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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暴力、谋杀:孩子的阅读该被限制吗?

2022-10-31赵晴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38期
关键词:言情暴力读书

赵晴

据媒体报道:最近,杭州某小学的一位老师发现班里的孩子开始看言情小说了,从孩子们的阅读记录看出,他们除了看言情小说,还喜欢看悬疑推理、影视热门原著小说等。

在互联网时代,孩子拥有前所未有的阅读自由,动动手指就可以接触到图书馆量级的读物。然而,对于家长来说,这样的自由是好事吗?小学高年级的孩子开始阅读言情、悬疑推理小说,影视原著,是值得紧张的危险信号吗?我们该不该监管孩子的课外书?

在当下的课业压力下,还能够鼓励(或者尚未禁止)孩子读课外书的家长,或多或少都相信阅读的力量,期待孩子能在书中找到一个窥探人生的万花筒。我们曾经通过自己的想象力,而不是面前的屏幕,窥见过“绝情谷”底,“9¾”站台,波罗顺流而下的尼罗河……我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拥有这种神奇的体验。

好消息是,乐趣性阅读的确会给孩子带来很大的益处。学术界普遍得出结论,有规律的进行乐趣阅读的孩子会展现出更好的阅读理解能力,取得更好的学业成就,也具有更强烈的公民意识。然而现实冷峻。在孩子们已经少得可怜的课余时间里,电视、社交媒体和手机游戏都在侵蚀乐趣阅读的时间。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从1984年到2020年近40年间,9岁、13岁和17岁的青少年用于乐趣阅读的时间稳步下降。在13岁的孩子中,几乎每天读书的孩子比例从35%降为17%,而几乎从不读书的孩子比例从1984年的8%飙升至29%。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每一个爱看书,能从书中汲取快乐的孩子都是大熊猫,值得家长好好保护。对于很多爱书的孩子来说,书籍是避难所,是他们和现实拉开距离的方式。作为全球最大的童书出版和发行商,学乐集团在2019年做了一个关于青少年乐趣性读书的调查报告。他们发现,大部分孩子(88%)更有可能去完整读完自己挑出来的书;大部分孩子(89%)最爱的书都是他们本人亲自挑选的。

越能自己做主选书的孩子,越有可能在阅读中找到乐趣,也越会花更多时间来读书。这是一个经常被成年人忽略的常识。我们应该鼓励孩子自主阅读,然而知易行难。难就难在,我们总是忍不住担心:一旦放任不管,孩子会不会从书里“学坏”?这种担心不无道理,连研究者也一直企图找到两者之间的关系;然而50年来的众多研究却仍然无法找到结论性的因果关联。当然,这也是因为阅读对行为的影响往往深远而长期,这导致此类研究难度大。

在一项针对脏话的研究中,研究者发现,小说人物脏话说得越多,他/她越受青少年读者的欢迎——这恐怕是个让家长揪心的结论。然而研究者也做了一个重要的提醒:每个看书的孩子都是带着自己性格特点在阅读;如果你本身是一个充满敌意、酷爱暴力的孩子,你就更有可能去仿效脏话。也就是说,读书和孩子的行为问题存在某种相关性,然而这种相关性未必是因果性:不是因为看了书你才满嘴脏话,而是你本来就存在这种行为倾向。

著名的心理學家史蒂芬-平克对此做了一个总结。他说,我们消费的暴力娱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但我们面临的血腥死亡风险却从未如此之低。这个推论或许可以打消一些成年人的焦虑。

作为家长,我们必须接受一个事实:进入青春期孩子天然会对两性/暴力这类话题感兴趣。当小学高年级的孩子打开言情/惊悚/谋杀小说,放心吧,这恰好说明他/她心理发育一切正常。不妨这样想,当我们一再试图把起跑线提前,期望2岁的孩子能一口气数到100,3岁的孩子会做加减乘除的时候,我们有什么理由希望青春期的孩子心理发展停滞不前,与两性和暴力话题保持绝缘呢?

换个角度来说,当我们把一本书单维度降解为 “是不是言情小说”“有没有凶杀暴力” 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过分打压了一本书值得讨论的空间?按照这个标准来看,《辛德勒的名单》这类战争经典算不算暴力凶杀?《安娜·卡列尼娜》算不算言情小说?每一本书都不是扁平的,而小说的目的更是要构建起一个时空。

畅销惊悚小说作家斯蒂芬·金说,惊悚小说的真正目的在于强调社会道德的重要性,因为它们展示了一旦偏离道德正轨,恐怖的事情就会接二连三。在大多数的恐怖小说中,我们都能找到充满正义的道德框架,恐怕连那些清教徒看了都会笑。

除却以上担心之外,很多家长其实还有一怕。那就是,孩子的自主选择品位不高,格调低下。你是否还记得,婴儿时期的孩子对那些突兀单调的饱和色是多么着迷?而随着年龄长大,他们又是如何一步步喜欢上含蓄冷静的颜色?这是他们的色彩学的进化,也是他们的成长的轨迹。在阅读这件事上,或许亦是如此。

在你决定要监管孩子读的书之前,了解自己的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去偷偷摸摸搜查他的阅读记录更重要。

要想培养孩子对阅读的热爱,家长能做的最南辕北辙的事情,就是干涉孩子读书的自主权,把阅读变成硬性任务。阅读本该是一种愉悦的体验,而这种愉悦感的来源之一就是孩子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

在《自我驱动的孩子》一书中,两位作者——一位是具有多年经验的心理治疗师,一位是成功的考试辅导机构的创始人——反复强调,要让孩子建立一种健康的、积极的自我驱动力,首先要让他们拥有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在读书这件事上亦是如此。有大量研究表明,外部控制(比如奖励、最后期限和惩罚)会对内在驱动力产生负面影响。

在发表于美国权威的教育期刊的一项研究中,100多名小学二年级和三年级学生被随机分为两组,强制组和自愿组。强制组的学生被要求每晚至少阅读20分钟,并记录下阅读情况,得到家长的签名。自愿组的学生被鼓励阅读,自愿记录阅读情况。结果是,强制组的学生阅读的兴趣下降,态度也变得消极。相比之下,自愿组在兴趣和态度方面都有所改善。

如果100%放任孩子自主阅读你还做不到,不妨试着用以下两个方法来找到一种平衡:

一是,让自己的监管范围仅限于设置底线,比如那些会让孩子产生极度恐惧的内容。对于我刚满三岁的儿子来说,他人生最大之恐惧是书中的妖怪,死去的恐龙骨骼和黑夜里闪烁的眼睛。大一些的孩子很可能会对地震和火灾这类灾难性事件产生恐惧;再后来,他们会害怕父母亲人死去。回想我们自己的成长经历就会发现,这种恐惧很多时候是暂时性的。毕竟长大之后,没几个人再会害怕恐龙的骨骼了。

一方面家长可以对这些内容做适当筛选,但另一方面,我们更需要寻找恰当的时机,在跟孩子的对话中曝光这些阴暗角落。有些话题我们注定无法逃避,有些恐惧我们每个人都要学着去面对。一个幸运的孩子不是永远生活在彩色泡泡中的孩子,而是在面对恐惧的时候,有在一旁守望相助的爸爸妈妈。

二是,孩子读,你也读。如果你实在对孩子看的书放心不下,不妨干脆读读孩子的书。你的目的不是变相监管,而是通过共同的阅读体验来寻找共同的话题。与其不由分说的把书装进言情/惊悚/暴力这些箩筐里,还不如去具体讨论书中更复杂多面的话题。比如,是否赞同书中的价值观?书中对男性和女性的刻画是否存在刻板印象?

我们愿意给孩子开放多大的自主权,折射出亲子关系的内核。允许孩子自主选择,这个决定背后不光有长期建立的信任,更有家长愿意为了孩子走出舒适区的决心。

如果有一天,我儿子忽然跟我说想看斯蒂芬·金的惊悚小说,我大概率会让他看。但我可能会要求他跟我聊聊书中的内容。对于他提出的问题,我会实话实说,或许这样他才更有可能开放平等地跟我交流。

我们该让孩子读什么书?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一旦试图作答,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真正需要刨根问底的是,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家长?我们想让孩子成为什么样的人?

孩子和读书,这是两个高度浓缩、抽象的概念。而实际上,每一本书都会落到一个生动真实的孩子手中,文字一页一页展开,和眼前这个特定的孩子做一场私密的、外人无法窥探的对话。在你决定要监管孩子读的书之前,了解自己的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去偷偷摸摸搜查他的阅读记录更重要。

通过乐趣性读书,我们期待孩子成为终身学习者。让孩子自主选择,哪怕那些书让我们撇嘴翻白眼提心吊胆,也是这个学习过程的一部分。

这显然不容易做到,可谁说过做家长是件轻松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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