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与海上花 二首

李 晓（苏州大学）

琴没有手

可爱的琴，性格

本该比音色还要鲜明

钢琴是天生的数学家，它喜欢

用码好的黑白刻度，裁量虎口宽窄

把演奏，精确成一场运算

闺中端坐，古筝是小姐

面前最后的隔帘。青一绺

白晃晃，不准人妄动

却又渴望着，谁来掀开

琵琶，琵琶是最多情的

可纵抱，可横抱——总之要将胸口占满

要人扶着，硌着，咬牙切齿地爱着

每个熄灯的夜晚，我都会想到

那些可爱的琴，明明装着最可爱的音乐

却没有手；想到我们

正和它们一样，并拢撑脚

仰躺在一间黑暗的琴房中

沉默着，各自落灰

你是一把，我是一把

哦生命，原来是互相拨弄的过程

而寂寞的时候

我们凑不出一只手来

但或许，这世上还有更多可爱的琴

远卧在视线之外的暗室中

声音微弱，并不为我们多见

为了悦耳的音符，它们失去的

不止是手：马路边

无声小吃的店主是一把

邻里下半身没了知觉的老人是一把

童年深处，锁紧房门和牙关的小孩是一把

我们得将这些上好的琴搬出来

在阳光下，用力地弹一弹，听一听

落日与海上花

“水深危险，禁止

浇花过度。”一枚红籽，每天

从这儿被深深种了下去，

可海上，至今没有发芽的迹象。

开花是头等大事，滨海也不例外：

滩涂围出盆栽的雏形，让落日

被反复取出来，再重新种下去。波光

像每个嶙峋的时刻：边陲上总是

挤满屏息的围观者。

“快开花，快

开花呵——”种植园里，谁的寸草不生

曾徊荡过这股声音，谁就无可幸免

散步，放风，将自己连根拔起，

就远道而来，寻找

对荒芜，美丽的认同。

我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时刻：惟有它

属于普通人。属于

结不出果的我们，不再构成一种罪过；

这巨大的落空时刻，一个满载希望的火种，经由

全体目光埋下，却并未如愿

破土而出——我喜欢看那样沉的期待被理所当然地

辜负。看晦暗使滨海陷入集体失明，若干面孔模糊

为漩涡，均匀间只吞

不吐。看我们就这样被宽恕。就这样

坦然敞开泡得发白的身体，成为倒空屈辱的浮沫；

相呴以湿，咀嚼礁石，直到牙齿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