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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故事新编》思想探析
——以《奔月》为例

2022-11-01田舒夏冯传勇

今古文创 2022年33期
关键词:后羿新编鲁迅

◎田舒夏 冯传勇

(1.黄河交通学院 河南 焦作 454000 2.睢县第三高级中学 河南 商丘 476900)

一、引言

《奔月》是鲁迅晚年作品集《故事新编》里的一篇。《故事新编》的研究在鲁迅研究中非常有特色,这个特色也是一个根本性的难点,就像郑家建先生在他的著作《历史向自由的诗意展开—— 〈故事新编〉诗学研究》里所说的:“一直未能找到一种与作品文本相契合的解读方式。”《故事新编》的独创性如此之高,以至于很难找到同等具有独创性的解读方式。

21世纪以来,对《故事新编》的研究也渐渐自成体系,王建雄先生将研究成果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思想内涵研究,诗学研究,文体研究和创作过程研究。思想研究主要集中在对文本中的文化批判、反思启蒙神话和现代性思考等主题的阐释上;诗学研究则体现在对文本的语言、叙事、结构和表现手法等问题的论述上,而期间对文本中表现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争论也值得注意;文体研究,除了原有的历史小说概念外,还引进了新历史小说,文化寓言,传奇小说,故事新编体小说等概念阐明其文本特征;而创作过程研究主要是从《故事新编》产生的角度,探讨了其在鲁迅创作生命中的内在必然性和各种外在因素对文本生成的影响。

以上种种解读方式都取得了各自的成果,为大家理解《故事新编》提供了丰富的视角。《故事新编》的文体问题自作品问世以来就没有定论,鲁迅在《故事新编》序言中也提到了文体问题,说“速写居多,不足以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正是因为对文体这个起点性的问题有很大的争议空间,才会使得对文本的研究非常具有开放性和挑战性。但是文章认为如果大家不能在“有意味的形式”中的形式问题上达成共识,那么也许重心可以是内容,因为某种程度上,内容就是形式。“怎样讲”和“讲了什么”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这里也可以引用王晓明先生的话作为补充说明,王晓明先生曾经在一篇研究沈从文的文体的文章中说过:“一个小说家能够用别人尚未试过的方式来讲故事,总是因为他已经想好了一个别人从没听说过的故事。”

在《故事新编》里,这些故事的名字已经不能叫作“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或者叫“老子出关”“大禹治水”,再或者叫“女娲补天”“采薇”等等,而是一个个全新的只属于鲁迅的故事。那么鲁迅为什么要讲这样的故事呢?也即鲁迅为什么要这样讲而不是那样讲呢?文章认为,这一切都源于鲁迅独具个人色彩的创作与思考,即鲁迅的思想本身。这也是鲁迅作品里最核心的内容。这个思想包括他的生命哲学、思维方式等等,是独一无二、只属于鲁迅的,是贯穿鲁迅一生创作和思考的重要命题。可以这么说,鲁迅的所有创作都是在其思想伟力的统摄下展开的,《故事新编》亦在其列。

因此,《奔月》所讲的故事可以这样概括,它不写主人公羿当年连射九日的雄姿和气概,却着力突出他当前的境遇:他射光了封豕长蛇,熊豹山鸡,落了个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让老婆天天吃乌鸦炸酱面;他的历史功绩被人淡忘;弟子逢蒙转过来暗害他;不耐清苦的嫦娥,终于吞药飞升。

二、先驱者的命运及“横站”及“无爱”世界

这个带有强烈“被弃”(众叛亲离)色彩的故事强烈地呼应并表现着鲁迅那时悲愤和苍凉的心境。1926年,深受鲁迅提携的青年高长虹与《莽原》编者韦素园因发稿问题产生矛盾,遂迁怒于已赴厦门大学任教的鲁迅,同时利用鲁迅的名字另创狂飙社,并在《狂飙》周刊上连续发表批评文字,对鲁迅进行攻击和诽谤。《奔月》即在这种情形下写成,其中逢蒙这一形象有影射高长虹之处。鲁迅在《两地书·九三》中曾说过自己痛苦的经验:“有些青年之于我,见可利用则尽情利用,倘觉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杀,所以很有些悲愤之言。”

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的鲁迅,怀着浓厚的“中间物”意识,甘愿“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然后自己也就随着黑暗消失、死亡,但是鲁迅“对这死亡有大欢喜”,坦然,欣然,将大笑,将歌唱。这是先驱者的悲壮之处。同时,鲁迅也是极其冷静的,鲁迅是明白先驱者的寂寞的,因为他们既不属于光明,黑暗又会使他们消失,现实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最残酷的是先驱者不仅不被群众理解,还会被遗忘(《奔月》中的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夷羿”是谁,而忘记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背叛),被“吃”掉(《药》中的隐喻),甚至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逄蒙与嫦娥对后羿的背叛)。

来自所爱的人的背叛这一点鲁迅体会尤其深刻,以至于他规劝年轻人要侧着身子前进,提防自己阵营射来的冷箭,即著名的“横站”理论。在《奔月》中,如果只是徒弟的背叛,整个作品不会读起来那么压抑。是嫦娥这个后羿真心呵护的妻子的冷漠和背叛让后羿(包括读者)的情绪一直徘徊在低谷的。在作品中,后羿虽然英雄不得志,情绪有些消沉,但是他很怜惜他的妻子嫦娥,为每天只能让妻子吃乌鸦炸酱面而心存愧疚,并且努力地为改善伙食取悦妻子而毫无怨言地奔波,而且在为妻子打算好之前不愿意吞了仙丹独自飞升。而嫦娥对在外奔波一天回到家的丈夫后羿爱理不理,因为伙食问题牢骚满腹,自己自私懒惰,却常常埋怨拼命讨她喜欢为她考虑的后羿,最后偷了后羿的仙丹飞升入月。这个家庭的气氛实在是令人灰心丧气的,整个文本读下来也是让人心情灰败的,因为归根结底,这不是一个温暖的家,不是一个“有爱”的世界。

鲁迅在《奔月》中通过后羿表达了对“无爱”世界的愤怒与无奈。鲁迅对国人的麻木和冷漠之深恶痛绝是众所周知的,早年在日本留学的鲁迅曾认为中国国民性中最缺少的是诚和爱(许寿裳《回忆鲁迅》),全民性的“无爱”状态使鲁迅深感痛心。后羿的境遇正是鲁迅所感受深刻的。在知道嫦娥弃他而去的时候,后羿愤怒地拿来射日弓想要把月亮射下来,“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支箭,都搭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但是月亮毫无伤损,后羿无能为力,只能叹息着“由她去吧”,催促侍女做一盘辣子鸡,烙五斤饼,吃了好睡觉。

大家可以想象到,后羿在这种“没有爱憎,没有哀乐,没有颜色和声音”的生活中,在“无物之阵”中,生命的活力慢慢地窒息与磨耗,就连那一刹那的英姿怕也很难再见到了。一个曾经如此辉煌过的历史创造者(先驱者)最终落了这么个下场,自然是含着说不尽的悲凉的。

三、“立人”思想及其质疑

鲁迅在其早期文章《文化偏至论》中已明确提出“立人”思想。这篇文章里,在对中外文化进行了深入的历史考察之后,鲁迅认为,欧美之所以强大,“根底在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从此,“立人”思想就贯穿了鲁迅《呐喊》《彷徨》《故事新编》系列小说创作,成为一条或明或暗的主线。在鲁迅的创作生命主题中,“立人”思想和改造社会、改造国民性是一体两面。在鲁迅看来,华夏文化的根本病症在于中国人的不健康的、病弱的、奴性的生命形态,而这种生命形态正是因为没有“精神”没有“张立”,真正的人没有“立”起来。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曾借狂人之口喊出“难见真的人!”。《故事新编》中,鲁迅描绘了心目中的“人”,如《理水》中治水的大禹,虽然“面目黧黑”“衣服破烂”“粗手粗脚”,但务实、勤劳、甘于奉献;《非攻》里的墨子,“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但却“劳形苦心,扶危济急”。他们是鲁迅心中拼命苦干,埋头硬干的人,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不过,鲁迅写的更多的是病态社会里的“非人”。如《理水》里的学者、官僚、下民的代表等人物鲁迅是极尽嘲讽之能事。

鲁迅对“立人”思想的反思、质疑尤其体现在逢蒙这个人物上。《奔月》中,后羿不仅对生活的窘境束手无策,“偏是谋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无聊事”。这些“无聊事”就包括提防弟子逢蒙向他射来的冷箭。鲁迅本着“立人”和“幼者本位”思想对许多青年给予了无私的照顾和关怀,其早期的进化论思想使他相信“后超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将来必胜于现在,青年必胜于老人。”但是鲁迅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样为青年“陆续用去了的生命”,在一些“进步青年”眼里,却成了“应该从严发落的罪恶”,其中的一位竟然宣布鲁迅是青年作者的“绊脚石”!这来自年轻人的打击,对于鲁迅,是近于残酷的。逢蒙本来“青青年纪”,正是未来和希望所在,但“真不料这样没出息”,一点真本事没学到,只知道诅咒骂人,简直令后羿感到绝望。

值得注意的是,在鲁迅笔下,后羿已经失去了“神力”,神力的消失正是他精神萎缩、矮化的证明。这也是生命力的消失,是从“大写”的英雄褪变成了“小写”的人,而这种“张立”的“精神”虽然也曾“回光返照”过,但到底是永远地失去了。大家不难感受到,鲁迅对后羿、逢蒙的形象改写带有一种强烈的失败主义阴影,这源自鲁迅对“立人”的思想的自我批判和质疑。

四、杂文笔法与“正视人生、执着现在”

杂文笔法是《故事新编》研究的一个共识,有的研究者还由此将其命名为“杂文化的小说”,甚至是“以故事形式写出来的杂文”。杂文笔法主要是指小说在处理题材时的“古今杂糅”,即被鲁迅称为“油滑”的手法的运用。严家炎一篇论文中这样说:“《故事新编》十分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是在‘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中引进某些现代内容和现代细节,以古和今的强烈反差造成滑稽和‘间离'效果。”“间离”即是让读者与古人保持距离,达到反思现实的目的。

《奔月》中后羿对老太太报上自己年龄的时候,用的是“去年就有四十五岁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堕落”等语都是引自高长虹的一篇文章《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须知年龄尊卑,是乃祖乃父们的因袭思想,在新的时代是最大的障碍物。鲁迅去年不过四十五岁……如自谓老人,是精神的堕落!”下文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你打了丧钟”“有人说老爷还是个战士”“又是看去简直好像艺术家”等等这些经过考证都是转述高长虹当年诽谤鲁迅的语言。鲁迅对此并不讳言:他在1927年1月11日致许广平的信中提到《奔月》时说:“那时就作了一篇小说和他(高长虹)开了一些小玩笑。”

关于如何看待小说中的杂文笔法,以及“油滑”的问题,学术界有很大分歧。但鲁迅对杂文笔法却是自觉地运用。鲁迅自己在1936年出版的《故事新编》序言中曾经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于自己很不满。” 不过鲁迅自己在文章最后又为自己辩护了几句:“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有油滑之处。”而且用一贯的自嘲口吻说“过了十三年,依然并无长进。”可见,鲁迅虽然对自己的“油滑”很不满,但是却也并无悬崖勒马之意。鲁迅的这种执着显然有他的深意,他说《故事新编》“都不免油滑,然而有些文人学士,却又不免头痛,此阵真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而又‘有一弊必有一利’也。”这充分体现了鲁迅“与黑暗捣乱”的思想和冲动。无论是“刨祖坟”还是“翻旧账”,鲁迅的立足点都是现在:“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鲁迅批判的是对“现在”的两种态度。首先是逃避现在,即制造关于“过去”与“将来”(大家可以想到鲁迅对“黄金世界”的拒绝)的种种神话,不过是“自欺”;从另一方面说,也是用“过去”和“将来”扼杀“现在”,鲁迅称之为“现在的屠杀者”。鲁迅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明确表达了对传统压迫现在的担忧,他用“活埋”一词来形容古代文化传统对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压迫和限制,何其沉重之语!

因此,《故事新编》虽不脱故事原型,但它却不是“代古人立言”的文字,而是“说现代的,自己的话;用活着的白话,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说出来”。“大胆地说话……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鲁迅的文学始终是“为人生”的文学。

五、结语

鲁迅之所以在1922到1935年长达十三年的时间里去做“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用奇特荒诞而又诡谲的想象力改写神话传说和圣贤故事,一个重要的冲动就是想用强大的主体去征服去超越,粉碎这些至善至美的“神话”,揭露真实的人的生存困境,放下的“因袭的重担”,走出自我编织自我陶醉的“瞒和骗的大泽”,去直面人生,“疗救”现状。因此,“先驱者的命运”“正视人生、执着现在”“立人”等凝结着鲁迅毕生思想精粹的主题,就成了大家深入《故事新编》文本的锁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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