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场
2022-11-01程黧眉
程黧眉
我说:我的父亲是一个英雄。
听到的人会觉得我是爱父亲爱过了头,才出此妄语。
那天在医院手术室外,空荡荡的走廊,只有我和我的丈夫,还有妹妹。那是北京最冷的一天,站在走廊里,刺骨的风往袖口里钻,所有的椅子都是空的,但是不能坐,有一阵我实在忍不住,坐了下去,立刻就被弹了起来,那是坐在冰块上的感觉。
大屏幕上显示出一排排准备手术的患者名字,父亲在其中,名字后面显示“术前”,我心里暗暗地希望:总是在“术前”也好,永远不要进入“术中”;但是又希望像排在他前面的人那样显示“术中”,好快点结束这难熬的时刻。
等待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像人的一辈子。
这些年一次次在医院的走廊里,心脏一次次提起来摔下去,再坚硬的心脏也摔出了老茧,层层老茧也护不住里面鲜活的血与肉,每一次的摔打,都会疼。
等在外面的人如此焦灼,有谁知道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父亲,他的心又是怎样的熬煎?他身体的疼痛任我怎样体会也无法感同身受,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痛楚,更让人无助,就算我有孙悟空的本事,也不能帮到他一丝一毫,无力和软弱压迫着我,让我感到自己没用,是一个废物。
一直盯着屏幕的眼睛仅仅眨了一下,父亲的名字后面就变成了“术中”。心又被提了起来。术前的签字,几乎是闭着眼睛签的,这么多年,我已经不看那些手术前给病人和家属的“须知”,看与不看,都是要签的,纠结一切没有意义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索性不纠结了。
那些手术可能产生的后果和意外,每一条都足以让人魂飞魄散,谁看见这些可怕的后果都想逃跑,但是,你能选择不签吗?你来医院的目的是什么?在输赢各占百分之五十的选择面前,唯一的选择,就是向死而生。
人生每一步,哪步不是一个赌注?无数个小赌聚成生命的大赌,你只负责殚精竭虑,其余交给老天吧。
术前医生问父亲,能不能平躺四个小时?我脱口说不能,以他平时咳喘的激烈程度,假如平躺两个小时同时还要进行手术,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四个小时。好多次深夜,母亲打电话来,我都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剧烈咳嗽,划破夜空的宁静。但是那天,父亲望着主刀医生的眼神分明是微笑的和坚定的,他平静地说:可以。
他的斩钉截铁给了我们信心。想起小时候,家里六口人中只有他一个男人,他每次从上海或者北京出差回来,总会带回好看的花裙子、发卡,还有奶油糖,我和姐姐吵着要和妈妈去火车站接他。冬天的夜,黑黢黢的雪路,去的时候我紧张地夹在妈妈和姐姐中间,一边紧紧拽住妈妈的袖子,一边抓着姐姐的手;但是回来的路上,高高的父亲走在后面,我和姐姐撒欢儿地跑在雪野上,寒冷的北中国,黑夜好像有了光。
没想到一个小时刚过,父亲名字后面就出现了“术后”的绿色图标,准确的第六感告诉我,手术是成功的,内心暗暗庆祝。尽管医生说这个手术不好预测,只能边做边看,但是有一种说法,你越希望是什么,结果就越会是什么,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祈祷。
电梯门打开,医生招手让我们进去。父亲安静地睡着,医生说:老先生配合得非常好。
出院那天正值中午,他坐在轮椅上,经过护士站,同以往一样,他坚持要去感谢医生,护士告诉他医生都在休息,他双手抱拳,用微弱的声音表达了对护士的感谢。进电梯时,他发现护工已经走了,遗憾地说没有跟护工说再见。
护工对我说,老人家总怕麻烦别人,总要说谢谢,总要穿得干干净净,从来不说疼。我说,这些年,每一个护工他都说“好”。他也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一个“疼”字。
那天又是一个大风天,因为有路障,汽车没办法直接开到医院门前,这一段路是风口,突然狂风大作,父亲没有戴围巾,我赶紧脱下毛衣为父亲围在脖子上。大风掀翻了我的大衣,灌进我空荡荡的胸口,因为父亲又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我的心被裹在厚厚的喜悦里,从而不觉得寒冷。
他坐在沙发上,长年累月地坐在那里,沙发被坐出一个坑来。
客厅有一面西窗,每天下午,阳光准时照射进来,温黄的暖色,让人生出一种此生何求的心满意足。就想时间这样停下来也挺好,都不要出去赚钱,不要吃饭,不用看外面的世界,甚至,不用去厕所,就这样家里人堆坐在一起。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偶尔说点什么,父亲看着报纸,母亲又在纠结某一种药物的副作用。这样的时日,没有更好的了。
他靠在右边的沙发扶手上,我们三姊妹曾经轮番劝说,让他挪一个地方,但是都没有成功。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必须这样靠右倾斜着才感到舒服,母亲就只能坐在靠左边的扶手一侧。这是一个三人沙发,我每次去都坐在他们中间,一句话会翻来覆去说好几遍,对左边说完对右边说。父亲和母亲都是左耳听力更好一点,母亲只好把身体转过来,探过她的左耳,即便这样,我用了最大力气,他们仍然听得似是而非,答非所问。
现在,我就搬一个小墩子,放在他们俩中间的地上。我记得有材料说,失聪的人可以从唇语猜出词句,我也这样面对他们,果然效果很好,他们可以参考我的口型,确切地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很多人都以为对于听力减弱的人要大喊大叫,其实这是完全错误的,你只要慢慢说,吐字清晰,语气平缓,甚至声音很低,他或她也完全可以听懂你的意思,这对说话者的耐心是很大的考验。
这样的下午,坐在小凳子上,对面是年迈的双亲,名副其实的促膝交谈,人世间最平凡的抚慰,就在这两三平方米的空间里了。
我很享受这样的下午,有时候夕阳西下,还能隐隐约约在楼宇的缝隙中看到远山。突然发现,我们家永远都是朝西的房子,从故乡红岸到北京,我们都偏爱西边的太阳。
他坐在下午的阳光里,像一个战场上归来的将军,气定神闲,在看一本书,完全不像几天前命悬一线的病人。这些年他每年都要住进医院,记不清一年几次了,各种各样的大小手术,将他的身体百炼成钢。
小时候我在父亲工厂的炼钢车间看过炼钢过程,一块块钢锭被放在熔炉里,在极度高温下化成钢水,再锻造成透明的金红色固体,钢花四溅,像焰火一样,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再经过淬火的洗礼,冷却成型。
我的父亲,就是在他人生大熔炉的锻造中,一点一点成为我心目中的英雄。
英雄是什么?
词典上说:英雄是指才能勇武过人的人;是具有英勇品质的人;是无私忘我、不辞艰险、为人民利益而英勇奋斗的令人敬佩的人。
杜甫《蜀相》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里的英雄,令人仰天长叹,潸然泪下;毛泽东《冬云》诗:“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这里的英雄,更令人五体投地,敬佩云霄。
“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
“英雄者,有凌云之壮志,气吞山河之势,腹纳九州之量,包藏四海之胸襟!肩扛正义,救黎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英雄者,拥有藐视一切之能力,傲视群雄之气势。”
如果在一个夜晚,邀各方仁人志士,煮一壶老酒,坐而论英雄,比比看看,我不知道怎么还能说出我的父亲是一个英雄。
可是,我依然认为我的父亲,他就是一个英雄。
如果说他是一个英雄,那么他的身体就是他的战场,他的敌人就是各种疾病。他的战场比任何人都大,因为他的敌人比别人多出一个又一个,因此他就需要比别人多用好几倍的战斗力;他的战场形势复杂,是因为他经常生出一些与众不同的病来。甚至有一个医生说,他其中的一种病,是“小众病”,并不是最有名的医院才可以看明白。最离奇的一次,我的丈夫拿着父亲的片子在一天的时间内跑了北京五家著名的医院。父亲的那个“小众病”,最后是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医院得到了最正确的治疗。
每次检查报告出来,他都是第一个要看结果的人,他从不讳病忌医,他会冷静研究自己的病情并作出判断;他能看懂心电图,我的心电图他冷眼一看就告诉我:左前分支阻滞,跟检查报告上的一字不差。他自己的心电图,每次看完都要跟我的妹夫探讨一下。我的妹夫是心脏病专家,每次父亲向他求证,妹夫都会给他竖大拇指。
十二年前,他的肾出了问题,需要进行一个大手术,这个手术的结果就是需要常年透析。我们三对姐妹夫妻开了几次电话会议,商讨如何对父亲解释,当我带着兄弟姐妹的重托小心翼翼地跟父亲谈这件事时,没想到父亲非常理智,他反过来安慰我说:“爸爸是个经历过风浪的人……”
他开始了每隔一天做一次透析的生涯,这一透,就是十几年。
对于“透析”,我原本只有一个概念:就是把身体里的血过滤一遍。这几个字写起来很轻松,说起来更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有一天因为一些紧急情况,我破天荒地来到他的透析病床旁,我觉得我的心被震疼了,血液仿佛要胀破心脏奔流出来,如果可以,那些鲜血我都想换给他——
他躺在那里,旁边是一台大机器,好几根粗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那些鲜红的血从他的胳膊里抽出来,在那个透明的机器里转动,那么多的血,鲜红的血,水一样流动的血,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透明的机器在清洗他的血液,然后再将血送回到他的血管里。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手里举着一本书,另一只胳膊因为抽血而不能动。这样要躺四五个小时,他不能换手,所以他每次到医院都带一本薄薄的书或者杂志,因为他长时间举着这只手,已经承载不住哪怕稍微重一点点的重量。
从透析室出来,强烈的心悸让我无法平静下来,我的心被忧伤和疼痛填满,甚至没有缝隙可以让我的心脏多跳动几下。走出医院的大门,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我无所顾忌地向他要了一支烟。
就这样,我的父亲,一个普通人,一个耄耋老人,在他的战场上,他一个仗接一个仗地打,不能懈怠,不能姑息,他必须把敌人都打败,才能胜利。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但是他没有一兵一卒,出生入死,完全是单打独斗,没有战友,没有援军,甚至没有炮弹,没有军情,他在进行一个人的战争。
他每天都在战斗,他不能倒下,如果倒下,他的战场就会化为一片灰烬,他必须打到地老天荒。
他还有一个武器,就是他的笔,或者说是他的电脑。这些年,在与久积沉疴的搏斗中,他依然坚持写作。他每隔一天需要透析一次,透析当天回来,疲惫的他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就像刚刚打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他甚至没有力气挪一下位置。但是在两次透析之间的那一天,他又会坐到电脑前,将布满针眼的胳膊架在写字台上,写下一篇又一篇文章。他已经不能像从前,22 岁写下《大学时代》,25 岁写下《钢铁巨人》,人到中年写出《遥远的北方》那样的长篇巨著。现在他只能写一些短小的散文,他写故乡,写他工作过的地方,写亲情,写他眼中的世界,写他八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但是,他从来没有写过他的病痛。他经历过世事的狰狞与温良,却一直以最朴素、最平常的真诚面对他不平凡的人生。
他每天坐在那里,在我心里,他俨然坐成了一个英雄。
古今中外,地上的人生生不息,但是可以称之为英雄的却寥若晨星。“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英雄者,有枭雄曹操之铁腕,有诸葛孔明之谋略,有战神拿破仑之叱咤威武,而巴顿将军,就是为战争而生的英雄。
但是在我的认知里,一个普通人,当他的勇敢、他的坚韧、他的风骨足以震撼我的灵魂时,他就是我的英雄。英雄不问出处,英雄更不问去处。孔子云:“不知生,焉知死?”当我们能够勇敢地面对生命中的各种不测,却依然云淡风轻,看尽朝霞和夕阳,我们就是自己的英雄。
所以,我说父亲是一个英雄,不需要别人的认可,也不需要跟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类比,因为他是我心目中独有的英雄,不是别人的。所以这个英雄,只有我爱戴就足矣。
每当看到我们的孩子围绕在他的身旁,我都明白,这些孩子就是上天给他的最好馈赠,是他作为英雄获颁的勋章;他写下的几百万字著作,就是他艰苦卓绝的战利品。每当我被病痛缠身,想到他,我就不会抱怨。他的善良影响了我们三姊妹的处事之道,他的智慧是下一代精神的来源,他的努力是孩子们的光和盐,孩子们会为他们的外祖父而感到荣耀。
他即便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有着他的体面与尊严。八十八圈年轮,我的父亲,经历了他大风大浪的一生,历经沧桑,不曾放弃。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将战无不胜。
阳光越过他的肩膀,照在墙上,那是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西装革履,头发乌黑,风度翩翩,他在开怀大笑。
现在的他,满头银发,世事洞明,184 厘米的身高,却只有68 公斤的体重。当我把手搭在他的后背,能够清晰地触摸到他嶙峋的脊骨,像刀削一般尖锐。
他形销骨立,却腰背笔直,眼神闪闪发光。
夕阳中,他头脑清晰地回顾他的一生,光荣与梦想,得与失,坎坷与收获。
他挥手一笑,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