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而来的音乐永远是不真实的”
——访帕斯卡·内米诺夫斯基教授(下)
2022-11-01访谈者
访谈者/仲 一
Q(仲一):受全球疫情影响,世界各地的多数院校被迫停止了面授课程。您是如何看待网络授课的呢?
A(帕斯卡·内米诺夫斯基):这次的全球疫情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挑战。有的音乐人为之沮丧,一些经纪公司也因此倒闭。有人才刚刚步入职业的道路,与很重要的经纪公司签约,随之而来的却是音乐会停办,没有了任何收入。因此,大家都生活得很困难。然而,在这样严峻的考验下有些音乐家也开始思考新的模式。他们在思考如何在这场疫情中找到那些不易被发现的优势,将其很好地利用,以便能再次投入工作中。
毋庸置疑,就我个人而言,通过网络工作不是一种最理想的工作方式。但我还是会保持着一种十分积极的心态。昨天我还在网上对一位学生授课,无论是对于学生,还是老师,这都是一项很累的工作。因为两个人要时刻注意着音色效果、节拍等问题。同时,还要担心网络质量是否良好。或许你不相信,网络授课使我更加注重听觉方面的要求。有时候声响效果在技术层面不是很理想,我就更需要集中百分百的注意力去仔细聆听那些需要被听到的细节,这其实是一件好事。比如,我会在视频教学中演奏曲子中的一个乐句,同时讲解对它的细节处理,然后学生会随之模仿。他如果想要正确地演奏一个乐句,就得先在脑海中听到并理解这个乐句的所有细节。因此,他需要格外地集中注意力去仔细聆听,一直到他完全明白后再开始演奏。之后,我会开始去聆听他的演奏,以此来确保他做到了所有的细节。这其实是一个相互交替的良性过程。就这方面来讲,网络教学是一种可以被采用的教学形式。当然,我也很希望早点和学生见面。但我不是一个很悲观的人,在当前的形势下,我们应该学会合理运用资源,来保障不断地前行。
Q:所以您认为网络不会对授课的内容和质量产生巨大的影响?
A:对于某些方面的教学而言,是的!尽管音乐演奏需要面对面的实践教学,比如指导学生如何使用手腕、手臂和踏板的细节,等等。但在有限的条件下,我们可以先侧重其他方面的教学内容。因此,在某些方面网络授课是具有可实施性的。另外,网络授课在一些突发状况下,能帮助我们解决时间和距离的问题。比如,当我暂时不能前往一些国家的时候,学生仍然可以通过网络视频的方式及时联系到我,为他即将到来的音乐会做相应的准备。
Q:那在跟您进行线上学习前,学生需要提前做好哪些准备工作呢?您对课前准备工作有着什么样的要求?
A:我的确对我的学生有一定的要求。他们必须要提前一天将他们的演奏录音发送给我。这其实对他们来说很痛苦,听自己演奏录音的回放不是一件学生们很喜欢做的事情,甚至有的演奏家也不喜欢去做。然而,疫情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来“逼迫”他们听自己的演奏,这也是我们在上课时一定会去做的事情。我们会在每节课开始的时候一起回放学生的演奏,我会在听录音的时候观察学生的表情。有时候学生会为自己不经意的乐句处理而惊讶,有时候也会发现一些自己从来没注意过的细节,他们也将因此而进步。他们一定要有这种意识——如果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演奏,那么他的演奏对听众来说也是没有说服力的。
Q:您提及了许多次“听”这个词汇。能说明一下您对“听”的理解吗?
A:是这样的,其实“听”是两个方面的概念。一个是“听觉”(Hearing),另一个是“聆听”(Listening),它们是相互联系却又彼此不同的。一方面,古典音乐就像是一门语言,而和声就像它的基本语法。想要学好一门语言,一定要有不错的语法知识。因此,学好和声理论对演奏好一些作品来说是尤为重要的。你需要知道乐曲的和声走向、乐句离调转调时的和声色彩,以及不同终止式的音响效果等。这些都是听觉训练的重要元素。当你的耳朵学会并记住了这些听觉效果,大脑中就会对不同的和声有不同的音色概念。对作品层次感的表现与其他的诠释也会上升到另一个高度,甚至对背谱也会有很大的帮助。就像杰出的钢琴家迪努·李帕蒂(Dinu Lipatti)就曾训练自己在学习新的音乐作品时不能触碰钢琴键盘,而是要用大脑先来“听到”音乐。当然我们讨论的不是像肖邦叙事曲或是类似具有复杂和声的作品。尝试从一些短小简易的作品开始,比如,以巴赫或者莫扎特的一些作品开始锻炼。很快你会发现自己的音乐听觉能力会被迅速地提升。我有一个在法国学习对位法专业的朋友。他曾经受过严格的音乐训练,可以做到在不触碰钢琴键盘的情况下谱写出严谨的赋格曲。因为那些听觉效果已经存在于他的大脑中。我当时十分惊讶,因为这是我做不到的。认识他也使我意识到了“听觉”的重要性。现在很多作曲专业的学生也在做类似的训练内容,我认为这对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来说是十分有益的。
另一方面是“聆听”。记得小时候我的老师经常用俄语对我喊道,“Слушай слушай”(听着,听着)。我当时并不理解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也非常疑惑我到底需要听到什么?正如很多演奏者的经历一样,当我们在演奏,尤其是在大的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我们会沉浸在自己的空间里,却忘记了去“检查”自己的声响效果是否得当。这一点,也是像莱昂·弗莱舍(Leon Fleisher)这样的钢琴艺术家一直在强调并教导的内容。在演奏时,你一定要知晓你在演奏现场的效果,就像还有另一个你同时坐在观众席聆听你自己的演奏一样。以此来对你演奏的声响效果等细节做出及时的现场检查与调节。我曾对我的一个学生说过“你演奏得非常好,但是如果你是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就没人能听得清楚你的琴声”。我太苛刻了,但是他必须要知道“听”的重要性,要为在不同的场地,以及使用不同的乐器演奏而设计好自己的声响效果并作出适合的临场反应。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几乎所有的优秀艺术家们,或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优秀青年音乐家们,都具备这样的音乐素养。
Q:现在许多学生都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有着不同形式的规划,比如考学、面试、比赛,等等。您认为比赛是音乐生的必要经历吗?除此之外,还有哪些职业发展方式呢?
A:比赛对有些方面来说是好的。一方面,就是能帮你确立一个短期目标。无论是对学生还是职业音乐家来说,有目标是件很重要的事。因为没有目标我们很难前进,所以在这个方面比赛是很有帮助的。另一方面,它也有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使你遇到能够帮助你的人,从而对你的职业生涯发展起到重要的作用。比如我的学生里瑟·德·拉·塞尔(Lise de la Salle),她十岁就开始跟我学习,之后在比赛中获奖,14岁便与当时最重要的经纪公司之一签约,开始了职业演奏的生涯。还有很多其他的学生在赢得比赛后获得了演出、在顶级唱片公司录制、与职业交响乐团合作的机会,等等。
然而,比赛也不是音乐家唯一的途径,很多中国钢琴家也证实了这一点。比如,乐坛炙手可热的郎朗或是王羽佳,他们都拥有着非凡的事业。他们不需要再去通过比赛向人们证明他们所拥有的高超演奏能力。想获得像他们一样的职业生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或许你可以改变一种思维来发展自己的专业。就像我的一个德国学生,虽然他仅有21岁,但是已经能流利地讲着五个国家的语言,其中包括非常难的中文。我十分好奇他是不是真的很精通中文,于是我问了我的一个中国学生“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不是真的可以用中文交流”。我的中国学生告诉我,他甚至会说一些中文方言,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除此之外,他能同时学习两个专业,在皇家伯明翰音乐学院跟我学习钢琴演奏,同时在牛津大学学习哲学。像他这类的学生是不会去追求比赛或者成名之类的路线,而是通过学习其他领域不同的文化知识来丰富自己,用于做更深层次的音乐研究,分享音乐。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极大的事业成功。
Q:您曾先后任教于多所著名音乐学府。据悉,在您接受了皇家伯明翰音乐学院(Royal Birmingham Conservatoire)的钢琴系国际主任一职后,吸引了很多学生前来报考您的班级,甚至有些学生还办理了转学?
A:是有一些学生转学到了我的班级,比如路易斯·史威茨贝尔(Louis Schwizgebel),他之前一直在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跟随伊曼纽尔·埃克斯(Emanuel Ax)和罗伯特·麦克唐纳(Robert McDonald)两位我非常尊敬的艺术家学习。他们是业内最顶尖的钢琴家、教育家。其实换老师或者转学的根本源头在于学生的想法,有的学生是为了寻找不同的学习经历,有的学生是想在不同的地点发展。路易斯转到我的班级后,依然与他的两位老师保持着很好的联系,我本人也是一样,这是一种良性的转学。再比如丹尼尔·勒布哈特(Daniel Lebhardt),他是我在皇家音乐学院(Royal Academy of Music)任教时的学生。后来我来到了皇家伯明翰音乐学院任职,他也跟随我一起来到了这里。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我的教学方式,因此暂时不想更换自己的导师。他也很幸运地得到了皇家伯明翰音乐学院的大力帮助。他签约了一流的经纪公司,与唱片巨头拿索斯(Naxos)公司发行了唱片,等等。伊曼纽尔·伊万诺夫(Emanuil Ivanov)也是一样,我很确定他的演奏能力可以被很多其他的名校录取,但是他已经决定了留在伯明翰攻读他的下一个学位,因为他已经非常适应这里的生活习惯、上课模式,等等。所以每个学生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学生看中的是名校的声誉与机会,有的学生则更倾向于寻找适合自己的导师,我们应该尊重学生的决定。
Q:皇家伯明翰音乐学院的面试流程和内容在疫情下有什么改变吗?您认为线上面试与现场面试的区别在哪里呢?
A:对评审来说,总体的面试流程和内容上不会有太大的区别。由于受到疫情的影响,我们将一些面试改为了线上形式。同时,我们也在不同国家和地区设立了地方考点来帮助学生解决当前路途的不便。
现场的面试会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这个人,因为我们可能会在现场演奏结束后随机询问一些关于他的文化背景、学习经历等问题来综合评定这个学生。当下,我们把这些环节通过了网络面试的形式进行。对于考生来说,线上直播的面试与提交录制视频的考试形式是有不同的。我认为直播形式或者现场面试对学生的压力方面来说可能更大,因为他必须要在固定时间来进行演奏,比如下午两点十五分,这或许不是他拥有最佳状态的时间段。而录制视频考试的形式,考生相对来说可以选择一个在自己比较舒适的状态条件下进行录制,甚至还有多次录制的机会。这或许就是它们直接的不同之处吧!无论是哪种考试形式,我们都希望看到考生们以一个最专业、最自信的状态来展现自己。
Q:在您任教的音乐学院中,中国学生的数量多吗?
A:当然。不仅是我所在的学校。欧美许多音乐院校都有很多中国留学生,他们都很优秀,都很热爱音乐。
Q:听说您曾到访过中国,您对中国音乐学生的印象是怎样的?
A:在疫情前,我曾与朱利安·劳埃德·韦伯(Julian Lloyd Webber)校长一起到访过中国,并与一些音乐学院进行了交流合作。我也曾经在中国的几所音乐学院举办过大师课。我对中国有着很美好的回忆,因为我非常喜欢中国,也很喜欢中国学生,他们都很认真努力。我的第一个中国学生现在已经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我们至今都保持着联系。现在,非常多的中国学生都在国外留学,包括我现在所任职的音乐学院。学校里众多中国学生的面孔,以及越来越多活跃在国际舞台上的中国演奏家们,让我不禁感叹中国音乐教育的发展速度如此之快。也希望在疫情形势好转后,能有机会再次到访中国。
Q:您是如何看待中国音乐教育发展的呢?
A:中国音乐学生的水平一直在不断地高速提升。我最喜欢的一点是中国学生都非常谦虚,十分渴望学习。毋庸置疑,这是非常优秀的特质。中国在音乐教育上从未停止过发展与进步。我接触到的许多来自中国的音乐学生都已经拥有了极高的文化素养和丰富的音乐知识。很多之前在国外学习古典音乐的音乐家们现在都已经回到中国并担任起了教授音乐的工作。有的在高校教学,有的成立了自己的艺术工作室,都在以不同形式传播着古典音乐,给予下一代良好的音乐教育,这让我看到了传承。我们真的很开心看到古典音乐在世界范围内被传播,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这是一个相互交流、共同进步的良好现象。当我听说中国拥有上千万的琴童在学习音乐时,我真的觉得十分惊讶。中国具有巨大的潜力,不仅是在钢琴教育上,整个音乐教育层面都是。因为中国人真的很热爱学习,渴望进步。回顾短短的几十年间,中国的音乐教育普及程度和发展速度,让人不禁感叹他们对西方古典音乐的保护与传承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Q:再次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本次访谈。也期待您能再次到访中国!
A:这是一次很愉快的访谈!祝你一切顺利。我也十分期待未来的中国之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