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镜
2022-11-01马累
马 累
从孔孟起,
幽寂的黄昏不曾变过。
而河水的多寡,
亦不能明证真理的变数。
我在二十一世纪的黄河边磨石为镜,
倾听远古传来的悠远回声。
这些年,
我未曾将生活与使命分开。
晴天望远、阴雨怀古,
苍老的亲人皆化为背景。
他们提示我为诗要有山河之意,
字与词本天道所托。
我用磨镜代替修远。
那悲伤的来由,
是我深爱这草木与人的世界。
立地成佛,可靠的勇气。
林中蝉拼命嘶鸣,
迎接又一个枯木的秋天。
枯水期的黄河,
河道遍布从上游冲下来的砾石,
像一片瘦削而苦涩的袖珍森林。
乌鸦喜欢飞到上面,
停一会儿又陆续地飞走。
从中捡拾一块,
磨成想象中的镜子。
我知道磨镜的过程是幽深的,
如鸦鸣的指向,
自由与意志、悲伤与星光。
但我的诗歌是肤浅的,
对自身的先天不足越来越熟视无睹。
更要命的是,
对道与德的亲切感在
渐渐空泛与消失。
这个霜降日的下午,
在黄河边自证自悟:
这条浑黄的长毯并不多于刍狗之哀。
这个急速的尘世适于磨镜,
适于立意,也适于牺牲。
写作是徒劳的,
它只为现实增加了虚构的隐喻。
鸦鸣是惊心的,
它为倒挂的生存带来顿悟的薄刃。
在黄河边,
做一个隐形的磨镜人,
将西西弗斯的巨石磨成
月牙般的镜子。
我不曾冀求命运的反转,
我只企望内心的神秘。
神秘的激情像针尖一样
贯穿悲伤的记忆。
当安逸感在增加,
当我们慢慢成为丧失了
原乡的缅怀者。
那磨镜的危险,
恰恰来自我们不服从的逻辑。
如同承受预判的过程,
无聊而安静。
在黄河边,
会看见一个古老国家的遗影。
会想起很多人,
像坠满霜迹的基因链条,
在时光中推移递嬗,
直到大雪纷至。
在黄河边会有鸦群
在大雪中翻飞。
黑压压的,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也像是古老的词语缠绕着
穿过自身。
在黄河边接受
鸦鸣的礼遇和真理的预判,
并相信一株干枯的益母草的神秘。
在黄河边,听孔仲尼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在先贤的气息中学习
将石头磨成镜子的技艺。
学会忆史,
修正自己发育不良的灵魂。
有一种古老的鲸类,
至今依然保存着百万年前
对远古人类的善意,
从不刻意去伤害现在的人类。
但人类却被欲望
侵占了记忆,甚至
已经记不住上一刻的悲伤了。
这是我在黄河边
磨镜的少数理由之一。
一只乌鸦脱离了鸦群,
朝相反的方向飞。
阳光暗下去之后,
天边悬着一朵孤云。
因为对真知的迷恋,
我长存敬畏之心。
遣词造句,死盯着命运的沙漏。
那天下午,大雾
从黄河北岸的树林里慢慢渗出来。
紧接着是天空的晦暗,
像上苍把沉重的爱推向人间。
父亲们早已活成山水的样子,
故园些许的脉络。
黄河边散落的星星般的田地,
像胎记一样固执。
这些年,
我经历的无非是
将一块石头磨成镜子的过程。
我信任那过程中的虚妄,
那些我尚可领会的爱与悲伤。
多少年过去了,
命运扔给我的扫帚并没有变成魔杖,
但其中循环的隐喻仍令我着迷。
我一直坚信,
高天上的北斗,那隐秘的星阵
一定与灵魂的救赎密切相关。
在鸦群即将归巢的时候,
浓密的树林将天空和大地割开。
像某种宽容,
将内心和内心的罪愆隔开。
诗歌最终反照出的并不是现实,
而是现实的缺陷。
可悲的乌鸦,它们停止嘶鸣后的寂静,
令我畏惧、神往。
在黄河边磨镜,
用镜中的深渊来容纳过往经验中
最痛苦的部分。
悲伤是装不出来的,
如同浅薄一直附在我的身上。
此刻,在黄河边磨镜。
两个自我,岸上的和投到水面上的。
生活就是在被允许的
范围内相互提防、算计和恭维。
像上市公司的报表,
很少能看到其中真实的成分。
一个自我沉默,
另一个仰视星光,写诗和做梦。
一直以来,我只与
事关真理的事物相爱相杀。
如同真实的世界总是
由那些愚蠢的人把持着。
诗人们掩耳盗铃。
病人们刻舟求剑。
我喜欢镜子和镜子的反面,
病人不喜欢医生。
河道在恒久的沉寂中
像树脂一样凝滞。
废弃的古渡口,
类似于某段哲学中可靠的隐喻,
提示我正确道路的意义。
我终究没有活成儿时
想象的样子。人性的谜题,
半生也未曾解开。
但答案明明就在那里,
令人羞愧的时光,
像夜空中的北斗一样清晰。
在日落时分磨镜,
在词语的碎屑中揣摩
一条大河内部的真理。
一个俗世所能撑起的精神
高度多么有限。
当我一次次被热衷偏废,
这轻佻的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