。这个保姆非常勤快,也比较利索,长得也不丑,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李处长对保姆非常满意。时间久了,李处长觉得过意不去,就经常悄悄地给保姆些零花钱,逢年过节也少不了礼物。两块石头在一起久了,也会焐热的,何况人,于是他俩慢慢有了感情,悄悄地就住在一起了。对外是保姆,对内是夫妻。李处长又不太注意,有时带着保姆逛街、去超市,就像夫妻一样,还常买些壮阳的保健品,在老干部中弄得沸沸扬扬的。
后来,保姆的儿子买房子,付不起首付,李处长悄悄赞助了十万元,被闺女知道后,又把保姆骂走了。在保姆走的第二天,李处长被发现吊死在后山的一棵老槐树上。
这个事成为当时的爆炸新闻,有的说李处长是殉情自杀,有的说是被闺女逼死的,还有的说是李处长对原来的老伴不好,经常打骂她,被老伴的魂引到后山吊死的。
这件事对舅舅单位丧偶老干部的再婚产生了很大影响。据说,后来的丧偶老干部找老伴儿,基本上都不领结婚证了,一般是双方签订个书面协议,声明:双方只是自愿在一起生活,合不来可以随时分手;合伙过日子期间,日常生活开支一般由男方支付;如果生病,小病由对方照顾,如果是大病、重病是否由对方照顾,根据对方的健康状况和意愿决定,如果对方身体欠佳或不愿照顾,转由生病方的子女照顾;如果将来分手或相伴到另一方去世,不涉及各自的房产等不动产继承,去世的一方和原配合葬,开支费用由自己的儿女负责;据说还有一个老干部,找了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小老伴儿,给出的条件更加优惠:每年给老伴儿两周假期,给两万元旅游费。
那次,我在舅舅家住了四天,在刘局长给舅舅介绍老伴儿的第三天,我就回老家了。一个多月后,我给舅舅打电话问候他的身体状况,顺便问了问新老伴儿的事情。
一谈起新老伴儿,舅舅的声量明显高了些,甚至还有些兴奋。他说:行,这次感觉还可以,有知识有学问,比较能聊到一块,是胶东人,比较贤惠,也通情达理。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次打电话的时候,舅舅的新老伴儿已经搬过来住了,只是舅舅没好意思说。
半年后,我去北京儿子家,回来专门路过省城去看舅舅。到舅舅家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半,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妇女,我想叫妗子,又怕叫错了,因为根本不像近七十岁的人,长得年轻,身材也好,没有一点儿老年妇女的臃肿和懒散。
看我愣在那里,舅舅说:“这是你阿姨。”
我赶紧说:“是妗子吗?太年轻了,我怕叫错人,所以没敢叫。我还是叫妗子吧,叫妗子亲!”
舅舅就说:“叫啥随你吧。城里人一般叫阿姨。”
我说:“叫妗子好,妗子只有一个,阿姨大街上有好多。”
后妗子笑着说:“这孩子真会说话,难怪你舅舅光夸你。”
这时,我才注意到,舅舅也好像比以前年轻了许多。身穿一件大红方格的衬衫,花白的头发已染得黝黑乌亮,看上去年轻了十岁。再看看家里,家具布局也有大变化,新换了窗帘、沙发,客厅沙发后面的一幅富贵牡丹换成了一幅山水画,舅舅攒了多年的报纸、杂志都不在了,家里既干净敞亮,又温馨舒适,这2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感觉一下子提升了一个档次。
中午饭,我们简单吃了点儿。晚饭,后妗子早就有所准备,每人一个海参,还有蒸海蛎子、红烧鲅鱼、香椿炒山鸡蛋、蒜薹炒鱿鱼、山芹炒猪肉、一碟牛肉,我也贡献了一个自己最拿手的菜——沂蒙土鸡炖蘑菇。
那天舅舅非常高兴,主动拿出红酒,给我们每人倒上了满满的一杯。有了酒,兴致也就慢慢上来了。我从后妗子的谈话中知道,她不仅是财经大学的机关党委书记,还是教授。她说话不紧不慢,抑扬顿挫,讲的都是我很少听过的知识和学问。她说现在退休了,不想工作上的事了,就想好好享受生活。后来我才从小区相熟的人那里知道,后妗子原来的婚姻也不太如意,前夫职务比她低很多,生活上还不太检点。
舅舅喝到兴奋处,讲了他经历的战斗故事,也讲了我从没有听过的家乡的奇闻异事。只有一个是我知道的,早些时候的人结婚早,懂事晚。一天上午,一户人家的孩子娶媳妇,新娘来了,准备拜天地了,却找不到新郎了,到处打听才知道,新郎去河里游泳去了,赶紧派人把新郎叫回来,等新郎回来,大家一看傻眼了,新郎一丝不挂站在那里。新郎当时只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那时候穷,夏天为了省布料,小孩子一般不穿衣服,半大孩子一般也就是穿个小裤衩,结果这次游泳时,小新郎官把小裤衩放在河边,等回来穿衣服时,裤衩早不知去向了。家里又催得急,只得光着屁股回来了。我原来听过这个故事,但不知道这个小新郎官竟然是舅舅的一个本家哥哥。
舅舅是不大爱开玩笑,或者讲故事的,那天他让我看到了他可亲可爱的一面,后妗子看上去也很开心。两位长辈平易近人,特别是后妗子把我当亲人的那种热乎劲儿,将我最初见到她的那种拘束慢慢给消融了。
看到舅舅找到了心爱的老伴儿,日子过得幸福,我打心眼儿里替舅舅高兴,也把见到的情况给上海的表姐打电话汇报了,请她放心。我原来和表姐接触很少,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印象也一般,但听说这次她给后妗子送了一些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礼物,还感谢她照顾舅舅,突然对表姐有了崇敬之情。这次顺路看望舅舅,我只住了一晚上就回老家了。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十一二年就过去了。后妗子在八十岁时,突然得了脑梗,抢救过来后,成了植物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八九十岁的老年人,身体有时候比纸还薄弱。后妗子脑梗后不久,本来就有“三高”的舅舅,一着急上火,得心梗了。
也算舅舅福大命大,听说要不是单位老干部处的工作人员,可能就不在人世了。舅舅单位的老干部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在省直部门单位中是一流的,他们建立了离休干部“一对一”联系制度,因为我舅舅资格老、职务高,离退休干部处的于处长隔三差五打电话或亲自登门看望。那一天,于处长听说我后妗子住院后,就去舅舅家慰问,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着年龄的增长,舅舅这几年感情明显脆弱了许多,“老小孩”的特征越来越明显,特别容易激动,见到了于处长就是见到了党组织,有点儿像孩子见到了父母的感觉,聊着聊着眼泪就出来了,突然就感觉很不舒服。于处长立即叫了120救护车,马上送到省立医院抢救。医生说,如果晚来十分钟,老爷子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老两口都得重病了,谁也没有能力照顾谁了,按照最初双方协议,后妗子和舅舅各自回归原来的大家庭,分别由自己的子女照顾。从此,舅舅偶尔电话联系一下,问候一下后妗子的情况。
舅舅心梗后,先是表姐连夜从上海飞过来照顾。不久,表哥从美国回来,照顾了舅舅一段时间就回去了。接着,表姐又过来照顾舅舅。经过及时治疗和精心照料,舅舅身体有所好转,虽说基本能够自理,但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于是表哥和表姐商量想把舅舅送养老院,但舅舅坚决不去,他还说,单位老干部还没有被儿女送去养老院的,别说是厅级的,处级的也没有。
2019年,舅舅九十一岁。我和他正好相差三十岁,如果在城里,我也是退休的人了,没想到却在舅舅家“上岗就业了”。
这次舅舅初见我时,眼里闪过一丝光,温暖而柔和,面容慈善了许多。我忽然发现,舅舅越老越像我娘,特别是嘴角和下巴。以前见到舅舅,他在我面前表现出的是四分血缘亲情,六分官员的威严,我知道这种威仪是官场形成的精神沉淀自觉不自觉的外在表现。现在的舅舅,就是一个慈祥的老头。我要尽我所能,把对去世的父母没有照顾好的遗憾,在舅舅身上好好弥补回来,让他安安心心地度过他人生的最后时光。
日子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过着,我给舅舅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给他拿药、陪他看病,给他读报、陪他聊天、看电视,聊聊老家的故事以及从前的生活。舅舅家来了客人,我就端茶倒水,迎来送往。有时候,刘局长等一些老部下、老朋友来看望他,偶尔说起哪个老同事去世了,哪个又病重了,他既伤感,也自我安慰,他经常说:自己战争年代九死一生,比比那些年纪轻轻就牺牲的战友,能活到今天已经非常知足了,自己也没给国家作什么贡献,可是组织上对自己照顾得这么好,给了这么高的待遇,受之有愧啊。
后妗子那边,在她出院后,舅舅去看过两次,因为后妗子一直没有醒过来,没法聊天,我和舅舅在她家坐一会儿就走。后妗子生病前,和舅舅感情一直不错。也许是表哥和表姐的孩子不在跟前,舅舅没有充分享受到含饴弄孙天伦之乐的原因吧,舅舅对后妗子家的晚辈特别是孙子辈非常喜欢,逢年过节在压岁钱上都是非常慷慨,所以后妗子那边的子女对舅舅也是很客气、很尊重,举手投足间都是满满的爱意,从某种程度上,他们对舅舅的感情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无论是舅舅和后妗子的结合也好,还是他们两个家庭的相连也罢,都是对原来他们各自婚姻、家庭和感情的一种弥补。久旱的春苗,盼来了春雨,这雨下得不大不小,刚刚好。所以舅舅和后妗子以及她的子女们都非常珍惜这份缘分。
2020年5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后妗子大女儿的电话,说她妈妈忽然睁开眼睛,会说话了,想见舅舅一面,希望我陪舅舅过去一下。
我立即告诉舅舅,他开始不相信,打电话核实了一下,然后,舅舅马上穿上后妗子给他买的那件大方格红衬衫,匆匆忙忙收拾了一番,我们打车赶到后妗子家。
后妗子在子女照料下,斜倚着被子躺在床上,见了我们嘴角微微露出一点儿笑意,算是打招呼,舅舅慢慢走过去,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你终于醒过来了,以后慢慢就会好的。”
后妗子“嗯”了一声,嘴角上翘,眼角流下一滴泪来。
她大女儿对床上的后妗子说:“伯伯来了,你跟他说句话吧。”
后妗子对着舅舅说:“做梦梦见你了。”说完,脸上闪过一丝害羞的神情。
这时候,我没想到舅舅说了这样一句话:“等你病好了,咱们去照张婚纱照吧。”
听到这句话,我们都有些惊讶,但又马上笑着随声附和,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哦,姥姥姥爷要结婚了!”这时,后妗子的小外孙女突然高兴地在人群里喊到,这一喊让轻松的气氛变得更欢快热烈。
这天,我们的晚饭是在后妗子家里吃的,后妗子吃了两个水饺,喝了一碗小米稀饭。
第二天早上八点十分,我和舅舅正准备吃早饭,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后妗子大女儿打来的,接通了半天后,才听见她哽咽着说:“大哥,我妈妈刚刚去世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伯伯说。”
在旁边的舅舅大概看到我情绪不对,忙问:“你妗子是不是走了?”
我说:“您怎么知道?”
“昨天下午,她那是回光返照。”舅舅说。
舅舅没有参加后妗子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海的表姐专门回来代表舅舅去参加了,我怕舅舅出问题就在家陪他。这一天,舅舅几乎没有吃啥东西,前前后后说了好几次:“她比我小十岁,没想到走在我前面了。”
表姐说,她上海家里最近正好没什么事,她打算多住一段时间,多陪陪老父亲,尽尽孝心,也把我替出来回老家待一段时间。
当表姐把这些打算告诉我们的时候,舅舅既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奋,也没有表现出因表姐回来较少而积攒的不满,大概他还沉浸在又失去一个老伴儿的悲伤当中。
我回到老家的第四天早上,接到了表姐的电话,说舅舅走了,当她早上起来去问舅舅是否喝水的时候,发现舅舅已经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接到电话后,我赶紧约上老家舅舅的几个重要亲戚,雇了一辆商务车立即返回省城。在高速路上,和舅舅一起生活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就像路边的山山水水飞速地向后闪去。对这个世界而言,人的一生一世和这些一闪而过的草木又有多大区别呢!舅舅九十二岁高龄,算是长寿之人,同一般人相比,他在人们视野中逗留时间算是比较长的,但又有多少人能看清他的脸庞呢?
我不能再这样想了,这样似乎比较消极。舅舅的去世,让我悲伤,但没让我遗憾,因为我算是尽孝心了,有时甚至还有一个比较自私的念头闪过:舅舅在表姐照顾的时间里去世,比在我照顾期间去世,我的精神压力会小一些,不知是天意还是舅舅的选择。
按省城的习俗,第三天举行舅舅的遗体告别仪式。尊重舅舅生前遗嘱,一切从简,又因为疫情防控需要,参加遗体告别的,除了我们这些重要亲属亲戚,就是舅舅单位的几个领导。
表哥因为疫情原因没有回国,他通过网络视频,参加了舅舅的葬礼。
老干部处的于处长也来了,他在亲自发放舅舅的生平材料。通过生平材料,我才发现舅舅的一个秘密:这些年他先后悄悄地资助了全国各地二十多个贫困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